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门帘一挑,江南国主李煜出现在门前。这时南唐早已去除国号,李煜不能称皇帝,甚至不能称国君,而是称为国主,所以他并不像孟昶那样自称“朕”,或者“孤”,臣民在人前也只称他为“陛下”。他见除商青羊之外,还有一对陌生的男女,不禁一怔。商青羊和林芳菲急忙叩拜,浪随心才醒过神,也随着拜了下去。他对李煜的才华仰慕已久,更对他的风流韵事饱有耳闻,今日乍然相遇,心情难免激动,忍不住偷眼瞧去。
李煜一身常服,头戴双脚软巾,身材算不得魁伟,相貌也谈不上出众,更没有丝毫的王者气势,若在街上遇见,定没有人会相信他是江南国的主人。他今年不过二十九岁,只因蓄了胡须,看上去稍显年长。
浪随心大失所望,这与他想象中的那个风流天子实在相去甚远。林芳菲拜辞道:“陛下驾到,我们不便多扰,这便退下。”一拉浪随心衣角,匆匆出了太医署。
李煜望着林芳菲的背影出了神,问道:“商先生,此女何许人也?”商青羊道:“她是林将军的千金。”李煜恍然道:“哦,她叫林……”手敲额头,一时又记不起来。商青羊接道:“林芳菲。”李煜道:“对,林芳菲!当年我即位的时候,林将军牵着她入宫,还是个小姑娘,时隔几年,她也长大了,出落得不错啊!”说到这神色一黯,却是想起了当年的情景。
他即位那天,由国后娥皇主持,于当晚在宫中大宴群臣,林宗岳夫妇携儿女前来。李煜虽然生性风流,与发妻娥皇却十分恩爱,曾为其写下多篇词作,最著名的当属《一斛珠》了。词中这样写道:“晚妆初过,沉檀轻注些儿个,向人微露丁香颗;一曲清歌,暂引樱桃破。罗袖裛残殷色可,杯深旋被香醪涴。绣床斜凭娇无那,烂嚼红茸,笑向檀郎唾。”这种真实大胆描写香闺韵事的诗词,天底下可谓绝无仅有,他对娥皇的喜爱,也由此可见一斑。去年年底娥皇病逝后,李煜痛不欲生,出于负疚,决定三年不再续弦,而他此刻的形销骨立,也皆因思念亡妻之故。往事历历,佳人已逝,想到这些,他又怎能不寸断肝肠?
李煜之所以感到愧疚,乃因娥皇之死,他实在脱不了干系。南唐国司徒周宗有两个女儿,长女周娥皇,次女小名家敏,后被李煜唤作女英。女英比娥皇小十四岁,李煜娶娥皇时,她才只有五岁。随着时光的流逝,当年混沌未开的小女孩长成为婀娜少女,比之姐姐更加年轻貌美,活泼可人。娥皇病重期间,女英入宫探望,难免要与李煜发生接触。一个是情窦初开的少女,一个是风流多情的天子,久而久之,两个人互生好感,开始在宫中偷情。
娥皇察觉此事,大为恚怒,李煜负疚万分,朝夕相伴左右,所有的饮食他都要亲自照顾,汤药也一定要亲口尝过才喂给妻子。寒冷的冬夜里,他仍守护在娥皇身边,倦极也只是和衣而卧,衣不解带。但次子仲宣之死使娥皇病入膏肓,随后不久,逝于瑶光殿西室,至死面不向外,显然是不肯原谅丈夫和妹妹。
“唉!”李煜心中悲切,沉沉的叹了口气,“可惜那时商先生尚未入署,否则或可保全国后性命。”
商青羊劝道:“生死各由天命,便有臣在,也难违天意。想国后得知陛下此心,也可含笑九泉了。”
宋军征伐蜀国时,南唐贡钱帛无数,此时战火已熄,赵匡胤犒赏三军的同时,也没忘了派使臣来南唐通好。宋使代赵匡胤传话,承诺永不侵犯江南国。李煜虽知国家间的承诺并不可靠,但想来赵匡胤碍于情面,不好立刻翻脸,自己便有了备战的时间。故而他心情大畅,宋使去驿馆休息后,便宣布退朝,自己在宫中闲逛了一圈,走到太医署,恰好遇见浪随心、林芳菲二人。这会儿念及亡妻,好心情登时一扫而光,同商青羊闲话几句,便离开了。
