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德帮一派萧条,白欢喜死后,帮中大小头目便各怀鬼胎,欺负白老夫人祖孙老弱,皆欲染指帮主之位,纷纷拉帮结派,铲除异己。内耗持续多日,如今有能力一争长短的,已只剩下执法堂堂主周慎和百战堂堂主蒋英二人。这时两个人又激战一处,展开你死我活的较量,约好胜者即可接掌无德帮,败者必须服从。双方的亲信各成一派,相互对峙,为二人呐喊助威。
百战堂专门负责对外作战,蒋英的武功比周慎略高一筹,战不数合,一脚踢中周慎大腿,他身后众人立刻大声叫好。周慎一个趔趄,险些摔倒,不由得恼羞成怒,大吼一声,合身扑上。蒋英使了招“霸王卸甲”,身子向后一让,引诱周慎深入,陡然一拳往他当胸打到。哪知周慎为夺帮主之位,全然不顾生死,硬生生受他一拳,双臂张开,将他牢牢抱住。蒋英大惊,他没有周慎力大,挣脱不得,急忙伸脚在周慎腿弯处一勾,两个人纠缠着摔倒在地。
周慎身向后仰,又是给蒋英压着,直摔了个七荤八素,却不敢放手,反而双臂加力,箍得愈紧。蒋英一面挣扎,一面骂道:“你这夯货只管抱着我做甚?有种放手,咱们再打。”周慎不肯示弱,回骂道:“狗样的泼才,谁说打架一定要站着?”两个人滚来滚去,骂不绝口,到得后来,多半心思已是用在搜肠刮肚辱骂对方上,骂得好时,各自手下仍鼓掌大赞。
忽然一道人影电射而至,双手一抓,将二人提了起来。周慎但觉一股大力拉扯自己,再不放手,两条胳膊便要断了。那人分开他们,双双掷在地上,喝道:“凭你们这几手功夫,也敢觊觎帮主之位?”众人一看,正是本帮的讲书堂堂主浪随心,在他后面,还站着白柠,不免相顾骇然,一时都没有声息。
浪随心曾一拳打倒文修、周慎、张驴等人,而且不久前,他还险些做了帮主的女婿,众人对他颇为忌惮。蒋英虽然听说浪随心今非昔比,终究是没有同他交过手,倒不像周慎那样惧怕,一骨碌爬起来道:“我们武功差劲,你又能好到哪里?以前你不过是个臭书生,跑出去学了几天功夫,便来跟我们装腔作势,别人怕你,我蒋英不怕。”
浪随心暗道:“这些粗人都是不见棺材不落泪的主儿,他们想做帮主想得发疯,我不露些功夫,他们必不肯服。”当下剑眉一挑,环顾四周道,“你们不妨一齐上,若打得过我,无德帮的事我便不再过问,否则须安分守己,继续乖乖的为大小姐效命,再不得乱生是非。”
蒋英道:“打便打,怕你不成?”抡拳冲了上来。浪随心待他拳头迫近,伸掌迎住,内力一吐,蒋英一溜滚的跌坐在地,“哎哟、哎哟”痛叫不止,却是一条胳膊给浪随心内力震得脱了臼。浪随心淡淡一笑,走过去扶起他,将他手臂重新接好,问道:“你服不服……”话音未落,蒋英左手一翻,突然擎出一把短刃,狠狠刺出。
浪随心要躲这一刀实在易如反掌,他才一侧身,忽想不如来点狠的,也好叫他们畏服,遂不再躲避,反而挺胸相迎。短刃扎在浪随心心口,“喀”地一声,众人都瞪大了眼睛,忍不住惊叫连连。只见那短刃竟已断为两截,蒋英手上,仅剩一只刀柄而已,浪随心却泰然自若,笑吟吟的睥睨四顾。
蒋英心胆俱裂,呆望着浪随心,他这一生虽只在乡里作恶,大小阵仗却也历经无数,还从未见过不怕利刃的,也不知是浪随心内功太强,还是另有妖法,自己这把百炼利刃刺在他身上,竟如遇顽石!突然他屈膝跪地,颤声道:“浪公子实……实在厉害,蒋某愿为浪公子效犬马之劳,便请浪公子接任帮主。”又扬头向众亲信喝道,“哪个敢不服浪帮主,便是与我蒋英过不去!”转瞬之间,跪倒一片,纷纷叫道:“浪帮主神功盖世,谁敢不服?”
