林芳菲但觉天旋地转,粉泪簌簌而下,泣道:“你这话真伤人。”随后她极力告诉自己,“这不是他,不是他,我不能以从前的随心来衡量他,必须把他当成完全陌生的人相处,慢慢净化他的灵魂。”她道,“好,我留下来,助你成就霸业。”
浪随心道:“林小姐果然识趣,我也不会亏待你,念在以前的情份上,我会给你安排一个体面的职位。”转向岸上的帮众道,“给林小姐安排住处,带她下去休息。”
林芳菲坐了一天的船,又走了十几里路,这时身心俱疲,可她惦念着浪随心,又不想睡。夜幕降临,她匆匆吃过饭,又去找浪随心。可是浪随心正在用饭,不准任何人打扰,她只能站在一旁等候。令她惊讶的是,浪随心这一顿晚餐竟有数十道菜,便是她将军府也从来没有这般奢侈过,不由得一阵伤感,心想:“这定是他从孟昶那里学来的,如今他忘了爱,忘了善,甚或忘了他自己,偏偏只记得世间恶的一面!”
浪随心浅斟慢饮,视林芳菲如无物,直等了一个时辰,他才用丝帕抹了抹嘴,问道:“找我何事?”林芳菲笑道:“先别问,随我来。”拉着他手便走。浪随心懵懵懂懂的跟着她,一路来到湖边。林芳菲攀住他肩膀,往下按道:“坐下。”浪随心皱眉道:“有话快说,我还要筹措吞并少林的计划呢,没时间陪你胡扯。”如今吴越、南唐一带的各大帮派均已归附无德帮,浪随心志在称霸江湖,下一步,他将魔爪伸向了位于宋境、号称武林“泰山北斗”的少林派,以为覆灭了少林,余皆自会倾心归降,那时整个武林,都会掌握在他浪随心的手里。
林芳菲笑道:“坐下再说嘛。”将他按坐下去,然后同他背贴着背,双双席地而坐。林芳菲一指烟波浩渺的太湖,道:“还记得吗?你送我从这里乘船逃走,便从那次开始,我喜欢你了。之后在易浩轩的婚礼上,我们再次碰面,竟这样背贴背的睡到天亮。还有……”浪随心不耐烦的看她一眼,道:“我当然记得,还记得‘从此以后,我们一刀两断’,还记得‘从此以后,你和我只是两个陌生人’。林芳菲,你莫再枉费心机了,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那个傻瓜!”说罢起身便走。
林芳菲想要追赶,却双腿僵硬,迈不出半步,只有眼泪还能肆意流淌,蓦地发现,拯救一个人的灵魂,远比伤害一个人要困难得多。她满怀凄苦,沿着湖岸蹀躞而行,秋风翻弄着她的长发,扬起来,再垂下去。
“咦,这不是林小姐吗?”
“哦嗬,是她嗦!”
林芳菲转动泪眼,寻声望去,只见郭纵和侯青青坐在一块大石上面,向她招手。林芳菲走过去,侯青青问道:“你桑咯儿也到了这里?”随后面色一凄,叹道,“你来得但叽儿腾(也不管用),那小子着魔喽,镇日里光想打这个、杀那个。”林芳菲苦笑道:“我正是为此而来,希望能用我跟他往日的情份,帮他恢复善良的心性。”
郭纵唉声叹气的道:“我和老侯说破了嘴,也劝他不住,后来他索性避之不见,看来他那症状真是无可救药了。我们留在这里已经没有用处,又不想跟着他去称王称霸,正商量要离开呢。”
林芳菲急道:“不可,你们都是他的好朋友,理应在这个时候帮他一把,若只靠我一个人,怕会力不从心。”侯青青挠头道:“我们倒是想搭他把手,但他不听哦。”林芳菲道:“我相信精诚所致,金石为开,他原本不是恶人,不过暂时迷了心性而已,只要我们能让他感觉到,从前那种本分的日子才最快乐,也许便会唤醒他吧?”郭纵想了想,点头道:“好吧,我跟老侯都是粗人,想不出办法,你怎么说,咱俩便怎么做。”
此后一段日子,三人总是找各种各样的借口接近浪随心,与他谈叙旧情,回首往事,浪随心的反应却始终很冷漠,甚至怀有敌意。久而久之,林芳菲也不免感到心灰意懒,尤其当她看到浪随心大举进攻少林派,将一个佛门圣地变成血腥战场的时候,她彻底绝望了。浪随心反而变本加厉,愈发野心勃勃。
这天,吴越王派内侍传达圣旨,斥责浪随心的胡作非为,令他不得再去北方生事。原来浪随心灭了少林之后,赵匡胤深感不安,怕他控制了整个江湖,于自己的统一大业不利,于是遣使到吴越国,同吴越王交涉。吴越王巴结赵匡胤尚恐不及,哪里敢得罪他?当下派人前来制止。
