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别院并不大,密密匝匝十余间房屋,中间是个宽绰的大厅,全部采用木制,而整座院子的地面就像一整块石板铺成,看不到任何缝隙,更看不到丁点泥土,因此并没有栽植树木。倒是每间房屋前面都摆放着一排花盆,盆内全部栽着一种黑色的花,看上去很不舒服。浪随心上前细瞧,觉得有点像曼陀罗,只不过这种颜色他还是初次得见。另外,在它旁边还有一种白色小花,而浪随心最初瞧见的绿色叶片,却并非属于这两种花,而是单独栽植的一种草,却都已叫不出名字了。每盆俱都如此,黑、白、绿交相混杂,十分刺眼,更无观赏性可言。
浪随心与相识的一一打了招呼,众人看见冷彬,霎时围拢过来,石衮道:“少庄主,我们在这里待半天了,也不见冷庄主过来,难道他打算把我们关一辈子不成?”赵不应道:“就是,冷庄主邀我等前来,却把我们丢在这里,岂是待客之道?”
冷彬笑道:“诸位都是称雄一方的人物,平日里各自操劳,难得有机会聚在一起,家父只想跟诸位喝几杯酒,叙叙旧情而已。”
群雄原本散布各处,倒不觉得如何,这时聚拢起来,才显出人数之众,至少也有四、五十位,身着各色服饰,手持各种兵刃,老的少的,和尚道士,千奇百怪。浪随心垂头寻思:“这么多人只怕冷忘尘认也认不全,更何谈旧情?当真虚伪至极。他把群雄安排在山上别院,不知是不是想一旦闹僵,便一网打尽?孤月山庄看起来并不大,人手想必不多,倘若易浩轩也在,孤月山庄的胜算更加渺茫,但冷家父子却似胸有成竹,莫非在别院设置了什么厉害机关?”
冷彬安抚过群雄,径直进了大厅,指挥庄丁摆放桌椅。这间大厅似乎专为聚会之用,摆了七张桌子,丝毫不显拥挤。掌灯时分,冷彬将群雄让到厅内落座,依照各人的身份地位,分配好位子,唯独空下最上首那张桌子,不知是否还有贵客未到。随后冷彬进了一间厢房,不多时陪着一人走出来,正是易浩轩。
浪随心缩了缩脖子,“原来这家伙一直在房内休息,不要让他看见我才好。”无德帮在江湖上本就是不入流的帮派,浪随心三人辈份又低,所以坐在靠近大门的位置。见易浩轩阔步而来,浪随心忙举起一只碗,将大半张脸罩住。易浩轩在冷彬的指引下,到前面那张空桌落座,比起前时,他愈显憔悴,眉间隐隐带着一抹愁容。
白柠见浪随心这副怪模样,好奇问道:“你饿了吗?”浪随心刚刚舒出口气,胡乱点了点头。白柠道:“可是饭菜还没端上来,你捧着个空碗吃什么?”浪随心赧然道:“望梅止渴嘛。”
只听厅外有人哈哈大笑,却是冷忘尘到了,右边跟着铁面僧,左边那人,赫然正是中午在酒馆以竹筷连字的书生。 白柠犹如见鬼一般,瞪大眼睛,道:“他怎么来了?”浪随心撇撇嘴,“这还用问?凭他的身手,绝非等闲之辈。”
冷忘尘边走边向众人抱拳,笑道:“让诸位久等了,恕罪,恕罪。”群雄纷纷起身还礼。冷忘尘三人径直到上首坐定,与易浩轩寒喧几句,这才高声说道:“江南群雄齐集敝庄,冷某深感荣幸,特备薄筵,不成敬意,今日诸位只管开怀畅饮,切莫拘谨。”他这句话便意味着开席,庄丁走马灯般托着酒菜进来,人影晃动中,冷忘尘目光逡巡,落在浪随心脸上,招手唤道:“浪公子,请上座。”
浪随心吓了一跳,急忙摆手,同时尽力垂下头去。白柠和文修互视一眼,均想:“冷忘尘遭他几句抢白,竟怕了他不成?”在嶡山见过浪随心的人也都感到诧异,严格来说,无德帮并不算是真正的武林门派,即便帮主白欢喜亲临,在群雄中身份也是最低的,何以他麾下一名堂主,竟能得此殊荣?
