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随心一病不起,终日在半梦半醒之间度过。白欢喜令张驴等人好生照料,按时喂水喂饭,换药疗伤。渐渐的,伤口长出新的皮肉,他才终于清醒过来。张驴等人额首称庆,立刻飞报白欢喜。
浪随心及时醒转,白欢喜终于松了口气,急忙过来探视,见浪随心脸色腊黄,形容消瘦,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便向张驴道:“吩咐厨子多弄些大补的东西给浪堂主,让他尽快复原。”浪随心道:“多谢帮主,我这病既已痊可,当无大碍,不必麻烦了。”白欢喜道:“自家兄弟何须客气,有什么需要,你只管开口。”浪随心当然明白他这是黄鼠狼给鸡拜年,寻思自己病了这么久,最担心的便是那宝石有没有被人发现,当下说道:“几位兄弟受累了,让他们回去歇歇吧,我想静养几日。”白欢喜道:“这个好办。”
浪随心眼望棚顶,想起孤月山庄之会,问道:“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张驴道:“二十九了。”浪随心“啊哟”一声,没想到自己这么半死不活的,竟然足足躺了七日!向白欢喜道:“一会儿我起来洗个澡,在院子里走走,活动活动筋骨,帮主请回吧。”白欢喜起身道:“那好,明天我再来看你。”转向张驴等人道,“你们几个也回去歇着吧,不要打搅浪堂主。”几人齐声应是,跟在白欢喜屁股后面出了小院。
待众人去远,浪随心迫不及待的坐起来,探手到枕下一摸,装有宝石的口袋尚在,一颗心这才落了地。忽然他发现自己这一动,一些粉屑便从衣内飘落,他拈住一撮仔细观瞧,但见那粉屑十分细碎,状如鱼鳞,色泽跟皮肤相似。他下意识的向胸前伤处望去,不由大吃一惊,那块巴掌大小的新生皮肤,竟布满了一种淡淡的网纹,看上去正如鱼鳞一般,若隐若现。
浪随心试探着摸了摸,但觉触手坚硬、滑腻,除此之外,再无特别。“一定是伤口感染,造成了皮肤损坏,但愿对身体不会有什么影响。”他一面想着,一面下地,到院子里打水洗澡。吊桶垂到井下,随手一提,一桶水便提了上来。浪随心是个文弱书生,若在过去,提这么一桶水必定十分吃力,可是现在,满满的一桶水在他手上却轻如无物。
这绝对是个令人振奋的发现,一场大病之后,身体非但没有变得虚弱,反而力气大增,这是为何?浪随心百思不得其解。冲了个冷水澡,愈发感觉神清气爽,精神百倍。为了舒展筋骨,他在院内往返跑了几圈,总觉得双腿有使不完的力气。他瞄一眼高高的屋脊,轻轻一纵,竟真的跳了上去,只不过他先是双手搭住一道垂脊,之后双脚才踏在上面,便如猫扑老鼠,姿势十分不雅。浪随心旋即跳回地面,仍是双手率先着地,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何要采取这种姿势,便好像出于一种本能,在落地的刹那,自然而然的伸出了双手。
“怎么回事?”浪随心冲进房内,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一病起来,自己便仿佛换了个人似的,这种变化堪称脱胎换骨,偏偏从外表又窥不出端倪。“管他呢,有力气总是件好事。”他这样安慰自己,便不再胡思乱想,出了小院,去花园转了一圈。
太湖依旧烟波浩渺,浪随心又想起跟林方飞逃离无德帮时的情景,沉沉叹了口气,“不知道林贤弟现在怎样了,回家了没有?”因为躺了这么久,前般诸事更像做了场梦,一幕一幕,恍如隔世。
由于浪随心病倒,开堂讲书之事也耽搁下来,他这个堂主彻底成了虚衔。白欢喜为取悦母亲,当初依浪随心之计在湖州城内开的两间铺子,也都因为没有尽心打理,生意惨淡,不过蒙骗白老夫人倒很有效,自那以后,白老夫人的疯疾再没有复发。
转眼到了初三这天,浪随心和文修早早起来,收拾妥当,白欢喜令人牵过两匹健马,又塞给浪随心一包金子,直送到大门外,再三叮嘱二人不可答允并入孤月山庄。二人胡乱应承着,上马离开无德帮,取道杭州而去。
才出湖州,文修便勒马道:“浪堂主,我们在此稍等。”浪随心奇道:“等什么?”文修并不直言,而是神秘的道:“一会儿你便知道了。”径直驱马到路旁,回首张望。浪随心瞧他这样子,好像在等什么人,寻思:“这小子心数不正,此番与他同行,还须多加提防。”
这是湖州通往杭州的官道,往来行客甚多,浪随心不知道文修是否约好了同伙,在这里算计自己,因此对每个人都格外警惕。如今他力气大涨,自忖遇到麻烦时,逃跑应该不成问题,只要不中了埋伏便好。
不多时,只见一骑快马飞奔而来,马上一名女子,身着劲装,绢帕裹头,双瞳明若秋水,看上去英姿飒爽。到得近处,浪随心认出她来,正是白欢喜的掌上明珠白柠,不由得心里打起了鼓,“她怎么来了?”
