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老翁躺在床上,叫道:“臭小子,你过来。”浪随心正觉没趣,颠颠的跑到床边坐下。不老翁道:“人生下来,便带着善、恶两性,只不过在诱惑面前,有的人会左思右想,觉得不可为之,这便是善良的人。而有的人却想也不想,为饱私欲,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这便是恶人。”
侯青青不满道:“老巴子莫放臭,老子虽然是个贼,却只劫富济贫,也是好人。”
不老翁这次没有理他,哈哈一笑,继续说道:“老家伙自问这辈子未曾做过一件亏心事,相信你小子也能做到,莫管商青羊怎么说,只须义无反顾的坚持善性,压制恶性,可以变成疯子,却万万不可沦为妖魔。你记住,不到最后,便永远还有希望。”
浪随心知道不老翁是担心他自暴自弃,似乎认识不老翁以来,他还是头一次不再嬉笑怒骂,这样一本正经的跟自己讲述道理,笑道:“老翁一席话,令我茅塞顿开,我知道怎么做了。”不老翁道:“那就好,那就好。”他有伤在身,说完这些话,已是气喘吁吁。
到了晚上,终于等来了林怀璧,浪随心看他脸色,便知事情已无法挽回。果然,林怀璧开口便道:“坏了,爹和龙行云都怕节外生枝,婚期便定在三日后。”侯青青大怒道:“造他先人板板,我们闯进将军府,把林小姐抢出来。”浪随心摆摆手,强自定了定神,“稍安勿躁,我再想想办法。”郭纵叹道:“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办法可想?只是去将军府抢人,也没那么容易,只一个龙行云我们便对付不了。”
林怀璧道:“龙行云吃过晚饭,已经回碧海重楼去了。小妹情绪极差,把自己关在阁楼,任何人不见,除了哭便是砸东西,这样下去,我怕她真要疯了。浪公子,你先随我去看看她,再作打算吧。”浪随心胸中又痛又闷,道:“好,我们快走。”当下随着林怀璧匆匆出门,由侧门入府,到了林芳菲的阁楼下,林怀璧道:“我在下面放风,你自己上去。”浪随心感激的道:“大哥的恩情,随心没齿难忘。”林怀璧道:“先别说这些,快去吧。”
浪随心举步上楼,刚刚踏上楼梯,便听到林芳菲悲悲切切的哭声,急忙加快脚步,心如刀割一般。才到楼上,便听“呼”的一声,一只花瓶飞掷过来,林芳菲叫道:“滚,都给我滚开!”浪随心猝不及防,被花瓶打中额角,“哎哟”一声,头破血流。
林芳菲一看是他,从床上跳了下来,飞奔上前,一边扯袖给他擦拭血迹,一边泣道:“怎么是你,也不打声招呼,痛不痛?”浪随心伤得倒不重,笑道:“被你砸死更好,省了许多苦恼。”林芳菲道:“不准你这么说!”浪随心道:“那我也不准你哭,免得你哭瞎眼睛,我还要一辈子照顾你,岂不倒霉?”林芳菲破涕为笑,用力点了点头,止啼道:“嗯。”
浪随心看她有如梨花带雨,这时就像一个乖巧的小孩,用一双肿得像蜜桃般的眼睛望着自己,心下愈发怜惜,将她轻轻拥住,用下颌摩挲着她的发丝,叹道:“你何苦糟蹋自己,即便真的嫁给了龙行云,也该保重才是。”林芳菲猛的推开他,寒声道:“你说什么?”浪随心一哂,干笑道:“我只是说如果。”林芳菲道:“没有如果!我宁死也不会嫁给他!”