冷忘尘见他不肯,竟亲自走过来邀请道:“浪公子初来时,冷某言语间多有得罪,还望浪公子勿怪,待会儿冷某敬浪公子一杯,权当赔罪好了。”挽住浪随心手臂,将他拉了起来。浪随心道:“冷庄主太客气了,晚辈何德何能,怎配与诸位高人并坐?”冷忘尘哈哈笑道:“浪公子若不配,天底下还有谁配得起?”他皮笑肉不笑,一眼便可看出这不过是虚与委蛇之辞,但他因何要如此违心的高抬浪随心,却让人琢磨不透。
浪随心万般无奈,只得心怀忐忑的随他来到上位,干笑几声,先向易浩轩拱手道:“易岛主别来无恙。”之后又见过铁面僧及那青年书生。易浩轩却好像什么也未曾发生过一样,微微一笑,挥手示意他坐下。
冷忘尘见众人都已认得,便只引见那青年书生,说道:“这位是碧海重楼的柳公子,专程从润州赶来,与诸位共商大计。”
碧海重楼的柳公子,当然只有一个“铁卷”柳狂书,群雄听说是他,登时耸动,有的不由自主便起身见礼,连称:“久仰,久仰。”白柠和文修正因浪随心被请至上座而心下不爽,又听这险被他们“教训”的穷酸竟是龙行云座下第一红人,大名鼎鼎的“铁卷”柳狂书!两个人的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柳狂书提起酒壶,笑道:“今日没能喝到浪兄的月波酒,实乃平生一大憾事,但浪兄的盛情,小可不敢忘却,到了孤月山庄,小可也算半个主人,便敬浪兄一杯。”冷忘尘道:“何止半个,在孤月山庄,任何事情柳公子都可以做主。”
浪随心认为柳狂书生性爽直,早有意结交,如今得知了他的身份,愈加钦敬,当下举杯道:“柳兄太客气了,请。”说罢一饮而尽,端着空杯,心下寻思,“难怪冷忘尘有恃无恐,原来请到了厉害帮手。莫非那帘后之人,便是柳狂书?冷忘尘请我上座,是否也是柳狂书的意思?”
因柳狂书的存在,群雄兴致大减,每个人都心怀惴惴,盘算着这场“鸿门宴”将如何收场。毫无疑问,冷忘尘必是想借龙行云之力,迫使群雄屈从,原本凭自己这些人,一旦闹翻,只须易浩轩挑头,登时可把孤月山庄荡平。但现今多了个柳狂书,胜负便很难预料了,即便易浩轩亲自出手,能否胜过柳狂书也不好说。不过除了石衮和赵氏兄弟,柳狂书的武功究竟如何,他们毕竟没有亲见过,加之面前的柳狂书相貌猥琐,看模样只有二十多岁,又能强到哪里?群雄暗暗庆幸,这次来的不是龙行云自己。
酒过三巡,冷忘尘话入正题,高声说道:“冷某此次召集诸位的目的,诸位想必已猜到了,不知诸位意下如何?”
群雄哗然声中,赵不应拍案而起,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我们凭啥要听你发号施令?”冷忘尘似乎料到众人的反响会很激烈,并不动怒,淡淡的道:“如今天下纷争,赵宋独大,现已伐灭南平、武平,瞰制西蜀,战争一触即发。灭蜀之后,汉、唐、吴越,将逐一成为赵宋皇帝的目标,覆巢之下,焉有完卵?大家只有联合起来,方能自保,那时即便国亡,也可免除家破之灾。”
“说的好。”席间有人鼓掌赞誉。众人望去,乃是四明山宝光寨寨主南宫尚,冷忘尘不问正邪,俱都召来,似这等绿林枭首,拍他的马屁也不足为奇,群雄无不嗤之以鼻。却听南宫尚继续道:“说的好听!冷庄主若真有此心,我等结盟便了,何须并入孤月山庄?而且盟主一职,也未必非要着落在冷庄主头上,在座多是英雄豪杰,论才德论武功,未必输与冷庄主。”众人才知,他也并不赞成合并。
冷忘尘道:“古往今来,大凡江湖结盟,得善终者鲜矣,最后还是各怀鬼胎,自相残杀,只有合而为一,才是上策。”
一名身披鹤氅,头戴峨冠之人道:“可是古往今来,朝廷和江湖都互不干涉。改朝换代,天下一统,乃大势所趋,贫道还未曾听说,哪个皇帝得了江山,便将黎民百姓赶尽杀绝,赵匡胤也没有理由对我们下手吧?”
