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不多久,楼内走出一人,径直进了凉亭,向浪随心躬身抱拳,笑道:“浪兄久等了。”正是林芳菲。她回到房中,找出一件男子长衫,罩在身上,发式和鞋子却没有换,浪随心叫声:“林贤弟。”欢喜之下,竟没有在意。
“哈哈,没想到我会在这里出现吧?咦,林小姐没有一同出来吗?”浪随心欢天喜地的扶住林芳菲双肩,仔细端详着她,便似从未见过一般。
林芳菲抿嘴笑道:“我给你出一道诗谜,你猜猜看。”浪随心漫不经心的道:“见面不说请我喝酒,却出谜来难为我,你小子忒不仗义了吧?”林芳菲笑道:“猜对了自然请你喝酒,听着。头尖身细白如银,论秤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浪随心哈哈笑道:“这个简单得紧,便是缝衣针嘛。”
林芳菲微笑着摇头,“错。”浪随心一愕,道:“分明就是缝衣针,你别耍赖皮。”林芳菲道:“哪里是缝衣针,不就是你吗?”说罢掩口娇笑。浪随心满头雾水,奇道:“我头尖身细吗?我体重没半毫分吗?我眼睛……”忽然一顿,察觉到林芳菲似乎有意戏耍自己,故意板起脸道,“林贤弟,我大老远的来看望你,怎么一见面就损我呀?”
林芳菲道:“林贤弟?为何不是林贤妹?你连男女都分辨不出,岂非是只认衣裳不认人?”
“林贤妹?”浪随心挠了挠头,惊觉幽香盈鼻,与那林小姐竟如出一辙。他终于心生疑窦,迅速上下瞧了一眼,这才发现发髻和绣鞋也一模一样,急忙缩回手,惊问:“你……你不是方飞?”
林芳菲脱下长衫,露出里面的绣襦罗裙,脸颊微红,笑吟吟的望着浪随心。浪随心“啊唷”一声,张口结舌的道:“林小姐!你扮成方飞戏耍我做甚?”林芳菲噘嘴道:“你看清楚,我不是芳菲是谁?只不过,你一直以为我是你的‘林贤弟’罢了。”边说边用足尖在地上划出自己的名字。
浪随心惊魂未定,喃喃念道:“林……芳……菲……”猛的想起那面菱花镜上,便镌有“芳菲”二字,抬头盯住她道:“你……你是女子?”只感到脑袋里嗡嗡作响,连退两步,一屁股坐在石凳上,瞥见桌上的茶壶,也不管是新茶还是陈茶,抓起来猛灌几口。
林芳菲柔情款款的望着他,道:“随心,我们一起同甘共苦,经生历死,相处那么久,你一点也没发觉我是女子吗?”
浪随心仍无法平静下来,怔怔的道:“我只觉得你像个姑娘,可从没觉得你是个姑娘呀!方……芳菲,你骗得我好苦,你……你竟是林宗岳的女儿?”
