隆冬之下,万物萧索。凄凉的非止汴州一地,而此时却犹显得汴州如此。
这漫长的官道上下起了无休无尽的雪,天地裹素,没有一丝杂色。除了雪之外,只有一人一马在飞奔,似乎这雪、这寒并不能阻碍其分毫。这马虽是羸弱,却也不曾停蹄,这马上人虽是衣物单薄,却满头见汗,可见已跑了不少路了。
纵使天公不愿作美,好在还有一个令行人心生暖意的地方——客栈酒馆,并不会因这天寒地冻就关了门儿。
魏尺木连日驱驰,人马俱乏,他终究是一介肉躯,也知疲劳饥寒。他见道边有一家酒馆,便打算歇上一歇。酒馆门前立着一根枯瘦的竹竿,顶上的旗子已经覆满了雪,看不清上头的字迹,酒馆里面隐约不过三五个赶路人,在歇脚取暖。
魏尺木停了下来,拴马落座,招呼店家先喂饱了马,而他自己却只要了一碟小菜,两张胡饼和一碗热水。魏尺木下山时并未带多少盘缠,随后便遇着了冰门、黄贞等人,一应花销都不用他操心,现在孑然一身,自然吃喝有度。
这家小酒馆简陋非常,只有三四张破桌子,几条横凳儿,好在能挡尽风雪。在半路的行人眼里,此时这小酒馆便如高屋大厦一般。
店家和酒博士是一个人,生得虎头环眼,若非嘴上长着两排猫须,又矮了几分,倒有几分像极了那开国的猛将尉迟敬德。而那三五个赶路人,个个长得膀大腰圆,好比野生的金刚罗汉,又是一水儿的破袄脏靴,分坐两桌,举止粗豪,只顾喝着热酒,胡吹一气。
魏尺木见这虎头店家把饭菜端了上来,忽想起来那被大雪覆盖了的旗子,难免好奇心起,便问道:“店家,你这酒馆唤作个什么名儿?”
不料这店家闻言竟一时无对,支吾道:“不过混口饭吃,哪里讲究个什么名儿,随口唤作‘迎客小店’罢了。”
魏尺木眼角已扫见这店家一晃而过的慌乱和狠戾,心下留神,吃净了小菜和胡饼,却一直没喝那碗略有浑浊的热水。
这店家见魏尺木迟迟不喝这碗热水,知道是起了疑心,便打了个响指,只见那两桌喝酒吃肉的几人应声而至,把魏尺木围了起来。
那店家狠笑道:“小子,这么冷的天儿,你忍心让我们弟兄几个白忙活一场?”
魏尺木笑道:“不知道几位什么来路?”
那店家也不做隐瞒,一脚踏在长凳上,高声言道:“老子乃是飞天的大盗,嗜血的屠夫,江湖中都尊俺一声‘齐老大’!”
魏尺木道:“既是大盗,那就是问君平门下了?”
不料这齐老大闻言大怒:“什么狗屁问君平,不过是沽名钓誉之徒,也就只能唬住几个小毛贼,什么狗屁‘盗门’,老子做下滔天大案时,他毛还没扎齐呐!小子,你若不想像这店家一般落个人财两无,麻利儿点把值钱的物什都孝敬上来。”
其余几人都大笑道:“齐老大说得是,反正今个儿也吃饱了,就不吃你了,哈哈哈……”
魏尺木闻言吃惊,原来这伙人不仅抢财杀人,还吃人!他心中不禁怒起,寒声道:“如此丧尽天良,也该吃些教训!”
这伙人见魏尺木这般不识抬举,还大放厥词,也都怒火中烧,几个人一起出手,撩阴爪,扫堂腿……全是下九流的招数。
魏尺木愈发生厌,也不想多费口舌时间,一连串掌影便把几人全部打倒在地,个个负伤。
那齐老大见魏尺木武功高强,知道是遇着了硬茬子,虽有不甘,也只得自认倒霉。他也不管弟兄死活,丢了一排“起雾雷”就要逃窜。魏尺木既是动了气,自然早有防备,哪里会容他这般轻易得逞?烟雾之外,魏尺木的大手早已钳住齐老大的后颈,将他一把丢在桌子上,直把他摔了个骨响肉颤。
齐老大被制住之后,见魏尺木神色寒冷如冰,自知哀求无望,索性一言不发。魏尺木见这人倒也有几分骨气,不似那几人哀嚎遍地,心又软了下来:“今日且不杀尔等,各取一指以儆效尤。”
言罢,桌子上一支木箸一动,便把这几人连同齐老大的右手大拇指一齐截断。
杀猪般地嚎叫声充斥于小酒馆之中,只有齐老大忍着疼痛,叫道:“敢不敢留下名号?”
魏尺木人已在屋外,声音却留在了屋内:“魏~尺~木……”
齐老大心中把“魏尺木”这三个字默念了几遍,眼中愤怨之色愈来愈盛,心底发狠,“老子横行江湖数十载,先后被人截去两指,那第一个已经尸骨无存,亲友尽死,这第二个,你魏尺木,老子算是记下了!”