周慎见此情形,心知有浪随心在,自己的美梦即算泡汤了,遂也率手下跪拜。
浪随心牵过呆立一旁的白柠,朗声道:“自古以来,便是子承父业,白帮主只有这么一个女儿,如今白帮主仙去,理应由大小姐即帮主之位。”白柠急道:“不,我不会……”浪随心截口道:“诸位皆是帮中肱股,为无德帮效力多年,功劳卓著,大小姐说了,不会为难诸位,争夺帮主一事,可暂不追究。愿诸位各安本职,用心从事,如再生贰意,必身同此石。”说着一拳击出,身旁丈余开外的一块巨石被拳风击中,“轰隆”一声,四分五裂。
众人噤若寒蝉,哪敢再说半个“不”字,遂都转向白柠,口称“帮主”。白柠本拟让浪随心做这个帮主,借此将他缚在身边,哪知浪随心几句话便将自己推上帮主之位,再想推辞也不能了。众人详知浪随心底细,表面上倾心悦服,暗地里却嗤之以鼻,均想:“这才叫咸鱼翻身,穷人诈富,他入帮时不过是个穷酸,靠肚子里一点墨水,混了个有名无实的堂主职位,论武功,却是人见人欺。如今倒好,不知他哪辈子积了德,竟大走狗屎运,学得一身惊人武艺,可以扬眉吐气,在帮中指手划脚了。”
浪随心道:“既然如此,大家先散了吧。”和白柠往别院走去。他刚回来时,看到大门上方题有“无德帮”三字的招牌已被砸烂,进来之后,仍有许多恶战过的痕迹,唯独这间别院完好无损。堂内众佛默然,香烟已冷,一名丫环正服侍白老夫人喝药,一匙汤药送入口中,大半流了出来,颌下衣襟斑斑点点,一塌糊涂。
浪随心心中酸楚,哽咽着叫了声:“老夫人!”走到床前,便要拉她的手。却听“噗”地一声,白老夫人口中残余的汤药喷得他满身都是,“嗬嗬”粗喘着道:“无……无常鬼……讨命来啦!”伸出一双枯手,往浪随心颈间抓去。
白柠哭喊道:“奶奶!”一把将她抱住,伏在她怀中道,“奶奶,她是小浪呀,你不认得了?”“小浪?”白老夫人蹙眉沉思,“哦,是浪公子回来啦。”浪随心见她神志稍复,坐到床边,攥住她手笑道:“是我,老夫人。”白老夫人望着他,喃喃说道:“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有你在柠儿身边,我也好放心的去了。”
浪随心道:“老夫人快别这么说,你一定会好起来的。”白柠泣道:“是呀奶奶,你一定会好的,柠儿谁也不要,只要你活着。”她三岁的时候便失去了母亲,是奶奶将她一手带大,因此她对奶奶的感情,比父亲更要深厚许多。
白老夫人哀叹道:“人嘛,难免一死,没什么好难过的。欢喜他这辈子为非作歹,落得这个下场,不足为奇,从此人间少了个祸害,我……我也安心了。”说着说着,两行老泪涌出眼眶,毕竟是做母亲的,儿子再凶再恶,也是自己的孩子。
白柠道:“奶奶不哭,我一定会杀了龙行云,为爹报仇的。”白老夫人身躯一震,“龙行云?孩子,你说杀你爹的人是龙行云?”二人见她的反应大异寻常,均感奇怪。白柠道:“那个持铜鼓的叫朱还,是龙行云最得力的手下,不是龙行云派他来的,还能是谁?”白老夫人目光刷地投向浪随心,问道:“龙行云看到你身上那把玄匙了?”浪随心不明所以,点头道:“都怪我不小心,给他瞧见,他本欲强夺,幸好碧海重楼出了乱子,我趁机走脱了。”说着取出玄匙,双手捧给白老夫人,道,“如今也该完璧归赵了。”
白老夫人瞧也不瞧一眼,摆摆手道:“这是我当作白家的信物交给你的,你好生保管。”浪随心暗自叹了口气,想她定是以为自己还会娶她的孙女,不肯收回,这时她病入膏肓,实在经受不得打击,只好先瞒着她了。