林芳菲叹道:“你也知道我去杭州是为了什么,由于任务不能外泄,我必须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即便冷忘尘等人,也都以为我是林宗岳的儿子,没人知道我是个姑娘。后来我身负重伤,不知能活到几时,怕你伤心,便始终没有告诉你,但我……”她脸一红,臻首微垂,才接着说道,“我把这个秘密告诉了老翁,托她在我死后,将我最喜爱的菱花镜交给你,并代我表白。再到后来,你答应娶白姑娘,我好伤心,虽然最后我保住了性命,但几次询问你是否真要与白姑娘成亲,你都没有给我准确的答复,一怒之下,我才阻止了老翁。”
浪随心思绪大乱,亲密无间的兄弟,突然变成了千娇百媚的大小姐,这让他一时难以接受。回想二人如胶似漆的一幕幕往事,他愈发觉得手足无措,慌慌张张的站起来,拔足便走。其实他只需冷静下来,理清心绪,林芳菲却以为他怪自己欺骗了他,或者出于对父亲的仇恨,再也不打算理睬自己了,不由得芳心欲碎,追上几步,又想自己总不能低声下气的哀求他吧?他对自己若无爱意,留又何用?当下止住脚步,手扶亭柱,泪水簌簌而下。
浪随心慌不择路,只管朝着大门的方向,埋头疾走。忽听前面有人问道:“噫,你是什么人?怎的从未见过?”浪随心抬头一看,见迎面走来一名长者,长须飘飘,威武不凡,正是林宗岳。浪随心不认得他,值此心烦意乱之际,没好气的道:“你是什么人,我便是什么人,你没见过我,我还没见过你呢。”气冲冲的从他身边擦肩而过。
林宗岳听说女儿回来了,正要过去看望,顺便问问网罗江南群雄的进展如何,没想到撞见浪随心,更没想到在将军府中,还有人敢这样对他说话,直气得吹胡子瞪眼,待回过味来,浪随心已不知去向。
出了将军府,浪随心就近投一家客栈住下,要了酒菜端回房间,一口气喝下半壶,头脑逐渐宁定下来。“方飞,芳菲!她竟是名女子!”浪随心不住苦笑,“我跟她朝夕为伴,竟未察觉分毫。她有她的苦衷,自不能怪她骗我,也是我粗心大意,芳菲损我眼睛长在屁股上,那是应该的,她口中说的‘傻子’,想必也是我了。”
林芳菲最后那一番话,尤似回荡在耳边,他当然相信林芳菲对自己一片深情,而自始至终,都是自己在辜负她,过去不晓得她身为女子,倒也罢了,方才却为何失魂落魄的逃走?“浪随心呀浪随心,亏你是个男儿大丈夫,竟这般没用,她是林宗岳的女儿又如何?林宗岳确曾发动过对吴越的战争,与她又有什么关系?那个时候,她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难怪每当我提到对林宗岳的仇恨,她便黯然神伤,唉,我若在乎她父亲是林宗岳,便未免太过小气了。”又想起林芳菲曾说,迟早要带他去见写密信的那位大人物,却原来在那时,林芳菲便已嘱意于己,待到琴瑟和谐,她的父亲自然是非见不可的。
他将剩下的半壶酒灌入口中,扔了酒壶,双手抱头倚坐在床上,又想:“过去我始终把她当成兄弟,乍一知道她是女子,大为别扭,其实以芳菲的才貌,不正是我梦想中的佳侣吗?也是命该如此,若非孟先生搅了我和白柠的婚礼,那便一切都来不及了,这可是老天给我们的机会,明日我便去见她,说什么也不能像易岛主那样,遗恨终生。”