……
魏尺木在朝廷之上并没有门路,想打探黄贞的消息,只得来寻曾有一面之缘的马东平。几番周转,总算得见。
马东平自然是喜出望外,他与魏尺木虽只有一面之缘,却受了他救命的大恩,远非寻常的关系。两人叙旧一番,马东平问明来意,便引魏尺木来见汴州刺史、宣武节度使王铎。
汴州刺史的府邸,并没有想象中的奢华,院子里瞩目的只有一处练武场,刀枪弓箭随处可见。
马东平禀告时,王铎正在书房中看着地图,来回踱步沉思。他穿一身褐红色棉袍,面目俊朗,仪态端庄,肤色白而净,颌下微有须,更兼步伐沉稳,神似《艳歌罗敷行》里罗敷口中的夫君。
王铎见是马东平来,便招呼其进来。
马东平引荐道:“大人,此人便是我先前对你提起救我一命的魏尺木。”
魏尺木抱拳行礼:“魏尺木见过刺史大人。”
王铎颔首让座:“久仰魏少侠少年英雄,今日方才得见。”
马东平曾对王铎称赞魏尺木的武功人品,希望他可以把魏尺木招揽至麾下。王铎此番见了魏尺木,其人不过二十岁上下,其貌也不出彩,只是其眼神之中沉稳干练,乃有大将之风。王铎虽知道这魏尺木是江湖中人,与王黄二贼也有干系,可还是动了惜才的心思。
客套完毕,魏尺木道明来意,希望刺史府能帮他探得消息。
王铎沉吟道:“素闻崔相与武林多有走动,只是何必这般自轻身份行要挟之事?贼势虽大,王师可平,只不过有人处处掣肘罢了。”
魏尺木道:“若是崔相所为,会把黄贞藏在何处?”
王铎摇头:“掳走黄贞不过是为了对付黄巢,带回长安似乎没有必要,应该会安置在附近州郡。魏少侠且在此住下,我这就派人沿州挨县去打探。”
魏尺木知道急也无用,只得如此。
风雪已尽,月色如银。
魏尺木又于夜里站在了屋顶之上,这似乎成了他夜不能眠便会做的事。望着寒月,一时相思如潮,魏尺木也终于明白前人们为何总是喜欢对月吟诗了——这月色的确容易渲染人的情感。
“独上江楼思缈然,
月光如水水如天。
同来望月人何处?
风景依稀似去年。”
这是诗人赵暇写的名篇——《江楼感旧》,本是写的友人,但魏尺木此时读来正合适不过。
魏尺木才吟几句,便被人打断。
“魏老弟竟然还会吟诗,可真是了不起。”马东平一手拎着一坛子酒,一手提溜着两只瓷碗跳了上来。
魏尺木心事被人窥见,脸上羞赧,窘道:“略知皮毛罢了,不值一哂。”
马东平自然不是来与他联句的。魏尺木不大饮酒,但今夜却十分适合饮酒,有月,有相思,还有朋友。
马东平讲些朝廷官场之事,魏尺木倒也听得有趣。不觉入夜已深,酒刚好喝完。两人正要散去,却见院落里几个黑影起伏,直奔里面而去。
马东平登时酒醒,呼道:“不好,大人有危险!”不及言罢,便已跟了过去。
魏尺木知道是有人行刺,也把酒醒了一醒,跟了过去。
魏尺木赶到之时,王铎端坐在书案前,淡定自若,他身前是浴血的马东平,马东平的对面是四个黑衣人,各执短刀。
原来马东平赶到时,这四个黑衣人已经出手,他未带兵刃,只得飞身横在王铎跟前,以双掌接住两刀,以肉躯接住两刀。
黑衣人再出手时,便是满耳的水声浪声了。魏尺木酒后失度,四人相继而倒,俱是重伤不能动弹分毫。魏尺木顾不得这四人死活,先为马东平止了血,敷上药,见其伤口虽深,却不致命,心中也松了一口气。
马东平忍着伤痛要来盘问四人,却见他们都已服毒身亡,他又查验四具尸身,俱是下体有损,愤恨道:“果然是那无耻的阉人!”
王铎先向魏尺木道谢,又见他武功如此之高,轻易间便连伤四人,心知马东平所言非虚。
王铎示意马东平躺下休息,又言道:“既然是田老贼想杀我,看来崔相在殿上已占了上风,这老贼坐不住了。”
马东平担心道:“若如此,宋节度使岂不是也有危险?”
王铎深以为然:“但愿宋威能免此难了。”
马东平感慨道:“看来大人不久便可回朝了。”
王铎摇头:“回朝当宰相又有何用?老夫尚能用兵,只愿亲平祸乱!”
马东平道:“崔相与宋节度使渊源颇深,此番应是他平叛了。”
王铎再次摇头,眉头微皱:“宋威老将,的确颇能用兵,只不过为人喜财贪功,只怕会延误大事……”
魏尺木在一旁听得真切,知道是金銮殿上分出了高下,朝廷之中将有大动作,这也必然会与黄贞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