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这下联也不算难对,但必须要回骂冷彬,她却没有这份胆量,一时间僵在那里。众人只道大小姐这次对答不出,都急得抓耳挠腮。忽听一人朗声道:“竖子秃驴,几个跳梁小丑。”众人这才发现张驴身边多了个陌生人,瞧那一副穷酸样,倒像个有学问的。
冷彬笑容一敛,向浪随心望来,眼中充满敌意,似乎不相信无德帮中还有人敢如此出言不逊。白柠瞪了浪随心一眼,斥道:“死穷酸,要你多嘴?少庄主的上联简单至极,我又不是对不出,偏你无礼多事,辱骂少庄主,还不快快赔罪。”
浪随心不由为之气结,心道:“我看这家伙傲气冲天,出口伤人,才帮你这个忙,你为了讨好人家,反来怪我,当真是个狼心狗肺的丫头。”却听冷彬道:“再来。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虾吃水,水落石出。”浪随心不假思索的道:“溪水归河水,河水归江,江归海,海阔天空。”冷彬的上联用意明显,江湖本就该弱肉强食,无德帮乖乖归附,方为上策。浪随心的下联则在告诫他,今天你吞并了无德帮,明天保不准又被更大的帮派所并,不如退一步海阔天空。
冷彬暗暗诧异,都说无德帮多是不学无术的街痞混混,怎么也有此等人物?文争不行,那便武斗,今日说什么也须压过无德帮的风头。一念及此,他唰的合拢折扇,拱拱手道:“阁下才思敏捷,冷某甘拜下风,却不知阁下嘴上功夫了得,手上功夫如何?冷某还要讨教了。”言毕掠出凉亭,当胸一拳,直取中宫。他身材矮小,灵动异常,莫说浪随心,便是他身边的张驴也只觉眼睛一花,拳头已到了面前。
冷彬没想到浪随心躲也不会躲,这一招得手的实在容易至极,眼看一拳便可将他打得吐血而亡,正自得意,突听“嗤”地一声轻响,不知是什么东西从上面直射下来,若不及时应对,纵然能把浪随心打死,自己却也难逃噩运。他不敢多想,急忙收了攻势,向后翻个跟头,那东西擦着他鼻尖掠过,飘飘坠地。冷彬定睛看时,却是一片树叶!
听得“哈哈”两声大笑,浪随心身后的桂树上面跳下一个人来,与浪随心并肩而站,在他肩头拍了拍,道:“有我在此,谁也休想伤他。”
张驴斜眼一瞥,“妈呀”一声跳开老远,如遇鬼怪般瞪着那人。浪随心却是眉开眼笑,打趣道:“公子锲而不舍,可钦可敬。”原来正是在街上打得张驴等人落花流水的林方飞,这时他双手抱胛,笑脸吟吟,腰间还插着浪随心那柄破折扇。
林方飞上岸之后,觉得浪随心因自己而开罪了无德帮,若不能将其平安救出,总是过意不去,便向人打听到无德帮的所在,赶来相救。冷彬等高手俱都在凉亭之内,视线受阻,而树下那些无德帮的门人又都武功平平,专注于凉亭内的动静,是以他几时爬到树上,竟没人知觉。冷彬和浪随心对那最后一联时,林方飞听得清清楚楚,不禁暗地里拍掌叫绝。当然,此前之事他一概不知,还以为冷彬也是无德帮的人。正在这时变故陡发,情急之下他随手掐片桂叶射出,其实伤不得人,但冷彬却不晓得那是什么,不敢不防,好歹算救了浪随心一命。
冷彬虽未中招,却也甚为狼狈,加之林方飞那句“有我在此,谁也休想伤他”,端的好大口气,冷彬也是个热血少年,这时若不跟他斗个胜败,焉肯罢休?当下双肩一耸,唰唰两扇,分点林方飞“神阙”、“中府”二穴。林方飞身子微仰,探爪去擒冷彬手腕,冷彬却只是虚晃,陡然间折扇一展,直切林方飞咽喉。纸张这东西本属软物,但据说力量够大,速度够快,便足以割裂人的皮肉。林方飞不敢怠慢,右手推住扇骨,左手还出一掌。
两个人都是少年心性,也不嚼舌,便这么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包括浪随心在内,众人都怕伤及自身,呼啦一下散开,到远处观瞧。堪堪几招,冷彬便感觉到对方掌法精奇,身法和内力也均在自己之上,忖道:“今日真是连番受挫,爹明明说已将无德帮底细摸清,无论才学还是武功,都没有胜我之人,这两个不是人吗?爹爹呀,孩儿此番受辱,可是给你害的。”二人同样都把对方当成了无德帮的人,一个要救浪随心,一个要灭无德帮的威风,出手俱不留情。
冷彬心神一分,手上稍稍慢了一点,便被林方飞抓住空隙,一脚踢在肋下。冷彬连滚带爬的摔跌出去,一屁股坐到地上,闹了个灰头土脸。亭内的铁面僧等人急忙抢出,将他扶起来,邱裂石问道:“少庄主,没伤到吧?”