他胡思乱想着,又将二人相遇至今的历历往事回忆一遍,想到孤月山庄时林芳菲不准自己同她一起洗澡;想到她对自己的鼎力维护,以致付出任务失败的代价;想到她跟白柠的横眉冷对……在过去看来颇不对劲的行为,这时都顺理成章了。又回忆起厥山之旅,巴蜀之行,两个人相处的每一瞬间,似乎都充满着林芳菲的蜜意幽情。他愈想心里愈不是滋味,但觉亏欠她实在太多太多,自己方才惊慌逃走,她一定伤心极了。忽又想起她寄给自己的两首诗,当初并没有真正理会,如今想来,堪称字字泣血,不由得长叹一声,心道:“‘彩笔化作烟云句,从此勿复相思矣!’原来是听说我即将与白柠成亲,要与我彻底决裂的意思!她那时该是怎样的痛断肝肠,可想而知。芳菲是个好姑娘,无论如何,我绝不能再有负于她了!”只是关于林芳菲与龙行云定亲一说,也不知究竟真假,当时林芳菲矢口否认,他觉得事不关己,并没有细问。诚如林芳菲所言,两个人已经历了许多艰苦磨难,但愿不再有什么阻隔,从此可以携手走下去吧。
他此刻的心情极其复杂,既担心林芳菲难过,又对这段姻缘充满了期待,当然,他更迫切的盼望天明,与林芳菲相见。直到三更鼓响,他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浪随心匆忙洗漱一番,饭也没吃,迫不及待的离开客栈,忽然想起林芳菲最喜欢风车,便买了一只,盘算着林芳菲这时多半还在生气,必须施展浑身解数,哄她开心才好。
经过林府正门,见旗杆上拴着一匹马,毛色暗红,十分神骏。浪随心忖道:“昨日芳菲带我从侧门而入,不知是不是担心被父母瞧见,不准我们两个在一起?论家世才貌,我倒是没半点配得上她,但既然我们两情相悦,迟早是要明媒正娶的,总这么躲躲闪闪也不是办法,我浪随心又不是见不得人,今日便从正门进府,正大光明的求见于她。”
主意打定,正待上前叩门,忽见左右抢出几个小子,鬼鬼祟祟的向那红马摸去。浪随心心念一动:“看他们的衣着打扮,分明就是市井泼皮,莫非要偷这匹神驹?且不管马的主人是谁,既然拴在林府门外,我遇着这事,便绝不能袖手。”
这时几名泼皮一拥而上,有的去揪马鬃,有的去扯缰绳,那马扬起后蹄,将两名泼皮踢倒在地,缰绳却也在这刹那间被人扯住,解了开来。浪随心大喝一声:“干什么?”飞身抢至近前,将那揪着马鬃的泼皮提起来,摔到地上。另一名泼皮已解开缰绳,见势不好,呼的一拳打出。浪随心抓住来拳,用力一扭,那泼皮痛得呲牙咧嘴,哀求道:“好汉饶命!”
浪随心飞起一脚,将侧面一名跃跃欲上的泼皮踢倒,笑道:“想偷马是不是?也不看看这是谁的府上。”这时那马“唏律律”一声长嘶,惊动了里面的人,门内冲出几名带刀兵士,见浪随心和泼皮在马旁纠缠,料知是有人打这匹神驹的主意,却不知是哪一方,纷纷喝道:“你们干什么?”
这是一匹产自大宛的汗血宝马,极为珍贵,几个泼皮昨晚赌输了钱,看到将军府外拴着这样一匹良驹,遂铤而走险,想要偷了马去换赌本。他们当然晓得这是将军府,一旦事败,后果不堪设想,这时见兵丁出来,俱都吓得魂飞魄散。同浪随心纠缠的那名泼皮抵赖道:“军爷……来的正好,这小子……要偷马,被哥……哥几个撞见,便要抓他去……向将军领赏,哪知他有武功……哎呀……”手臂被浪随心扭得生痛,说话很不利索。
浪随心“嘿”一声,“你还恶人先告状,偷马贼分明是你们几个。”东倒西歪的几个泼皮也会过意,纷纷指着浪随心道:“没错,他要偷马,还打人。”双方各执一词,吵闹不休。几名兵丁分不清楚孰是孰非,将浪随心和几个泼皮一并扭住,道:“走,让我家夫人评理去。”林宗岳和儿子林怀璧俱已上朝,这个时候,家中的一切自要林夫人作主。
浪随心暗道:“几个蠢卒不辨是非,跟他们没什么好说的,反正我要见芳菲,先会会她母亲也好。”于是并不反抗,任由兵丁推搡着进了将军府。
林夫人坐在堂上,正跟几个丫环、婆子闲话,见兵丁带人进来,愕然道:“怎么回事?”一名兵丁道:“启禀夫人,他们在门外偷马,被小的们抓到,却各说各的理,小的们也分不清偷马贼究竟是哪个,还请夫人决断。”
