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州是吴越国重镇,与南唐相毗邻,称得上鱼龙混杂,繁华热闹。苕溪之畔的青石路,绵延数里,这便是湖州最热闹的青溪大街。街边商肆林立,人烟稠集,商贾纨绔、贩夫走卒,无所不有。街面上,卖泗安酥糖的、卖南浔定胜糕的、卖乌程酒的,各种香味夹杂着叫卖的吆喝声,融进温润的空气,也融化了连年战乱所带给人们的紧张与疲惫。街边的青楼歌馆恢复了宁静,云鬓散乱的歌妓舞女慵懒的斜倚在曲栏边,望着默默东流的春溪水,望着水面上的落红,一个个愁眉深锁,也许,她们知道自己的命运便如这残花吧?
在喧嚣的街头,有一处独特的所在,引得过往路人驻足围观。那是一块洗得泛白的布障,后面隐隐传出说话之声,声音极低,有粗有细,却是几个贼子计议偷盗一大户人家。接着窸窸窣窣,听来是翻墙进了宅院,忽而犬声大吠,群贼惊惧奔走,脚步声,吵嚷声,儿啼声,瞬间交杂成一片。
围观者都屏住呼吸,盯着那块布障,直如身临其境。随后响起刀棒撞击的铿铿声,群贼有怒骂的,有顽抗的,也有奔逃的,偶尔还发出一声惨号,众声并作,无不惟妙惟肖。人们正提心吊胆,听得津津有味,声音却戛然而止,布障拉开,一名二十出头的男子满面堆笑,出现在众人面前。向四周抱了抱拳,展开手中那把破旧的折扇,伸了出去。
他穿一件破破烂烂的麻布长衫,头顶的冠帽只剩一只幞角,看上去活像个乞丐。此人叫浪随心,本是一介书生,胸中颇有文墨,只因连年战乱,各国无不重武轻文,手无缚鸡之力的他,自然得不到出人头地的机会,若不是早年学得一些口技本领,借以混几个糊口钱,恐怕早便饿死街头了。
他见围观者纷纷探手入怀,喜形于色,虽然多是些零散的铜钱,但这一日三餐总算有了着落。然而就在这时,一伙彪形大汉突然闯了出来,见到年轻男人便强行扯开衣衫,观其前胸,似乎在寻找什么。
浪随心伸出折扇,尚未及收得半个铜板,众百姓便被骇得一哄而散,浪随心大为光火,心里怒骂:“狗杂种们来得真巧,害得我白白磨了半天嘴皮子。”
当地百姓都知道那伙大汉是无德帮的恶棍,丝毫不敢违拗,男人们战战兢兢的任其查看,女人则远远的躲了。无德帮在江湖上臭名昭著,帮主姓白,名欢喜,他提出的口号便是——“不能流芳千古,那便遗臭万年,江湖有我,永无宁日。”于是无德帮成了藏污纳垢之所,帮众都是些下三滥的角色,专干为害乡里的勾当,城内的商肆店铺,几乎都要按月向无德帮纳贡,方可保人财平安。但是这次他们不收钱,只搜身,反倒让人感觉蹊跷。
他们查的非常仔细,不放过任何一个年轻男人,可是忙活半天,始终一无所获,情绪也随之烦燥起来。街边有一个卖汤圆的摊棚,业主是个年过半百的老汉,他们的目标不在老年人,径直闯进棚内,指着里面一名正在吃汤圆的少年吼道:“把衣衫解开。”
少年抬起头,笑道:“我虽为男子,但大庭广众之下袒胸露怀,未免有失风雅,几位究竟想看什么?我一介书生,想必没有大爷要找的东西。”他本就生得俊美,这一笑,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又增了几分俏皮。
一大汉道:“少废话,让我看看。”说着伸手去扯他衣衫。少年一慌,托住那大汉手腕,一巴掌打在他脸上,低斥道:“无礼!”不知是因为紧张还是愤怒,两颊竟像火烧般的红。
人们不敢靠近,只远远的观瞧,无不替这少年捏了把汗,毕竟在这个地方,还从未见过敢惹无德帮的人,更不消说动手了。