白老夫人又问:“他知道这把玄匙是我交给你的?”浪随心回忆当时情形,点头道:“他问我怎么会有玄匙,我便说是老夫人给的。”白老夫人双眉紧锁,眼中一片空蒙,好像在思考什么问题,又好像在回忆着什么往事。
浪随心和白柠双双问道:“怎么了?”白老夫人猛的抬起头来,声色俱厉地喝道:“你们两个听着,无论如何,不许去报仇!”二人面面相觑,因她情绪过于激动,都不敢反驳半句,连连点头称是。
白老夫人目光又投向棚顶,喃喃说道:“龙行云,龙行云……”脸上忽尔浮起一种十分诡异的表情,哈哈笑道,“报应,真是报应,只没想到,白家先祖一千五百年前欠下的债,却要欢喜这一代来偿还,哈哈,哈哈哈……”正凄厉的笑着,一口气没接上来,就此与世长辞。
对于刚刚失去父亲的白柠来说,这无疑太残酷了,她伏在奶奶的尸体上,几次三番哭死过去,再被浪随心救醒。浪随心不敢稍离,只得让那丫环去唤来蒋英、周慎等人,令准备后事。待买来棺椁,将白老夫人尸体盛了,抬到前面,择一间空屋布置成灵堂。白柠披麻戴孝,守在灵堂上,茶饭不思,直如木偶一般。
浪随心只好陪着她,到了深夜,腹中饥饿难耐,便去灶房寻了些残羹冷炙,拿回来劝白柠吃下去,她却哪有胃口?浪随心长吁短叹,想道:“她原本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父亲和祖母相继离世,却让她一下子从天上掉到了地上,年方十八岁的女孩子,遭逢此等巨变,确也够她受的。”他好劝歹劝,最后将饭菜丢在一旁,佯怒道:“你不吃,我也不吃,一起去陪你爹和奶奶好了。”
白柠心头温热,自不忍浪随心跟着受苦,勉强吃了一口。浪随心大喜,一面狼吞虎咽,一面问道:“老夫人临终前那句话是什么意思?”白柠这时脑子如同僵死,全然记不得奶奶都说了些什么,反问道:“哪句话?”浪随心道:“她说‘白家先祖一千五百年前欠下的债’,是什么债?”白柠茫然说道:“我哪里晓得?一千五百年前!听起来便让人胆寒,多半又是奶奶疯疾发作,胡言乱语的。”浪随心点了点头,旋即又摇了摇头,隐隐觉得还有不妥之处。
这时夜阑人静,灵堂内只有他们两个,浪随心寻思既然不能睡觉,不如找些话题引开她的哀思,也可借此打发无聊。他想了想,道:“不对,老夫人听说凶手是龙行云时,显然很震惊,然后她便问我是不是给龙行云看到了玄匙?知不知道是她交给我的?在最后那句话之前,她还连说了两个‘报应’,莫非因为这把玄匙,白家和龙家的先祖曾有过一段恩怨?”
白柠苦笑道:“不可能,龙家是黎族人,白家是汉人,一在岭南,一在湖州,怎么也搭不上干系。”浪随心挠了挠头,沉吟道:“孟销魂告诉我,玄匙是用以开启灵心宝石的,共有三把,而灵心宝石则是传说中巫离国的镇国之宝,里面载有远古绝学‘烟花祭’,那么玄匙自然也属于巫离国所有。我们看到,殷破玉有一把玄匙,而他的先祖丛帝鳖灵恰恰正是巫离王的儿子,如此说来,你们白家便也应该是巫离人的后裔。”
白柠惊讶得合不拢嘴巴,“可……可我们确是汉人嘛!奶奶说,我们祖籍长沙府,后迁至湖州,此外再没有去过别的地方。”浪随心不以为然的道:“这个就难说了,一千五百年前的事情,老夫人也未必知道。我在想,她不准我们报仇,是不是觉得白家当年亏欠了龙家呢?但是……”他眉头一皱,顿了顿道,“上次我在碧海重楼,听到白发巫妖方璃说龙行云并不是真正的龙行云,当时龙行云也没有争辩,唉,扑朔迷离,到底怎么一回事,谁说得清呢?”