却说浪随心和林芳菲出了皇宫,俱各愁眉苦脸,再不像来时那样兴致昂扬。走出很远,林芳菲才开口道:“你也不要过于悲观,我们只需尽人事,听天命,不管你变成魔还是兽,我都会在你身边相伴。”浪随心感动的握住她手,叹道:“我浪随心原本贱命一条,并不惧死,可是若真像商神医所说,变成人身兽性的魔头,六亲不认,为害人间,那还不如死了的好。”
林芳菲闻言心中大痛,眼泪夺眶而出,听浪随心又道:“芳菲,假如我真有那么一天,你便亲手杀了我,死在你手里,我无怨无悔。”林芳菲急忙掩住他口,道:“千万别这么想,但有一线希望,我们便不要放弃,好吗?”浪随心笑道:“那是自然,我怎么舍得下你呢?”林芳菲愈发难过,转身扑到他怀中,痛哭失声。
浪随心见她如此,也不禁黯然神伤,却又不敢在她面前显露出来,轻抚着她的秀发,道:“我还好端端的,你哭什么?商神医说了,即便成魔,那也是一、两年之后的事情,现在你把眼泪哭干了,那时却向谁借去?”若在平时,林芳菲必会破涕为笑,但她此刻极度悲伤,完全没有心情同浪随心说笑。不过想到这一、两年也许会成为自己今生最快乐的时光,须得珍惜才对,于是止住哭声,伸出纤纤玉手,道:“好,我答应你不哭,你也要答应我一定战胜自己,咱们击掌为誓!”浪随心哈哈一笑,两只手掌对击,互相攥住。
此后林芳菲日日早出晚归,与浪随心欢聚,栖霞山间,秦淮河畔,又为二人增添了许多美妙的记忆。
转眼十数日,这天浪随心早早醒来,等着林芳菲如约而至,可巳时过半,仍不见林芳菲踪影。连日来二人如胶似漆,感情迅速滋长,稍离片刻,也有如隔三秋之感。浪随心正坐立不安,这时响起“笃笃”的敲门声。他一下子跳了起来,打开房门,只见门前站着一名女子,不是林芳菲,却是白柠!
浪随心叫道:“妈哟,怎么是你?”他现在最怕见到的就是白柠了,转身便要跳窗逃走。却听白柠“哇”的一声,号啕大哭。浪随心慌了神,扭头望去,这才注意到她一身缟素,不由得大吃一惊,问道,“出什么事了?”白柠泣不成声的道:“爹……爹……死了,奶奶……奶奶……”浪随心虽寄身无德帮,与白欢喜却并无太多接触,谈不上有什么感情,但乍闻他的死讯,仍不免心中一紧,及至听她说到“奶奶”,哽咽难言,才真正忧惧起来,追问道:“老夫人怎么了?”
白柠缓了一会儿,接道:“奶奶病倒了。”浪随心舒了口气,走回到她身前,道:“究竟怎么回事,你详细跟我说说。”白柠一边抽泣,一边断断续续的说道:“那是在……在七天前,帮中……忽然来了一伙人,不问青红皂白,见……见人便杀,爹被乱刃砍死,奶……奶奶遭……这场惊吓,又因爹的死伤心……难过,便病……病倒了……”
听到这里,浪随心瞠目欲裂,一拳打在门框上,怒道:“那是些什么人?”白柠道:“我哪里晓得,只记得带头的人三十几岁模样,手里拿着一面铜鼓,武功好生了得。”
“龙行云!”浪随心双拳紧握,双目几乎喷出火来。白柠惊道:“那个持铜鼓的汉子是龙行云?”家门遭此惨祸,她自然有意报仇,出来寻找浪随心,一是帮中群龙无首,盼他回去主持大局,另外,还指望浪随心抓到凶手,为其父报仇。如今听说凶手是龙行云,她顿觉心灰,想来浪随心也非龙行云敌手,让他去报仇,多半又要搭上一条性命。
浪随心道:“他是碧海三君子之一的‘鬼鼓’朱还,毫无疑问,他到无德帮行凶,定是奉了龙行云之命。”白柠愈发绝望,泣道:“那怎么办?这血海深仇报不得了?”浪随心只道龙行云是因自己没有将灵心宝石和玄匙交给他,恼羞成怒,才派人去无德帮大开杀戒,以此报复。不由得愧疚万分,安慰她道:“仇一定要报,只是碧海重楼高手如云,龙 行云更有一身好武功,要杀他着实不易,我们还需从长计议。白帮主的后事办得如何?老夫人病得重吗?”