浪随心复又握住她手,道:“我明白你的心意,但是如果命都没了,岂不彻底断了希望?”瞥见桌上一塌糊涂,饭菜洒了一地,只余下一只馒头尚且完好,便拉着她过去道,“来,吃点东西。”其实他比林芳菲更加忧虑百倍,自己也没吃晚饭。
林芳菲推开他手中的馒头,道:“我真的吃不下。随心,你一向聪明,倒是想个办法呀,再过两天,龙行云便要上门迎亲了。”浪随心道:“你把这馒头吃了,我便告诉你办法。”林芳菲闻言大喜,急忙抢过来,狼吞虎咽的吃了下去,尚未吃尽便问:“你说,什么办法?”因为口中塞得满满,语音含混不清。
浪随心笑道:“看你这样子,便像一只母老虎,日后可有我受的。”林芳菲“嘤”的一声,扑到他怀里,笑道:“老虎遇见你也完蛋了,你能一辈子这样带着我,逗我开心,那该多好!”浪随心道:“芳菲,我们私奔吧?”林芳菲骇了一跳,“这便是你的办法?”她毕竟出身名门,饱读诗书,觉得跟一个男人私奔,羞也羞死了。
浪随心道:“怕什么,我们有信物为凭,已经私定了终身嘛!”林芳菲这才想起宝石还被自己带在身上,万一弄丢了,那可糟糕,便取了出来,收到妆台的抽屉中。浪随心笑道:“幸好我把它交给了你,否则今天还真不知道怎样糊弄龙行云和你爹娘。”
林芳菲藏好宝石,转身“咯咯”一笑,道:“我若把宝石弄丢了,你会骂我不?”浪随心叹了口气,道:“你笨到了这等地步,我还忍心骂你吗?”林芳菲笑道:“挺可怜的是吧?”浪随心在她头上一敲,“火烧眉毛了,你还不忘跟我逗趣,私奔不成,你说怎么办?”
林芳菲凝眉沉思半晌,忽的眼睛一亮,拍手道:“我有办法了,倒不必私奔,走。”拉着浪随心往楼下便跑。到了门外,见林怀璧正在楼前徘徊,林芳菲用另一只手挽住他,道:“哥,你也来。”两个男人俱是一头雾水,就这么被她左右挽着,进了林宗岳夫妇的卧房。
时辰尚早,夫妇俩并未就寝,见女儿风风火火的闯进来,还带着林怀璧和浪随心,双双吃了一惊。林夫人问道:“菲儿,你干什么?”林芳菲放开浪随心和林怀璧,目光钉在父亲脸上,正色道:“爹今日说自己是一家之主,凡是林家人,都必得遵从您的意愿,对不对?”
林宗岳不动声色的道:“是我说的,你待怎样?”林芳菲冷笑道:“那么不是林家人,自然便无须遵守了。”房中的几个人立刻猜到了她想说什么,不由得都是心下一紧。只见她屈膝跪地,向父母连磕三个响头,粉泪簌簌飘落,边哭边道:“二老的生养之恩,菲儿纵粉身碎骨,也难报答,只愿二老平安康健,便当是没有生过我这个女儿吧。”
众人都惊讶得张大了嘴巴,林怀璧道:“小妹不可如此,还须三思而后行。”起初他还以为妹妹拽着自己和浪随心来找父母,是要苦苦哀求,请二老收回成命,哪知她打的竟是这个主意。
林芳菲并不理会,起身道:“从现在开始,菲儿再不是林家女,喜欢谁爱谁,生也好死也好,一切都再与林家无关。”不等她说完,林夫人已扑了上来,抱住她放声大哭。林宗岳直气得浑身发抖,指着浪随心道:“菲儿,便为了这个小子,你要跟爹娘断绝关系?须知恩可断,情可绝,但你始终是我们的孩子呀。”其实林宗岳最疼的便是这个女儿,从小到大,父女之间也并不拘泥礼俗,见面总是说说笑笑,甚至林芳菲心情不畅时,还要跟他横眉立目,出言不逊,他从不责怪半句,便是秘密练兵这件大事被浪随心搞砸,他自己遭李煜斥责,也没有说女儿一个“不”字,这时见女儿竟要跟他断绝关系,离家出走,难免心痛如裂。
浪随心觉得因为自己一个人,把林家搅得鸡犬不宁,实在过意不去,劝道:“芳菲,我们再另想办法,切不可任性。”