白柠上气不接下气的道:“我不敢在帮内牵马,到集市上买了这匹,匆忙赶来。”文修喜滋滋的道:“师妹,我们上路吧。”原来文修怨恨白欢喜不念师徒之情,命自己陪浪随心同去犯险,便预谋带上白柠,万一出了事,也不叫白欢喜好过。他在白柠面前大谈杭州美景,绿水悠悠的西子湖、叮咚喷涌的虎跑泉、神奇隽秀的飞来峰,对一个十七岁的少女而言,这种诱惑无疑是很难抗拒的。怎奈白欢喜自知此行非同儿戏,白柠无论如何恳求,都遭到拒绝,最后还是文修给她出的主意,瞒着白欢喜,私自离家。
白柠将包袱丢给浪随心道:“给我拿着。”之后便与文修并辔前行,一路欢声笑语,好不快活,在她眼里,浪随心只不过是他们这次出行用来使唤的下人罢了。浪随心也不跟她计较,策马跟在后面。
湖州距杭州不过百余里地,三人快马加鞭,午时便到了。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果然不假,况且杭州又是现今吴越国的都城,秀美之余,又繁华热闹。白柠第一次出门,但觉处处透着新鲜,心情雀跃已极,决定先在城内逛逛,晚上再去孤月山庄。浪随心虽觉这样有失礼数,但明知拗她不过,也懒得阻止。
奔行半日,三人都已饥肠漉漉,于是先找了家酒馆用饭。白柠自幼娇惯,行事只凭个人好恶,点菜时既不问价钱,也不管能否吃得下,专拣名字稀奇古怪的菜来点,什么“八仙过海”,什么“叫化童鸡”,什么“干炸响铃”等等,要了满满一桌子,这种排场,即便酒馆的伙计见了也连连咂舌。浪随心只是微笑,心道:“你老子有钱,你爱怎么花便怎么花,我也不能委屈了自己。”当下要了一壶月波酒,自斟自饮。
白柠每样菜尝一口,便觉饱了,把筷子一丢,望着门外繁华的大街,看起了热闹。这时一名书生打扮之人疾步而入,径直到柜台前,一面擦汗一面说道:“先舀一碗酒,解解渴。”这书生八字眉吊眼梢,生得十分猥琐,酒量却大得惊人,一连喝了三碗,才惬意的咂咂嘴,随意找位子坐了。
他距浪随心等人不过五尺远,瞥见那一桌子的山珍海味,登时哀叹一声,摇头晃脑道:“暴殄天物,暴殄天物,这么多的菜,三位吃得下吗?”