那大汉吃他一记耳光,捂着高高肿起的脸颊,一时怔在当场。后面为首的大汉嘿嘿一笑,“嗬,还是个练家子!”抄起板凳掷了过去。少年顺力一引,那板凳在空中转了两圈,旋即飞回。那大汉挥拳将板凳打个粉碎,欺至桌前,抡拳便砸。少年觑得真切,“砰”地抓住那大汉手臂,看他弱不禁风的模样,竟还有一股子力气,将那大汉拉得一个踉跄,扑在桌上。少年抓起汤圆碗,扣在大汉头顶,抿嘴笑道:“请你吃汤圆,不必客气。”随后一脚将他踢开。
那大汉虽未负伤,但满脸汁水,头上还顶着几颗汤圆,看上去十分狼狈,不由得恼羞成怒,抹了把脸,叫道:“给我打死他。”众恶汉一齐冲入摊棚,有的还擎出了利器。那少年双腿腾空,有如柳枝轻摇,众恶汉未及近身,便都被他踢了出去,一时间桌翻椅倾,卖汤圆的老汉叫苦不迭。
为首那汉子见不是对手,指着他道:“臭小子你有种,敢不敢报上姓名?”少年拱手笑道:“好说,在下林方飞。”那大汉恶狠狠的道:“姓林的,等着瞧。”转过身来,正看见浪随心在拍掌叫好,他平日作威作福惯了,如今吃这大亏,在湖州百姓面前未免下不来台,偏偏遇到浪随心这不识趣的,如何不恼羞成怒?骂了声:“好你妈个头。”一脚将浪随心踢翻,折扇摔在地上,从中间裂为两半。他斗不过林方飞,却将怒火撒在浪随心身上,这时余怒未消,又把他提了起来,打算带回去继续整治。
众恶汉簇拥着向溪边而去,林方飞掠出摊棚,叫道:“把人放下。”众恶汉哪肯理会,跳上一只渡船,逼迫艄公摇橹,飞快的往下游去了。林方飞兀自不肯罢休,拾起浪随心掉落的折扇,追到溪边,也拣只小船跳上去,向艄公道:“追上他们。”艄公不敢得罪无德帮的恶徒,又忌惮林方飞武功了得,只好硬着头皮撑船追赶,却并不尽力。眼看着大船越去越远,林方飞急道:“船小人少,反倒快不过他们,想必你未尽全力,信不信我把你丢到水里喂鱼?”他虽十分俊美,但瞪起眼睛,面笼寒霜,仍令人惧怕。无奈之下,艄公只得卖力撑船,渐渐赶上。
众恶汉见小船迫近,纷纷掷出手中利器,林方飞以折扇左拨右挡,悉数荡开。浪随心见救星追来,拼命招手呼救:“公子救我。”却见两名恶汉“扑通、扑通”跳入水中,林方飞正不明所以,陡觉脚下猛的一震。只见那艄公吓得面如土色,说了声:“公子,快逃命吧。”言毕跳到水里,游向岸边。
“哎……”林方飞登时慌了神,他既不会游水,又不会撑船,被独自撇在船上,心中自然极为惶恐。这时船身又一晃,林方飞一个趔趄,忙单手扶住船帮,可是船身继续摇晃不止,这样下去,他迟早要被掀下水。他突然明白过来,定是那两名恶汉在水下搞的鬼,自己若到了水里,可就不是他们的对手了,俗话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且先上岸才好。想到这飞身而起,贴着水面掠出一丈多远,足尖在游出一半的艄公头上一点,又飞出一丈,落在岸上。虽然他凭借高明的轻功保住性命,但想救那书生已经不可能了,眼看大船顺流而去,直气得他连连顿足。
两名恶汉回到船上,众人哈哈大笑,都道:“那臭小子见机得快,否则让他在苕溪做个水鬼。”为首那汉子却忧心忡忡的道:“这笔帐日后自会与他清算,可帮主要找的人没有找到,却如何是好?”一人说道:“回去便说找遍了整条青溪大街,也没看到那样一个人,反正还有十几路兄弟呢,让他们去找好了。”
另一人斥道:“你懂个屁,张大哥正是担心被别人抢了功劳,没了赏银不说,帮主更会以为我们是饭桶。”闻听此言,笑声顿绝。为首那汉子点头道:“没错,我张驴始终不得帮主器重,兄弟们跟着我,也没能混出个样来,原以为这次是咱们立功的好机会,哪承想找个人比杀个人还难,又遇到这么一档子事,唉。”
先前说话之人目光落在浪随心脸上,嘿嘿笑道:“不就是胸口有三颗痣的人吗,这有何难?”张驴还道他有所发现,一把将那书生衣衫撕开,却连一颗痣也没有看到,不禁怒道:“阿昌,你他娘的自己看,哪里有痣?”