浪随心自不肯服,将圣旨撕个粉碎,怒道:“江湖上的事,轮不到朝廷过问,在吴越,钱弘俶说了算,在江湖,我浪随心说了算。”
那内侍见他撕碎圣旨,口出不逊,戟指斥道:“浪随心,你要谋反不成?”浪随心道:“反又怎样?我便先杀了你这男不男、女不女的杂种。”一语甫毕,拳已击出,身边的白柠、林芳菲等人虽知他脾气暴躁,却也没想到他敢杀皇使,俱都来不及阻拦。那内侍哼也未哼一声,脑袋便开了花。浪随心余怒未歇,只一招,又将跟随前来的十几名军兵杀了。
林芳菲俏脸煞白,顿足道:“随心,你闯大祸啦!”浪随心满不在乎的道:“怕什么?便趁机反了,自己做皇帝,有何不可?”白柠惊道:“这话可不能乱说,凭咱们现在的力量,还不足以与朝廷对抗,何况一旦冲突起来,赵匡胤绝不会坐视。”浪随心踌躇满志的道:“自古以来,有几位开国帝王是像赵匡胤这般捡到现成便宜?哪个不是一兵一卒的发展壮大?你们若怕,便都滚得远远的。”说罢聚集人马,直扑湖州镇守府。林芳菲、白柠等人徒呼奈何,怕他有所闪失,只得跟去。
湖州乃是吴越国边界重镇,驻扎着一万兵马,浪随心带去的人却已超过两万,而且大都会些武艺,这一战远没有白柠等人想象般惨烈,只用了不到两个时辰,便将守军一举击溃,顺利占领了镇守府。
其实浪随心迷失之后,每每想起假冒李煜大婚时的场景,便觉回味无穷,那种奢华的帝王生活,于是成了他追求的最终目标。只是他本打算先一统江湖,壮大自身实力,然后再图谋江山,但他无法控制自己的暴戾情绪,撕了圣旨,杀了内侍,不得不提前发动叛乱。
浪随心令人四处张贴告示,安抚百姓,并开始积极筹划攻打秀州和镇海。白柠和林芳菲陪在他身边,殷殷相劝,在这个问题上,两个女人总算达成了一致。怎奈浪随心心意已决,只想迅速攻入吴越都城杭州府,再以吴越为据点,实现他一统天下的梦想。
便在这时,郭纵和侯青青怒气冲冲的闯了进来,侯青青劈头便骂:“格老子的,你娃出切瞅瞅,因你娃一个人的故,死了啷个多百姓。”浪随心淡淡的道:“在城内交战,伤及无辜有什么稀奇?”侯青青心下愈凉,大怒道:“你娃在江湖称王称霸,老子也由你切了,如今又要做皇帝,祸害老百姓,老子绝不依你。”浪随心双眉一挑,冷笑道:“你待怎样?”侯青青暴跳如雷之际,哪还顾得浪随心已迷失心性,大吼一声,扑了过去。
浪随心脸上掠过一丝杀气,猛地一拳击出,侯青青便似主动撞在他拳头上一般,一溜滚的跌出老远,一手按着胸口,一手指着浪随心,却已说不出话来。郭纵和林芳菲一个叫“老侯”,一个叫“侯大哥”,双双抢至他身旁,只见他胸脯深深塌陷进去,已然难活了。
郭纵与侯青青交情最深,一时又痛又怒,指着浪随心道:“老侯跟你一起出生入死,把你当成最好的兄弟,你……你竟也下得了毒手?”浪随心不以为然的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你们每一个人都是如此,从今往后,再有人敢对我说半个‘不’字,他便是下场。”
白柠、林芳菲、郭纵三人心底俱是一寒,又恐浪随心伤害郭纵,林芳菲哭道:“郭大哥,别说了。”郭纵抹了抹泪,抱起侯青青,苦笑道:“我们惹不起你浪公子,只好躲开。老侯,咱们走,老郭带你回家去。”拖着沉重的脚步,跌跌撞撞出了镇守府。
林芳菲一路追来,见侯青青已经停止了呼吸,心下大怮,抓住他手哭道:“是我不好,不该把你们留下来,我早该知道的,他已经不是浪随心了……”郭纵叹道:“生死各由天命,林小姐不必自责,对他,我们问心无愧。林小姐,你也不要回去了,离开他吧,他……他无望了。”一语未毕,热泪滚滚而下,抱着侯青青的尸体,蹒跚而去。
林芳菲神情一阵恍惚,终于双腿一软,瘫坐在地上。“他杀了侯大哥,随心竟然杀了侯大哥!他真的无望了?”林芳菲心中百般煎熬,“老天爷,你为何要这么无情,为何要这么对待随心?他有什么错?如果他没有加入无德帮,没有涉身江湖,没有学成一身武功,一辈子只是个平平凡凡的穷书生,那该多好!”想起众人一同跋山涉水的寻找“五行补天针”,那时虽然辛苦,却是何等的快活?侯青青那一口巴蜀方言,那种率真粗犷的性情,以及他与不老翁的斗嘴,曾经带给大家无数的欢乐,然而现在,他却死在了自己最信任的兄弟手里!