白柠道:“爹的后事已办妥了,奶奶卧床三日,不见好转,疯疾也再次复发,我没了主意,才出来寻你。”
浪随心虽不在场,却也能想象到当时的情景何等惨烈,果然是世事无常,想自己与白柠成亲那天,无德帮还是热闹非凡,一片喜庆气氛,哪知转眼间就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哀叹一声,问道:“你是怎么找到这里的?”
白柠道:“这有何难?你孤苦伶仃,除了林公子……不,不,应该是林小姐!”说到这紧咬嘴唇,怨毒的盯着浪随心,接着道,“除了她那里,你还有什么地方可去?我于是找到林将军府上,哪承想昔日的方飞公子,竟变成了芳菲小姐,哈哈,哈哈哈!”笑声凄恻,浪随心听在耳中,很不是滋味,心道:“原来如此,她们已经见过了,可是芳菲为什么没有同来?莫非她见到白柠,又生我的气了?”
白柠又道:“难怪你在婚礼上抛下我,匆匆逃离,原来有这么个漂亮、尊贵的千金大小姐勾着你呢!”浪随心哂然道:“不要胡说,当时我还不知道芳菲是女子呢,更不知道她是林宗岳的女儿,只因孟销魂抢了我那块祖传的宝石,才一路追赶到碧海重楼,巧遇芳菲。”白柠嗤笑道:“不必说这么多,我只想问你,还娶我不娶?”
浪随心暗想白柠家门遭逢不幸,心里正是一片惨绿愁红,此刻若再说出什么伤害她的言语,她必难承受。可到了这时,又不能违心的哄骗于她,一时彷徨无计,不知如何作答。
其实白柠在见到林芳菲那一刻起,便已心知肚明,自己样样不如人,凭什么能在争夺中占据上风?只是她对浪随心用情太深,不到最后,总舍不得放弃。见浪随心无言以对,她一阵凄苦,想道:“我本不该问他,有些事情,稀里糊涂反而更好。这次他若随我回去,接掌无德帮,我便对他加倍体贴,再不可像从前那样乱使性子,时日久了,许能让他回心转意?现在,最好也不要逼他了。”当下展颜一笑,“我跟你说着玩的,你喜欢谁便娶谁,那是你自己的事,我哪有权力过问?眼下无德帮一团糟,我一个姑娘家无力服众,所以想请你回去帮我主持局面。”
浪随心大喜,“你能这么想最好不过!我身为无德帮讲书堂堂主,帮中出了事,我责无旁贷。只是时已近午,我们若步行回去,既耗时间,又费体力,不如明早乘快船由江南河直抵太湖,一日即到。”
白柠见他神情闪烁,便明白他是要见林芳菲一面,才肯离开,既然自己决定对他百依百顺,心里再酸,也须忍着。笑道:“你说怎样便怎样。”
还真让她猜中了,浪随心同她下楼吃过午饭,便开了房间给她歇息,自己则悄悄溜了出去,径直来到将军府侧门,请守门人代为通传。守门的看他面熟,想起是那日送菜的小子,哪里会有好脸色,斥道:“我家小姐是你见得的吗?”推推搡搡赶他离开。浪随心好话说尽,仍无济于事,只得给那守门人一块碎银。那守门人见钱眼开,立刻换成一副笑脸,“看你满有诚意,我便破例为你通传一次,你稍等。”颠颠的跑了进去。
浪随心不住苦笑,“有钱能使鬼推磨,果然不假。”转念想到自己身上这些银子,还是白欢喜给的,去了趟巴蜀,所剩不多,便没有还回去。白欢喜为扬眉吐气,聚众作恶赚了许多黑心钱,到头来又能带走一文?可怜天底下,还有太多的人看不开,为了区区黄白之物,舍生忘死。
过了好半天,守门人才返回来,说道:“小姐不肯见你,你还是走吧。”浪随心惘然若失,心道:“她果然生我的气了,唉,又不是我让白柠来的,她何苦如此。”向守门人道,“麻烦老兄代我转告她,明日一早,我便要乘船由运河回湖州了,请她保重,待无德帮事务一了,我再来找她。”林芳菲不肯出来相见,守门人拿浪随心的银子未免缺少底气,闻言爽快的道:“你放心,我一定转达小姐。”