林方飞被迫上岸后,浪随心便没了指望,苦着脸坐在船板上,寻思这群恶棍将会如何对付自己。他在街头卖艺的时候,没少受无德帮的欺负,刚刚又被他们搅得收不到赏钱,正自气苦,见林方飞举手投足间,便打得他们落花流水,遂忍不住拍掌叫好,哪知祸从口出,落在他们手里,还指望能活着回来?他正忧心忡忡,被张驴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忙赔笑道:“大爷想必是误会了,方才小人拍手叫好,那是给各位大爷助威呢。唔,张大爷器宇轩昂,一表人才,果然是英雄人物,那臭小子岂是您的对手?小人瞧他气色,当是受了内伤。”
张驴明知这是溜须拍马,但仍十分顺气,摸着胡荏道:“小子有眼力,我那一拳用力过猛,险些扑翻了桌子,不过我的拳风,已经震伤了他的心脉。”浪随心立刻肃然起敬,抱拳道:“以拳风伤人,放眼天下,恐怕再无第二人能够做到。”张驴虎目一瞪,“少放屁,我们帮主神功盖世,强过我甚多。”浪随心缩了缩脖,讪笑道:“是,是,小人原本正有此意,既然大爷不准,小人憋着好了。”
众汉面面相觑,无德帮向来自认是最下三滥的门派,却没想到此人竟比他们还不要脸。阿昌附在张驴耳旁,低语几句,张驴一拍大腿,眉开眼笑道:“妙啊,就这么办。”他俯下身,盯着满脸泥污的书生,问道:“小子,你怎么称呼?”浪随心道:“小人浪随心。”张驴道:“你愿不愿意加入无德帮,跟咱们一同享福?”
浪随心一怔,忖道:“狗屁无德帮,小爷可不稀罕。”嘴上却喜道:“加入无德帮,威风八面,是小人毕生之志。”他在心里飞速盘算,如何既不必加入无德帮,与恶棍为伍,又能保住这条性命?
张驴哈哈一笑,“此事简单之极,我便成全你吧。”向阿昌使了个眼色,阿昌向艄公讨来一支香,点燃后递给张驴。
浪随心奇道:“张大爷这是干什么?小人出身卑贱,怎敢与张大爷结义?是小人没那个造化,无德帮入不成了。”
张驴正色道:“实不相瞒,我们老夫人最近得了怪病,湖州的郎中都医不好,后来有个道士告诉帮主,湖州城有一位胸前生有三颗痣的后生,乃是老夫人命里的福星,只有他能令老夫人痊愈。”
浪随心恍然大悟,原来张驴是要给自己烫出三颗痣,瞒天过海,骗了这份功劳。忙摆手道:“算了,算了,小人怕痛,实在没这个福分。”张驴道:“烫三个疤能痛死你?况且此时忍忍,日后便有享不完的福了。”不待浪随心再拒,红彤彤的香头向他胸口猛戳。
浪随心还待挣扎,早被阿昌等人死死按住,张驴出手如电,浪随心只感到胸口一痛,便多出三个香疤来。张驴叮嘱他道:“你小子聪明伶俐,更且有一张厚脸皮,倒是不二人选。帮主问起,你只说这三颗痣是天生的,千万莫露了马脚,否则你我都要遭殃。”到了这时,浪随心已知由不得自己,进了无德帮,吃得饱、穿得暖,那也不错,只要不与其同流合污,少做坏事便好。但那老夫人患的是什么病?自己又不通医术,如何能令她痊愈?治不好时,白欢喜焉能放过自己!