浪随心汗颜道:“莫说是三个人,便是三头猪,也吃不下这么多东西,兄台若有胃口,不妨过来帮帮忙?”他见这青年酒量不错,又肯于直言,想必是个豪爽之辈,便邀他同坐,反正一桌子菜总要剩的。
青年书生感兴趣的倒是他那一壶月波酒,提鼻子闻了闻,正要起身,却听白柠道:“本小姐买这些菜,正是用来喂狗的,你管得着吗?”被一个其貌不扬的穷酸指责,她大为恼火,说话丝毫不留分寸,此言一出,非但那书生打消了念头,便是文修和浪随心也放下了筷子。
青年书生打个哈哈,向浪随心拱拱手道:“多谢仁兄盛情,在下可不敢跟母狗争食,否则被乱咬一气,岂非祸从口出?”白柠一拍桌子,便要大发雌威。文修抢先跳了起来,喝道:“死穷酸,你已经大祸临头了,可知道她是谁吗?”青年书生摇头道:“如果知道,我一定去告诉她的主人,日后好生看管,切莫再放出来咬人。”文修怒道:“你找死?”举拳便要去打那书生。
浪随心急忙拦住,“出门在外,少惹麻烦,免得误了正事。”酒馆的掌柜和伙计也都上前劝说,总算避免了一场殴斗。文修气哼哼道:“死穷酸,她是无德帮帮主的千金,给小爷记好了,下次见了她,最好识相一些。”
不知那青年书生是不是惧怕无德帮的淫威,当下不再多言,点了酒菜,自顾自喝起来。文修见状愈发得意,谄媚似的看向白柠,笑道:“师妹消消气,莫跟这种小人物一般见识。”说着话,外面又进来三人,一个扛着刀,两个手提杆棒,大剌剌的往空位上一坐,倚了兵器,叫道:“小二,拿酒来。”
这三人俱都满脸横肉,太阳穴微微凸起,一看便知是江湖中人。浪随心低声道:“多半也是应孤月山庄之邀,前来赴会的。”果然,几杯酒落肚,那扛刀之人道:“吃过饭,我们便要去孤月山庄了,两位兄弟切莫忘记咱们来时的约定,只要大家戮力同心,便是在孤月山庄的地头,也无须怕它。”
一人将块牛肉塞进嘴里,含混的道:“毋庸石老大提醒,咱哥俩可不是怕事之人,把六合堂并入孤月山庄,我们还真就应了这名字,死都不答应。”那石老大笑道:“那是,谁不晓得‘浙东双棍’是两条硬汉子?”另一人道:“大家过得好好的,为什么要并入孤月山庄?冷忘尘何德何能,我看他不过是异想天开罢了,江南武林,只怕没有一个人会答应。”
这三人都是明州一带的武林豪强,石老大名叫石衮,四年前创建“海蛇帮”,专以打劫过往海船为业。另两人则是一对同胞兄弟,哥哥叫赵不答,弟弟叫赵不应,乃是“六合堂”的两位当家。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骂骂咧咧,把孤月山庄贬得一文不值,尽情发泄心中的怨气。浪随心暗喜,和白柠、文修头碰头说道:“如此最好,我们只管随声附和,不必挑头拒绝孤月山庄。”
那青年书生吃饱喝足,结账之后,慢悠悠的踱到石衮三人桌前,微笑道:“孤月山庄要收服你们这些小门小派,恐怕算不得异想天开吧?”话音甫毕,他倏的探出右手,抓起一把筷子,甩手掷了出去。但听噼噼啪啪之声连珠般爆响,雪白的墙壁上霎时钉满了筷子,每根钉入墙壁三寸有余,殊无二致,连在一起,却清晰的勾勒出四个大字——不自量力!他这手功夫已然令人拍案叫绝,偏偏这四个字又龙飞凤舞,竟是纯粹的张旭狂草,寻常人便用笔写,也没这般好看。
整个酒馆的大堂登时鸦雀无声,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这四个字上,石衮三人更是目瞪口呆。那书生大笑着出了酒馆,扬长而去。
浪随心看一眼文修,见他面红耳赤,大概也在为自己方才的鲁莽而汗颜。白柠却“嗤”的一声道:“有什么好炫耀的?我爹也有这个本事,只不过不会写字罢了。”浪随心倒也不清楚白欢喜究竟有多大本领,故而并不反驳,唤伙计结了账,道:“走吧,听说西湖景致绝佳,我们去转转,距孤月山庄便不远了。”