浪随心悻悻的回到客栈,寻思白柠最是喜欢游山玩水,反正无事可做,不如带她在金陵转转,也好让她散散心。于是唤上白柠,带她去秦淮河走了一圈。
阳春三月,柳绿花红,树根半浸在水中,柔条随风摇曳,拂着船篷。浪随心和白柠并肩走在白石砌成的堤岸旁,一边是鳞次栉比的金粉楼台,一边是微风吹皱的悠悠弱水,左右望去,皆成图画。经过桃叶渡时,浪随心给她讲述这渡口名字的由来,“晋代名士王献之有一双爱妾,姐姐叫桃叶,妹妹叫桃根,俱生得貌美绝伦。王献之甚为喜爱,时常泛舟载着双妾,在秦淮河上行乐。人们见了,有的说姐姐更美,有的说妹妹更妖娆,各持己见,互不相让。于是,便以她们的名字作地名,有了桃叶渡和桃根冶。”
这是他那日和林芳菲游到此处,听林芳菲说的,白柠却想:“他这个人向来头脑敏捷,能言善辩,突然说起这个,莫非另有所指?哦,他不是在拿王献之比自己,要把我和林小姐一并娶了吧?男人三妻四妾,倒也平常得紧,我比林小姐年长,当然是我做妻,她做妾,那也很好。”一时烦恼大减。
在河畔的酒肆吃过晚饭,二人返回客栈,各自歇息。次日一早,来到江南河渡头。这条大运河始建于春秋时期,吴王夫差在扬州开凿邗沟,以通江淮。至战国时又开凿大沟和鸿沟,从而把江、淮、河、济四水相连起来。到了隋炀帝时,为了南粮北运,又相继开凿了通济渠、永济渠、江南河,使得运河全长达到五千余里,成就了一项震古烁今的浩大工程。由金陵渡口乘快船到太湖,只需一日,再步行入湖州,就方便多了。
虽是清晨,渡口却已车水马龙,有赶船的,有送别的,熙熙攘攘,谈笑声此起彼伏。浪随心望向岸边一排垂柳,暗笑道:“亏得每年都发新枝,否则柳条早被人们折光了,也不知是哪个混蛋突发奇想,要折柳相赠方能表达惜别之意,可苦了这些柳树。”忽然瞥见柳下俏立一人,裙裳飘飘,如凌波仙子娉婷水畔,不是林芳菲是谁?
浪随心欢喜无限,抛下白柠飞奔过去,笑道:“芳菲,你肯来送我啦?”林芳菲叹道:“此去尚不知你要面对怎样的凶险,不来送你,终是无法安心,你……多保重!”
这时白柠追了过来,笑着招呼道:“林小姐。”林芳菲见她和颜悦色,再不似昨日那般凶蛮,遂也报之一笑,叫声:“白姐姐。”白柠心中暗喜:“你肯叫我‘姐姐’,最好不过,日后小浪当真娶了我们两个,你还要叫一辈子呢。”
浪随心道:“无德帮那些人没一个有真本事的,你放心好了,他们不敢胡闹。待局面稳定了,我立刻回来找你。”林芳菲毕竟心善,不想在白柠面前与浪随心过于缠绵,遂转过身,面对悠悠的河水,沉吟道:“送君远行去,妾心多苦悲。耳旁轻寄语,早去莫迟归。天倾地陷人相似,君为磐石我为丝!”吟罢转回头来,眼中泪光盈盈,说道,“我今送你,唯一首《水畔送别》相赠,千言万语,俱在其中,望你好自为之。”
浪随心柔情忽动,想要抱她,却碍于白柠在旁,只得作罢。回想二人聚散匆匆,这十几天来,堪称自己毕生最最美妙的时光。长叹一声,吟诗一首,回赠她道:“我自出门去,相逢古渡头。水上千万棹,棹棹举离忧。行当共守今日誓,不作江边望夫石。”二人相视一笑,何须折柳,何须缠绵悱恻,两首小诗,已胜过无数情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