浪随心见这位不可一世的少庄主如此狼狈,心下大快,忍不住笑了一声。随即他想起自己开罪无德帮,便是因为祸从口出,如何恁没记性?连忙抬手掩在嘴上。
邱裂石和武开山双双大怒,武开山瞪向浪随心,喝骂道:“死穷酸,笑个屁。”浪随心一缩脖子,拍手道:“少庄主这一跤摔得实在漂亮,姿态优美,动作非常,宛如玉树临风而折,金乌从天而坠……”说到这里,他也感觉到自己的马屁功夫太差,冷彬听了,大概会更加恼怒,所以闭了嘴,摊摊手讪笑几声。
邱、武二人不再理他,腾腾几步来到林方飞面前,两对铁拳有如四柄大锤,轮番砸去。林方飞腰身一扭,从二人中间轻巧的穿过,双掌分拍二人背心。邱、武二人俱都健壮高大,林方飞身形则要娇小甚多,便如同两个大猩猩夹着个小猴儿,在那里嬉戏笑闹,十分滑稽。
滑稽归滑稽,这二人的武功也着实了得,身法并不比林方飞笨拙多少,四个拳头围着他上下飞舞,但闻拳风呼啸,旁边的花丛纷纷摇动,落英缤纷。
孤月山庄名头虽大,无德帮众人却毕竟未曾得尝厉害,起初见帮主忍气吞声,将个二十出头的小崽子捧到了天上,还都不服气。这时瞧见邱、武二人的身手,才知孤月山庄果非浪得虚名,冷彬带来的两个小喽啰尚且如此,那庄主冷忘尘又该如何?
斗到分际,始终凝神观战的铁面僧突然冲天而起,身在半空,双腿却呈盘坐之姿,右掌仿佛陡的增大了一倍,往林方飞头顶拍去。纵是无德帮这些乌合之众也都晓得,铁面僧的“大佛印”霸道异常,被其击中,非死即伤,带着各种心态,他们不约而同的“噫”了一声。
林方飞没料到铁面僧会猝然出手,见他掌风凌厉,挟以万钧之势,不敢硬接,向旁边滑开一步。就听“轰”的一声,大地猛的一颤,林方飞适才立足之处,竟被击出尺把深的一个坑来,霎时间飞沙走石,烟尘四起。林方飞惊魂未定,铁面僧挺了挺腰杆,第二掌又已拍到,由于这时他行将落地,所以这一掌乃是击向林方飞胸前。林方飞迅速跃起,身体与地面几乎变成水平,随着他身子不断翻滚旋转,直向侧上方升起一丈多高。
林方飞再次避开,却苦了他身后的那棵桂树,“咔嚓”一声,树干一阵剧烈的摇晃,想来即便未断,怕也活不成了。林方飞刚刚落地,铁面僧双臂一圈,两只手掌平平推出,这一次却出人意料,好像前两掌已用尽了他的功力,这一掌再没有凛冽的劲风,看上去平淡无奇,便好似随手去推林方飞一般。林方飞却知道愈是如此,愈加凶险,内功修为达到一定境界,便已非形于外,而是安于内了。
他正要继续躲闪,避其锋芒,忽然想起自己连续闪避之后,已到了浪随心身前,瞧他那副身子骨,恐怕还没有桂树结实吧?这一耽搁,铁面僧的双掌已推至近前,林方飞只得咬了咬牙,运全力双掌相迎。这次并没有惊天动地的响声,两个人的四只手掌才一相抵,便即弹开,林方飞“砰”的撞在浪随心身上,本就白晳的脸颊更加血色全无。