冷忘尘看向他,认得是清虚观的当家,俗姓鹤,巴蜀人氏,号冲霄子,入道后云游四方,七年前到了衢州,接任清虚观当家,凭借“清虚散元功”和一套自创的“冲霄剑法”,在武林中颇具威名。冷忘尘对他也算客气,笑道:“道长此言差矣,汉武帝之杀郭解,少林武僧之救秦王,先例不胜枚举,朝廷和江湖表面上互不干涉,实则从未断过联系。当然,我也不敢保证赵匡胤一定会对我们下手,但赵匡胤过分重文轻武,尽人皆知,帝王之心,岂是你我所能揣度的?君要臣死,还需要理由吗?未雨绸缪,终究有益无害。”
“当然有害,而且害处大得紧呢。”一个尖锐的声音说道,“首先,我们原本逍遥自在,天是老大,咱便是老二,合并之后,我们岂不要听你摆布?气也气死;其次,我们整日里大眼瞪着小眼,无事可做,烦也烦死;再次,如若合并,我们必得搬到孤山来住,这么多帮派,加起来少说也有上万人马,挤也挤死;再再次,孤月山庄的底细我们倒也清楚,只怕冷庄主无力养活咱们,饿也饿死;再再再次……待我想好再说。”
冷忘尘皱了皱眉,向那人瞧去,见那人一张马脸,相貌丑陋而滑稽,却是婺洲贼首孙一辩,江湖人称“滚刀肉”,泼皮出身,为人最是刁滑。冷忘尘心道:“我这一张嘴,如何说得过他们?看来不给他们点颜色,敲山震虎,今日大事难成。”面色一沉,寒声道,“既然没想好,那就不要想了。”
孙一辩一凛,问道:“什么意思?”冷忘尘一字一顿道:“你似乎忘记了,除你适才所提,还有很多种死法。”话音未落,只听“啪”的一声,面前的一只瓷碗被他生生拍碎,待他抬起手掌,再看那只碗,就像被辗子辗过似的,变成了一堆均匀细碎的粉末。冷忘尘紧盯着孙一辩,双眼充满凉意,似乎在告诉他,这也是一种死法,倘若他再敢胡言乱语,便身如此碗。
孙一辩面如死灰,转过头去,不再开口。南宫尚怒道:“冷庄主的意思,我们若不答应,便休想活着离开?”冷忘尘仰头而笑,道:“顺我者昌,逆我者亡!”这一句话中气十足,大厅内回声阵阵,几乎可以听到屋顶泥土沙沙作响。
群雄无不心下暗凛,一齐望向易浩轩,石衮道:“易岛主,你怎么说?”只须易浩轩一句话,群雄便拼了命,也要跟冷忘尘、柳狂书等人决一死战。
易浩轩始终端坐在椅上,眉头紧锁,眼望棚顶的斗拱,显然没留心到冷忘尘与群雄的对答。石衮一问,他收回目光,在群雄脸上一一扫过,淡淡说道:“江南武林合而为一,方为正道。”
在群雄眼中,易浩轩向来孤僻冷傲,又有一身惊人的武功,断不会臣服于他人之下,却没想到他会说出这样的话。 沧浪派掌门吴光远道:“易岛主,你不是说要尽力阻止孤月山庄并吞各派吗,为何突然变卦?”他武功平平,沧浪派也势力衰微,全部的希望便着落在易浩轩身上,因此显得尤为焦急。
王金友道:“是呀,上次易岛主分明答应了我们,怎么可能赞成并派?易岛主甘愿归附孤月山庄?”