白柠沉吟半晌,越想脑袋越胀,这根本就是一个想不出结果的问题。她道:“不说这个了。你力推我做帮主,是不是打算自己一走了之?”浪随心叫冤道:“你别以小人之心,度我这君子之腹!无德帮是你父亲打下的基业,由你继承再合适不过,你做帮主,我辅佐你,有什么不好?”白柠转忧为喜,他肯留下辅佐自己,那么谁做帮主,便不打紧了。
浪随心又道:“不过我有个条件。”白柠道:“你说,什么我都答应你。”浪随心道:“从此以后,无德帮不能再为非作歹,巧取豪夺,用帮中积蓄,做一些正当生意,让无德帮成为一个真正的江湖门派,这也是老夫人的夙愿。”白柠满口答应,“爹临终前,曾大彻大悟,说有负于奶奶和你,这辈子没机会去做好人了,下辈子一定痛改前非,无须大富大贵,只要平安过活便好。”浪随心唏嘘不已,叹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相信白帮主这番话是发自肺腑。帮中弟兄习惯了强行霸道,想让他们彻底改变,不会那么简单,你还须精心筹划才成。”白柠叫苦道:“我一个弱女子,能成什么大事?便由你全权打理吧。”
浪随心抗声道:“哎,中华语言发展了数千年,博大精深,但最大的错误便是出现了‘弱女子’这一字眼,谁说女人就一定羸弱不堪,难成大事?只因你这样的人太多,自怨自艾,不思进取,才造就了男人对女人的这种偏见。你是帮主,理应奋发图强,不能什么事情都指望我。”
白柠张口结舌,一时找不到辩驳之言,但让她治理这个乱哄哄的帮派,想想便头痛,只得笑道:“他们肯承认我这个帮主,还不是因为怕你?我有帮主之名,你有帮主之威,双剑合璧,天下慑服。”她将“合璧”二字咬得极重,当然是希望跟浪随心真有珠联璧合的那一天。浪随心明白她的心意,却佯装不解,靠在椅子上打起了盹。
在浪随心有条不紊的指挥下,白老夫人的后事得以顺畅办妥,三日后葬进祖坟。白柠和浪随心连续三天三夜没有合眼,诸事完毕,二人首先大睡一场,精神和体力都恢复得差不多了,才开始主持帮务。浪随心深知蒋英和周慎生性顽劣,因惧怕自己的武功才肯臣服,自己不在时,白柠能否驾驭他们,尚很难说。二人在帮中根深蒂固,若是扫地出门,必然人心思动,而且没有帮规的束缚,他们到了外面,定还会继续为恶。前思后想,浪随心在帮中新设左、右护法一职,由蒋、周二人担任,然后提拔对老帮主白欢喜忠心耿耿、较为正直的人出任各堂堂主。这样一来,蒋英和周慎地位虽然又高一级,却已有名无实,久而久之,二人苦心营造的势力便土崩瓦解了。
这天忽有帮众来报,婺州贼首孙一辩率众求见。浪随心与此人仅能算作一面之缘,但深知他心机狡诈,为人圆滑,今日突然造访,必定有事相求,便携白柠一同出来。
孙一辩瞧见浪随心,远远笑道:“好久不见,浪公子还是丰神俊逸,英姿不俗,当世第一豪杰,非浪公子莫属。”他笑得谄媚,满口奉承之言,浪随心听在耳中,也并不往心里去,哈哈笑道:“孙兄人如其名,这张嘴果然非同小可。”当下将其引到厅上落座,寒喧之后,问其来意。孙一辩道:“上次孤月山庄,蒙浪公子相救,我等感激不尽,更且浪公子文才武略,俱臻一流,正是天下归心,竞相拜服,今日孙某诚心来投,还望浪公子收纳。”
浪随心先是一怔,寻思这家伙言过其实,固不足信,当时冷忘尘万事俱备,又有龙行云撑腰,他尚且不肯归附,如今怎又自甘人下,愿意投靠名望、实力均属下乘的无德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