西湖与太湖相比,最大的区别就是一个娇柔妩媚,秀丽端庄;一个波澜壮阔,大气磅礴。太湖好比大家闺秀,西湖则更像小家碧玉,看惯了太湖烟波的三个人,乍见西湖美景,无不沉醉其中。走在白沙堤上,虽然这时桃花都已谢了,不复桃柳夹岸,粉绿相间的盛景,但两边碧水倒映着青山绿树、蓝天白云,依然美不胜收。白柠看到湖面上游船点点,便也耐不住寂寞,让文修雇了条游船,向湖心岛荡去。
浪随心对于西湖,却别有一番情结,坐在船上,凝视着悠悠碧水,不觉出了神。他想起了林方飞,“日前林贤弟到杭州游玩,想必也来过西湖吧?他若仍逗留于此,我们碰巧相逢,又可同舟,那该多好。”
三人又在岛上赏玩了小桥流水,兰亭香榭,直到红日偏西,才回到船上,横穿西湖,在孤山脚下登岸。行不多远,前面便出现一座庄院,绿柳掩映的门匾上,书有“孤月山庄”四字。大概今天孤月山庄始终未曾间断过来客,庄门洞开,几名庄丁倚门谈笑,不知是在迎客,还是在守门。
浪随心报上来头,一名庄丁进去通禀,很快又独自回来,道:“有请。”显然冷忘尘未将无德帮放在眼里,并不出迎。
三人随那庄丁进入庄内,穿过便门,到得厅上,只见正中的太师椅端坐一名中年人,手中捧着茶盏,双目如电,将三人一一扫视一遍。在他旁边陪坐的,正是孤月山庄少庄主冷彬,估计这中年人便是冷忘尘无疑。
浪随心携白柠、文修上前见礼,报上三人姓名。冷忘尘竟不起身,甚至眼皮也不抬,一面垂头饮茶,一面淡淡说道:“无德帮好大的架子,冷某所邀之人俱已到齐,唯独三位优哉游哉,黄昏方至。”
浪随心瞥一眼白柠,暗道:“都是你们贪玩,这下好,人家挑理了不是?”不过院内并没有喧闹之声,众多江湖豪客聚在一起,会这么安静?浪随心对冷忘尘的倨傲无礼也颇为不满,“无德帮再是卑微,终究是受邀而来,身为一庄之主,如此对待几个后生晚辈,未免显得不够大度。”当下说道:“在冷庄主眼里,敝帮原本无足轻重,早来一时迟来一时,也无关大局。何况我等小辈,理应尊长奉贤,走在诸位英雄之后。”
他这话不卑不亢,虽是强词夺理,却又让人找不出破绽。冷忘尘哼一声道:“算你有自知之明。我请白帮主前来,他却胡乱派了几个小孩子,是何道理?”浪随心笑道:“白帮主千金亲率帮主关门弟子及讲书堂堂主登门,也不算胡乱差遣吧?日前令郎造访敝帮,敝帮上下可没一个认为庄主胡乱派小孩子前来,因而怠慢了他。”
“你……”冷忘尘终于正眼瞧了瞧浪随心,半晌说道:“彬儿去贵帮,并非是受白帮主邀请,而今却是冷某邀请白帮主,岂可相提并论?”
浪随心笑道:“若说失礼,请而不来与不请自来,又有什么分别?”话音刚落,便听“噗哧”一声笑,浪随心这才注意到冷忘尘座后挂着道珠帘,里面隐约有个人影,却不知是谁?尤为奇怪的是,以冷忘尘的武功,如此近的距离,定然晓得身后有人,那么既然不是偷听,便是光明正大的躲在帘后听他们谈话了,而且冷忘尘听到那笑声,只是涨红了脸,并未动怒,此人又该是何等身份?
冷忘尘大概怕继续出丑,急忙挥挥手道:“带他们到别院去。”冷彬起身道:“三位随我来吧。”浪随心不明白为何要去别院,但客随主便,只好向白柠、文修使个眼色,辞过冷忘尘,随冷彬向后面走去。
出了后门,但见满目苍翠之中,夹着一条小径,曲曲折折,蜿蜒而上。孤山座落在西湖西北角,四面环水,一山独立,山势虽不巍峨,却是观赏西湖景色的绝佳之地,在山上建别院,委实是个不错的设计。
三人随冷彬到得山腰,瞧见一座小巧精致的院落,规模比孤月山庄要小得多,但十分幽雅。甫一踏进院门,那种热闹的场面便呈现在眼前,石衮、赵氏兄弟正在和几个人玩骰子,王金友、吴光远在下棋,还有许多浪随心不认识的人,或者攀到高处欣赏黄昏时的西湖美景,或者围坐一起谈天说地。浪随心登时想起易浩轩,感到一阵恐慌,也不知见面后,易浩轩会不会再起杀心。他举目四顾,却始终未能找到易浩轩,心道:“那日铁面僧送请帖,他分明答应准时赴会,为何到了这时还不见人影?蛇无头不行,没有他,谁敢挑头抗拒孤月山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