易浩轩脸色变得极为难看,语音凝重的道:“也许,冷庄主所言很有道理。”冷忘尘笑道:“易岛主高瞻远瞩,可不像你们冥顽不灵,只顾眼前一点小利。”易浩轩瞳孔收缩,向他望去,眼中既有愤怒,也有无奈。
这下群雄可没了底气,不管易浩轩是否有难言之隐,但他已经同意并派,群雄便好比在悬崖边突然失去了倚仗,跌进万丈深谷。众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一时都没了声息,谁都晓得出头的椽子先烂,易浩轩不肯担起这份重任,各人自问也无力担当。
正当群雄无所适从之际,一个尖细的声音道:“他愿意并入孤月山庄,那是他的事,与咱们何干?反正无德帮自成一派,绝不受人差遣。”
浪随心一听便知是白柠,心下暗暗叫苦:“告诉你不要挑头生事,随声附和便好,比咱们厉害的都闭了嘴,偏偏你在这时候逞什么威风?”偷眼向冷忘尘瞥去,果然见他面现怒容,眼中杀机闪烁。不过像冷忘尘、铁面僧这等身份,在群雄面前,自不好对一个姑娘出手,他强忍气恼,说道:“白小姐身为女流,最好不要掺言江湖之事。”
白柠也是任性惯了,既未把冷忘尘当作前辈,也未虑及后果,仍自顾自道:“女流怎么了?没有女人,你冷庄主今日又在哪里?”她这话虽没有一个脏字,但实与骂人无异,冷忘尘直气得浑身发抖,猛的一拍桌子。就见一条白影从他身旁掠出,闪电般扑向白柠,却是冷彬。他与白柠年岁相仿,自不会像父亲那样,因为白柠是名女子而有所顾忌。
白柠虽学过武功,但与冷彬相比,还相去甚远,见冷彬气势汹汹的扑来,吓得她花容失色,却不知如何应对。而文修的武功还不如她,生恐殃及自身似的,大叫一声逃开了。便在这时,冷彬后面陡又扑来一人,速度奇快,冷彬尚未到白柠近前,便被那人双手搭住肩头,生生按住。冷彬大惊,忙屈肘后撞,却感到后颈喷来一股热气,好像被什么东西咬住了,隐隐生痛。好在那东西没有发力咬下去,否则血管一断,必难活命。他那一肘却毫不留情,只听“砰”地一声,肩头陡然一轻,转身看时,却见浪随心跌坐在数步之外,手捂心口,咳嗽不止。
冷彬摸了摸后颈,齿痕尚在,不由大怒道:“你怎么像狗一样咬人?”在场之人都看得清清楚楚,无不觉得匪夷所思,齐用异样的目光望着浪随心。其实浪随心自己也不明白方才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见冷彬扑向白柠,心下大急,好像出于一种本能,随后扑了出去,便如他从地面跳到房顶一样,双手先出,搭在冷彬肩上,接下来几乎未经思索,张口便咬住冷彬后颈,仿佛有种潜意识觉得,这才是最迅疾最有效的招式。尤为奇怪的是,冷彬的肘锤正撞在他被水怪咬过的疮口上,如今疮口虽然已经长好,但冷彬自幼随父习武,内功根基十分扎实,这一肘之力绝不是浪随心这种不会武功之人所能承受的,但他却只是感到胸口发闷,气息不畅,除此并无大碍。
见这么多人瞧怪物似的瞧着自己,浪随心满面通红,迅速定住心神,嗤笑道:“这叫‘天犬功’,若非我嘴下留情,早把你咬死了。怎么样,厉害吧?”
“天犬功?”冷彬搔了搔头,向父亲望去。岂止是他,在场群雄不乏见多识广之辈,更有易浩轩、柳狂书这等一流高手,却无一人听说世上还有这么一门武功。孙一辩蔑笑道:“月亮是不是你吃的呀?”浪随心继续诡辩道:“二郎真君不是有只哮天犬吗?神通广大,降妖除魔,天犬功正是由此演化而来。”
群雄唏嘘不已,都道自己孤陋寡闻,在江湖上混了半辈子,竟不知道还有这么一门古怪武功。最惊讶的自非白柠和文修莫属,冷彬的武功他们是见识过的,而浪随心却曾被文修暴打,更连白柠的一掌都躲不过,适才何以突发神威,险将冷彬咬死?
文修回到自己座位,炫耀道:“什么天犬功,师妹,那分明是我教他的‘饿虎扑食’。”白柠狠狠瞪他一眼,心中好生着恼,暗道:“我与你相识多年,危急关头,你却撇下我独自逃生,倒是浪随心舍生忘死的救我一命。”
不止冷忘尘对浪随心青眼有加,冷彬似乎也对他有所忌惮,虽然恼恨他咬了自己,却还是极不情愿的将他扶起来,携手回到座上。冷忘尘喝斥儿子道:“白小姐与浪公子同路而来,怎么也须给个面子,下次不得鲁莽。”
就在群雄对浪随心的“天犬功”议论纷纷时,别院外面来了一乘小轿,径直抬入院内。令人咂舌的是,那两名轿夫生得相貌古怪,一个跛足,一个驼背,却都奔行如飞,丝毫不逊于他们这些身怀武功的健全人。那跛子挑起轿帘,从里面走出一人,群雄一看之下,不由得大吃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