林芳菲推开母亲,淡淡的道:“在你们硬把我嫁给龙行云的时候,可曾当我是你们的孩子?可曾为我的幸福想过?你们可以对随心有偏见,但不能剥夺我们相爱的权利,你们可曾担心过,自己的孩子若不能跟所爱之人在一起,也许活不长久?恕菲儿不孝,心意已决。”说罢转向林怀璧,又道,“哥,你永远是我的哥哥,小妹向你拜别了。”她福了一福,突然抱住哥哥,痛哭失声。
林怀璧铁铮铮的一条汉子,也不禁热泪盈眶,轻拍着妹妹的肩膀,道:“既然如此,哥哥祝你们幸福快乐……”一句话未说完,已是哽咽难言。
林芳菲回身挽住浪随心,道:“我们走吧。”见浪随心像块木头似的呆立不动,便将他生生拉了出去。林夫人哭喊一声:“菲儿,我的孩子……”突然转身瞪向丈夫,恨恨的道,“现在你满意了?不对,你用女儿换取前程的美梦破灭,该当失望极了吧?”林宗岳万没料到女儿会如此决绝,颓然坐到椅子上,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林芳菲离开将军府,虽然伤感不已,却也感到从所未有的轻松。她望着身边的浪随心,笑道:“从今以后,我便只剩下你这么一个亲人了,你可不能欺负我。”浪随心感慨万千,揽住她纤腰,深情的道:“芳菲,你为了我……唉,我……”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跟她道谢?显然欠妥,只觉得心潮澎湃,感动之情无法用任何语言来表述。
林芳菲道:“什么都不必说,我明白你的心意。”浪随心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的道:“今生今世,我浪随心若有负林芳菲,叫我粉身碎骨,不得好……”“死”字尚未出口,林芳菲已掩住他的嘴巴,气苦道:“这还用说吗?你怎么可能负我?这一辈子,我们都不会再分开了。”浪随心笑道:“说得是,这辈子下辈子,一辈一辈我们都绝不分开。”说罢二人相视而笑,俱都感到幸福无比。
回到客栈,浪随心跟众人解释一番,众人大喜,都赞成林芳菲的做法。不老翁笑道:“老家伙临死前,能看到你们终成眷属,也算瞑目了。”林、浪二人皆道:“老翁快别这么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不老翁叹道:“我并不是说这次的伤,老家伙活得太久啦,说不定哪天白眼一翻,便去见了阎王爷。”林芳菲道:“呸,呸,呸,不准再说这不吉利的话。”不老翁嘿嘿一笑,“我说万一,万一我有个三长两短,你们记着接回小顺子。”
浪随心奇道:“谁是小顺子?”不老翁道:“便是那孩儿,老家伙与小家伙有缘,总是放不下他。那户人家姓李,住在池州庙前村,男的叫李达,给孩子取名李顺,我便叫他小顺子。你们成亲之后,也不用怕人说嫌话了,等他稍大一些,便接到身边,好生照顾。”众人听他仿佛交待遗言一般,都不免心中伤感。浪随心道:“我们记下了。”林芳菲道:“花蕊夫人与我姐妹相称,我便是他的从母,怎敢不尽心竭力?老翁放心好了。”
侯青青似乎觉得气氛太过悲沉,叫嚷着道:“那就几哈点,得别嫌弃这里简陋,让老巴子主婚,拜天地入洞房算唦。”林芳菲羞红了脸,笑啐道:“你什么时候能说出一句人话,我们便什么时候成亲。”侯青青道:“害啥子臊嘛,你俩赖死赖活的粘在一起,还呗儿不是为了洞房?早入晚入得是入,窥死(最多)少摆几桌酒席,只当省了饭钱。”林芳菲知他是个粗人,恐他愈说愈不像话,便不再还口,跟浪随心噘嘴道:“你不欺负我,他倒来欺负我。”浪随心笑道:“他跑得快,我抓他不住,这样吧,等咱们摆酒请客时,不给他喜酒喝。”林芳菲点头道:“嗯,馋死这只臭猴子。”