浪随心来不及想象那股力道有多强,只觉胸口一闷,不由自主的随同林方飞向后跌出,后背直撞到那桂树上,才停下来。他靠着树干,林方飞则靠在他怀里,仰头恰好能瞧见他那张痛苦的脸。林方飞顾不得伤痛,急忙挣脱,跌跌撞撞的跑出花园。这时“喀嘣嘣“一声响,那株饱经摧残的桂树终于拦腰折断,浪随心失去倚靠,仰身摔倒。他叫苦不迭,林方飞这一去,自己无疑又成了无德帮砧板上的鱼肉,但愿念在自己大煞冷彬气焰的份上,白欢喜能网开一面,放自己离开。
铁面僧虽然三掌击退林方飞,但冷彬败在先,孤月山庄几个人相继出手,这已有失颜面,冷彬无意久留,向亭内的白欢喜抱拳道:“贵帮能人辈出,可喜可贺,冷某晚些时候再来叼扰,告辞了。”
白欢喜假意挽留一番,送出门去。经过浪随心身边时,白欢喜有意打量他一眼,白柠和文修见他一副痛苦模样,却双双露出幸灾乐祸般的笑容。
张驴上前拉起浪随心,咧嘴笑道:“浪兄弟是个人才呀,日后平步青云,莫忘了哥哥。”真乃各人有各人的心思,他想的竟是浪随心必受白欢喜器重,赶忙称兄道弟的拉起关系。张驴挽住浪随心道:“走吧,我们也到前面去。”浪随心只好随着他,夹在人群之中,心里如揣了十五个吊桶,七上八下。
送走了冷彬,白欢喜回转来,仍不住长吁短叹。文修猜到他的心事,不屑的道:“我看孤月山庄也不过如此,铁面僧号称山庄第一高手,却还不是倚靠车轮战,又忽施偷袭,方才击退那小子?师父不必担心,惹急了便跟他们真刀真枪的打一场,无德帮上千帮众,还会输给他们不成?”
白欢喜道:“你懂个屁!孤月山庄人丁稀少,纵然武功强过我们,但我们人多势众,凭着使奸耍诈的把戏,倒不难应付。我真正怕的不是孤月山庄,而是……”说到这里他忽然停住,脸上出现一种极其古怪的表情,既似崇敬,又似畏惧,便好像说出那个人的名字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文修遭白欢喜抢白,虽然急于知道师父怕什么,却也不再开口,只不满的哼了一声。白柠却迫切的问:“怕什么,爹快说呀。”
白欢喜喉咙里“咕噜”一声,咽了口唾沫,这才说道:“碧海云飞千花伴,杀人只在一笑间。”
此言一出,众皆哗然,不想再开口的文修也忍不住惊呼:“龙行云?”这群不学无术的恶棍,却也知道帮主不是在对对子,即便三岁孩童都晓得,那句话是用来形容一个人的,便是邻国润州的龙行云龙公子。
七年前还没有人知道他的名字,可是现在,他已家喻户晓。七年前,他在扬子江畔建了一栋楼,取名“碧海重楼”,与三名下属兼好友一道,用了七年时间,把这个名字牢牢钉在了江湖之巅,今年,龙行云也才只有三十一岁!他不但喜欢武功,还喜欢酒色,据说江南国主李煜都对他窖藏的美酒及成群的美姬垂涎三尺,常常去碧海重楼图一小醉。 他那三位朋友,在江湖上被人称作“碧海三君子”。分别是铁卷柳狂书,写得一手好字;魔音孟销魂,弹得一手好琴;鬼鼓朱还,据说能把一个巴掌大的手鼓,敲出雷鸣之音。如今龙行云已很少过问江湖上的事,内内外外,全由这三人打理。