“他无望了,他无望了……”郭纵这最后一句话,在她耳边不断响起,突然又有另外一个声音告诉她,“若复原无望,你一定要想办法杀了他,阻止他继续为恶人间。”她不由得打了个冷战,随后这个念头反复出现在她脑海里,又反复被她否决。少林寺那些遍体血污的僧众,侯青青临终前那迷茫的眼神,无不深深刺痛着她,而这些仅仅是个开始,随后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丧命在浪随心手里。何去何从?是杀,还是纵容?面对自己深爱的男人,她实在无法决断。
直坐到半夜,林芳菲晃悠悠的站起来,先去白柠房中,将她唤醒,说有要事商谈,接着又找到方璃和鬼目神杀。四人围坐一处,白柠奇道:“你半夜三更的将我们聚在一起,究竟所为何事?”她语气虽冷,对林芳菲的敌意却已大有削减,因为她忽然觉得,林芳菲其实比自己还不幸。
林芳菲看看这个,瞧瞧那个,“哇”的哭了出来。三人面面相觑,方璃道:“林小姐,有什么话只管说,先别哭。”林芳菲止住啼声,哽咽着道:“随心他……他……他无可救药了!”说着又悲悲切切的哭了一会儿,才接着道,“我想请三位联手,杀……杀……”饶是她话未说完,三人也均明白了她的意思。方璃面色一变,白柠更是尖叫道:“不……不可能,他对你情深意重,亏你说得出口!”
林芳菲掩面道:“白姐姐……”因为过于伤心,又停顿下来。
方璃沉吟道:“我们虽未与他交过手,但显然他的武功已超越魔境,即便我们三人联手,多半也打他不过。林小姐,我理解你的心情,但这件事,我们怕是无能为力。”
林芳菲道:“三位俱是当今江湖的顶尖高手,只有三位,才有望为天下除害。随心诛灭少林满门,今又攻城掠地,更且,他居然杀了侯大哥!他的双手已沾满血腥,这样下去,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命丧其手。他若成功,下一步的目标又是什么?南唐!赵宋!他……已经无法回头了。”
白柠冷笑道:“原来你是为了南唐,才对小浪起了杀心。”林芳菲道:“白姐姐,信不信由你,我爱随心更胜南唐千倍万倍。我想了半夜,才终于想明白,杀他反而是救他。白姐姐若是真心爱他,便该阻止他继续为恶。我等凡夫俗子,终究难逃一死,不过迟早而已,又何必让他留下千古骂名?”
杀反而是救,听来有些匪夷所思,但细加琢磨,用在浪随心这件事上,确有其道理。三人遂都默不作声,鬼目神杀忖道:“我痴恋师妹一生,还以为自己是世上最痴情的人,与这位林小姐相比,我对师妹的爱未免略显简单了。她的爱,已经突破了生与死的界限。”
听林芳菲又道:“无论随心是成是败,都避免不了生灵涂炭,不知要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诸位都品尝过失去亲人的滋味,应该想象得到,随心一个人,会给天下苍生带来怎样的痛苦?”三人俱都哀叹一声,垂下头去。
白柠愁苦的道:“可是……我终不忍心加害小浪。”林芳菲哭道:“白姐姐,现在的他迷失了心性,无法复原,他已经不是我们曾经深爱的那个浪随心了!”
“这……”白柠芳心大乱,无言以对。林芳菲道:“我对随心的爱,应该不比白姐姐差,我今日请三位杀他,心里何尝不是苦到了极点?”三个人都有过深爱的感觉,不难体会到她此刻的心情。方璃叹口气道:“也罢,我答应你。”鬼目神杀道:“我听师妹的。我这一生作恶多端,手上也是血债累累,但愿这是我唯一做的一件善事。”
白柠心里几经挣扎,掩面泣道:“我不杀小浪,我可以帮你们对付他,但我……我绝不亲手杀他。”林芳菲屈膝跪倒,向三人环拜一番,呜呜哭道:“多谢三位成全,芳菲代随心,给三位磕头了。”白柠急忙扶她起来,道:“妹妹,从前我只知道爱小浪,便是要千方百计的跟他在一起,今天是你让我明白了,怎样去爱一个人。”说罢二女抱头痛哭。
浪随心这一夜睡的也很不安宁,总觉得心惊肉跳,下一步的计划他已经在头脑中酝酿好了,只等休整两日,便挥师长驱直入,一路夺取秀州和镇海,直逼杭州。早上醒来,他匆匆洗了把脸,走出房间。碧空如洗,一轮红日刚刚升起来,光芒并不刺眼。浪随心惬意的伸了伸腰腿,一时雄心万丈,他要让阳光照射到的地方,全部归他浪随心所有!
这时一名帮众飞奔而来,慌慌张张的道:“浪公子,吴越大军来攻城啦!”浪随心吃了一惊,暗道:“吴越军怎么来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