船行二里多远,在浅水处靠了岸,张驴引着浪随心,向北而行,直到了太湖之滨,出现一片连绵的庄院。朱门金钉琉璃瓦,无德帮比浪随心想象中还要气派。众人进了门,向庄院深处走去,沿路遇到不少帮众,有的在说笑,有的在练功,却没几个人同张驴打招呼,看来他在帮中的地位果然不高,充其量只是个小头目。
张驴在大厅寻不到白欢喜,一问才知,今日从杭州来了几位贵客,白欢喜父女陪他们到花园去坐了。他急于邀功,便带着浪随心来到后面花园。园子不大,栽满了大红大紫的花卉,浪随心暗暗叹了声:“俗不可耐。”不过花园连着太湖,从这里可以望见一碧万倾的湖水,水天相接,十分高远辽阔,令人胸臆顿开。白石砌成的堤岸边停着艘画舫,想必是白家人游玩时所用,画舫旁是一叶兰舟,在水面上轻轻摇晃。
花园中央的凉亭里面,相对坐着两个人,一个身材高大,满面虬髯,瞧那年岁应是无德帮帮主白欢喜。他身后侍立着一男一女,女的薄唇大眼,颇显高傲,正是白欢喜的爱女白柠。那男的与他年岁相仿,五官端正,面皮白晳,乃是白欢喜的徒弟文修。他们对面,坐着一位又瘦又矮的少年公子,这时天气并不炎热,他却摇着把鎏金折扇,斜眼望着浩渺的湖水,一副目无下尘的模样。他身后并排站着三人,一个面孔阴冷的和尚,双手笼在袖中,仿佛入定一般,没有丝毫表情。另外两个都是健壮的大汉,满脸横肉,相貌甚为凶恶。
张驴不敢上前,便与园内的帮众一并远远侍立,问道:“这是些什么人?”一名帮众低声道:“杭州孤月山庄的少庄主冷彬,那三个都是孤月山庄的高手,铁面僧、邱裂石和武开山,他们让帮主把无德帮并入孤月山庄旗下。”张驴吸了口冷气,显然对这孤月山庄的名头并不陌生,他重又打量着凉亭里的人,道:“帮主同意吗?”那人道:“当然不同意,这不正在谈嘛。”
这时冷彬“嗤”地一声冷笑,悠悠起身,继续望着太湖,道:“白帮主当真不肯?”他语气和缓,似乎并未因白欢喜的固执而动怒。白欢喜打着哈哈道:“少庄主莫急,先坐下喝茶。”冷彬道:“谁不晓得无德帮的手段,这茶是万万不敢喝的。”
“这……”白欢喜明白他暗讽自己在茶中下毒,心里大为恼火,却又不敢发作,直涨得满脸通红,不知说什么才好。
冷彬转头睨着他,“一群街痞混混,居然能独霸湖州,堪称千古奇谈,若能归附我孤月山庄,百尺竿头,更进一步,白帮主何乐而不为呢?”语气依旧平缓,却极尽轻蔑讥刺之意,园内的无德帮众人无不面现怒容。
白欢喜本就是个粗人,又惧怕孤月山庄的势力,更不知何言以对。忽听女儿在身后气忿忿的道:“冷少庄主未免太小看无德帮了,敝帮有才之士甚多,只怕不输于少庄主。”
冷彬双眉一挑,道:“哦,那我倒要试试贵帮的有才之士。”
白柠对这位其貌不扬的少庄主毫不放在眼里,若非孤月山庄在武林中声名赫赫,她早便雌威大发了,当下问道:“怎么个试法?”冷彬又回头望向天边,不急不徐的道:“我有一上联,请贵帮的有才之士对出下联。”
听说对对子,众人无不摇头,他们除了欺行霸市,打打杀杀,哪里懂得这等风雅的东西,放眼整个无德帮,墨水最多的便是大小姐了,因此众人的目光一下子都集中到白柠身上。
白柠不服气的道:“好,请出上联。”
冷彬似乎唯恐众人听不仔细,语速愈慢,缓缓说道:“天垂天边走近天边天还远。”这么多的“天”字,众人听了便已糊涂,也不知大小姐能否对出。白柠思索片刻,哼的一声,道:“水浮水面拨开水面水又深。”这下联对的倒是很好,但在这些痞子听来,无异于对牛弹琴,他们只觉得跟冷彬的上联一般糊涂,应是不错,便都鼓掌叫好。
冷彬微微点头,赞道:“白小姐果然有些才情,还有一联——鱼鳖虾蟹,一群乌合之众。白小姐请吧。”说罢哈哈一笑,顾盼左右,傲慢之态毕露无遗。
“你!”白柠勃然变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