白欢喜咬咬牙,“冷忘尘是龙行云的一房远亲,不到万不得已,切不可与孤月山庄交恶。”说到这他顿一顿,又沉吟道,“孤月山庄在江湖上算不上名门大派,也从不张扬,却为何突然有了称霸江南的野心?若不是得到龙行云的支持,冷忘尘只怕想也不敢想吧?”听了这话,众人便都没了言语。时值乱世,蕃镇割据,群雄并起,但江湖却还是一个江湖,而龙行云正是这江湖上最举足轻重的一个人物。
众人一个个垂头丧气,唯有浪随心满不在乎,依旧抬着头,白欢喜这才注意到他,问道:“这位公子是……”张驴抢着回答:“他叫浪随心,便是帮主要找的那个生有三颗痣的人。”白欢喜大喜,“好,好,果然是无德帮的福星。那负伤而去的又是谁?”张驴道:“那小子名叫林方飞,属下带浪兄弟回来时,他曾出手阻挠,幸好属下聪明,令阿昌和水生搞他的船,他匆忙逃上岸去,不承想又追了过来。”白欢喜笑道:“哈哈,冷彬还以为他是咱们帮里的弟兄,两位一文一武,今日可让他大煞锐气。先不说这些了,浪公子快随我去瞧瞧老娘的病。”
浪随心暗暗叫苦,他自幼饱读诗书,但在医学方面极少涉猎,张驴说湖州城的郎中都医不好老夫人,自己又如何医得?事已至此,却也只好硬着头皮跟去瞧瞧了。见机而行,他倒是会的。
白欢喜令众人散去,独自引着浪随心,穿过花园,竟还有一幢别院,占地不大,但布局却比前面精细得多,甫一进院,便能闻到一股袅袅的香火气,不知道的还以为进了寺院。白欢喜来到正房门前,毕恭毕敬的道:“娘,孩儿把能医您病的人带来了。”这时的他,完全没有了在帮众面前的威风,就像个犯了错误的孩子,乖乖站在门前,甚至显得有些局促。
房内传出一个苍老的声音,“滚!”白欢喜连声称是,摊了摊手道:“我娘不愿意见我,浪公子,你自己进去吧。”说着出了拱门,在别院外候着。
浪随心啧啧称奇,天底下哪有母亲不疼儿子的?偏偏白欢喜的老娘见也不想见他,不知这母子二人究竟有什么误会?白欢喜对他娘百依百顺,我若将她哄开心了,何愁不能全身而退?当下推门而入。
屋子很大,却因为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佛像,显得拥挤不堪,房内香烟很浓,视线也不甚明朗。浪随心叫了声:“老夫人,你在哪里?”却无人回答。他在烟雾中摸索前行,只见正中央供着三尊大佛,姿态各异,惟妙惟肖。
浪随心巡视一圈,却不见半个人影,不禁纳罕:“莫非老夫人不在房中?那方才让白欢喜滚的又是谁?声音明明就是从房内发出的。”他又扯开喉咙喊道:“老夫人……”忽听脑后“嘿”的一笑,回头看时,除了那些古里古怪的佛像,确又无人。
这下浪随心可慌了,带着哭腔道:“老夫人,我是来给您老治病的,您老可别吓我。”又一寻思,“这里供满了神佛,哪个不知死的鬼敢进来?定是我听错了。”瞥眼之间,忽然便呆住了,因为他发现左首那尊佛像的眼睛居然眨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