林夫人怒道:“好大胆子,盗马竟盗到将军府来了!”几个泼皮俱都抱着抵死不认的心思,跪倒喊冤,指定浪随心是偷马贼。其中一名丫环看浪随心面熟,想起昨日在后院遇着小姐回府,带在身边的男子便是他,遂向林夫人耳语几句。
林夫人微微一怔,打量着浪随心道:“你叫什么名字?”浪随心如实报上姓名。林夫人眉头一皱,“哦,你便是浪随心?”浪随心躬身笑道:“千真万确,如假包换。”林夫人在心里迅速衡量一番,寻思:“这小子外表还过得去,只是一脸奸滑相,哪有龙公子的威风气派?菲儿为这样一个人茶饭不思,寻死觅活,可大大的不值。”她本不赞成女儿嫁给浪随心,两相比较之下,愈发决定要阻止他们,对浪随心自也不会有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你也是堂堂七尺男儿,却不务正业,跑来将军府偷马,看在你对菲儿有恩的份儿上,我且饶你一次,走吧。”
浪随心道:“夫人误会随心,随心本不该反驳,但关系到名誉,随心却不得不据理力争。”将事情经过述说一遍,道,“还请夫人明鉴。”几个泼皮大呼小叫道:“他说谎,夫人休听他胡言,小人亲眼见他揪着马鬃,才与他扭打起来的。”
林夫人并不想计较谁是偷马贼,只因对浪随心存有成见,欲将其赶走了事,说道:“浪随心,这几个都是江南国良民,岂敢在将军府前造次?一定是你看上了那匹汗血宝马,忍不住要占为己有,却诬赖好人。”几个泼皮大喜,均道:“小人便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偷将军府的马呀。”
浪随心不知林夫人是有意刁难,心下好生气愤,“这位林夫人好糊涂,可比她女儿差远了,今日若不较真,传到芳菲耳中,还道我是个偷鸡摸狗之徒。”想了想道,“想断定谁是偷马贼并不难,麻烦夫人取两盆水来。”
林夫人不耐道:“你偷便偷了,我也不跟你计较,还啰嗦什么?”浪随心笑道:“随心不怕蒙受冤屈,只恐这几位江南国良民卖弄乖巧,出去后逢人便讲,堂堂一品诰命夫人是个好坏不分,糊涂透顶的女人,于夫人和将军的名声都不大好。”
林夫人叱道:“大胆!”转念一想,“他不过是个江湖混混,在他面前,我绝不可失了威严,被他小觑了,且看看他有什么法子。”便向丫环道:“取两盆水来。”
两名丫环转向后面,很快端出两盆清水,放在地上。浪随心一指扯过马鬃的那名泼皮,“把你双手浸在水中。”说罢当先选了一盆,浸入双手。那泼皮莫名其妙,猜不透他的用意,若不依言而行,自是心中有鬼,立时露了马脚。当下硬着头皮,将手伸入水中。
大约过了一盏茶工夫,浪随心瞥见那泼皮浸手的水盆泛起淡淡的红色,笑道:“夫人请看。”林夫人移步向前,轻描淡写的瞥了一眼。浪随心道:“今日天气闷热,马鬃的密毛下面最易出汗,众所周知,此马汗血,而他盆里的水泛起淡淡的红色,到底谁揪过马鬃,可想而知。”
那泼皮大吃一惊,如遭蛇咬般抽回双手。林夫人暗暗称赞:“这小子还真聪明!”一声令下,众兵丁将几名泼皮绑住,扭送官府去了。
林夫人本拟浪随心会知难而退,没想到他轻而易举证实了清白,如今已没有借口再数落他,只得缓和了口气,道:“浪公子请坐下喝杯茶吧。”浪随心道:“晚辈是来求见芳菲的,不打扰夫人了。”林夫人心不由得一紧,暗道:“菲儿重情重义,若是见了他,给他花言巧语哄住,便有十头牛也拉不回了。”当下笑道,“浪公子来得不巧,菲儿跟龙公子出去了。”
浪随心一惊,“龙行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