众人哈哈大笑,侯青青苦着张脸,指着他们两个道:“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俩娃子莫求一个好东西。”
说笑一阵,浪随心情绪大好,登觉饥肠漉漉,遂下楼买来酒菜,众人吃了顿饱饭,各去安歇。
次日一早,众人聚到一处,计议着离开金陵,毕竟林宗岳握有兵权,倘若他不肯善罢甘休,率兵前来抓人,那可麻烦。但去往何处,却众说纷纭,侯青青和郭纵、王兆一都赞成去巴蜀,因为那里是他们的家乡,地头熟悉,而且出来久了,难免想念。浪随心和林芳菲却嫌路途迢遥,他们生长在江南,也不喜欢气势磅礴的巴山蜀水。最后不老翁提议去趟衢州清虚观,他觉得叶落归根,自己飘泊大半生,连同门小辈都没见过,实乃平生一大憾事。众人一来不忍拂其心意,二来他这提议确实不错,遂纷纷赞同。
侯青青道:“哈哈,我们这群老朋友相会,还么儿教少了鹤冲霄那牛鼻子,去瞅瞅他得好。”正说到这,忽听有人笑道:“什么事这么开心呀?”众人回头望去,只见林怀璧走了进来,手上还提着个小包袱。
林芳菲大喜,叫道:“哥,你来啦。”林怀璧道:“你说走便走,什么东西都没带,还要我这做哥哥的跑这一趟。”说着将包袱塞给她。林芳菲嘻嘻笑道:“谁让你是我哥了。”打开包袱一看,里面有两套她平时最喜欢的衣裙,还有她的妆奁,以及一包金银,最重要的,是那只装有灵心宝石和玄匙的锦囊也带来了。
林芳菲扑到哥哥怀里,撒娇道:“哥,还是你最好。我们正要去衢州清虚观呢,你再晚来一刻,就见不到我们啦。”说话之间,已将那锦囊贴身藏好,向浪随心一皱鼻子,意思是要继续替他保管。浪随心呵呵一笑,明白她是为自己着想,自从龙行云在众目睽睽之下让他留下灵心宝石,整个江湖便都知道了宝石在他手里,觊觎这件宝贝的大有人在,放在他身上,还真不如由林芳菲保管更加安全。
林怀璧打趣道:“你们这帮家伙一齐看破红尘,要去出家做道士吗?小妹,看来这两套衣裙拿错了,你还要女扮男装吧?”浪随心笑道:“我们去看望一位朋友,在清虚观盘桓一段日子,再作打算。”林怀璧走到他面前,在他肩头用力拍了两下,道:“小子,芳菲便托付给你了,她在家里任性得很,你可要好生管教才成。”浪随心哑然失笑。
侯青青深有感触的道:“正是,你这幺妹坏透类,老子跟老巴子闹嘴,她从来不帮老子,昨晚夕还么儿向浪兄弟告歪状,不等(让)老子吃喜酒。”林芳菲白他一眼,噘嘴道:“哪有你这样的哥哥?不让他善待自己的妹妹,还怂恿他欺负我。”林怀璧笑道:“你没见他未敢应答吗?他能欺负你,鬼才相信。走吧,大哥送你们下楼。”
浪随心和郭纵一左一右扶着不老翁,一行人向楼下走去。兄妹离别在即,表面上虽然说说笑笑,心底下却都十分伤感,林芳菲忍不住又红了眼圈,道:“哥,我走之后,你要好生照应爹娘,他们毕竟年事已高,你要多多开解才是。也许他们永远不会原谅我的所作所为,但这是我自己的选择,我绝不后悔。”林怀璧道:“你放心吧,家里一切有我。娘现在也不大赞成爹的做法了,你离家之后,娘便没理会过爹。我想爹只是放不下脸面,等过段时间,他自然会接受你们的,那时你们再回来,咱们一家人还生活在一起。”林芳菲叹道:“只要爹娘接受随心,我自然回来与他们相认。”
说话之间,来到楼下,兄妹二人猛一抬眼,同时惊呼了一声:“龙行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