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尺木耳畔响起这般莺声燕语,细语柔音,身子登时酥掉了半截,不知不觉间已乖乖地张开了那方拧口。黄贞轻轻一按,「洗髓丹」便滑入魏尺木的口中。丹药入口,顿时清香满腹,逐渐散入魏尺木的四肢百骸。
过了约莫一刻钟,「洗髓丹」在魏尺木的腹中化开,药力逐渐发作。那股药力化作一道道金色的绵绵水流,冲向了魏尺木的所有经脉。只不过,魏尺木的经脉早已爆裂,如今只剩下一滩滩堆积的冰渍,混在血肉之中。那一道道金色的水流甫一散入经脉,便被冰脉碎裂而成冰渍阻塞,难以通达半分。然而,其纤若游丝,其柔如棉线,虽遇千冰万渍,却是百屈而不挠,百折而不回。金色的水流所在之处,开始一次接一次地冲击魏尺木堵塞的经脉。这一击一守,恰如两阵对列,又似双鼓互擂,各不相让。
只是,人之经脉本就是至关紧要之处,哪里经得起这看似柔和、实则刚猛的药力一次又一次冲击?这般强行清理经脉的痛楚不下于以刀刮骨,那股冲击之感,好似刮骨的声音一般,不断回响在魏尺木的心头。
自药力发作伊始,魏尺木便浑身剧痛起来,如针扎火燎,又似钳拔冰裹,当真是百苦难鸣。可魏尺木却又生怕黄贞为其担忧,便强忍着痛楚,倚在石壁上一动不动。饶是如此,只见他浑身抖个不停,额头上冷汗直下,牙关紧扣。
黄贞在一旁看着,心中紧张不安,却又不敢贸然打搅。她知道是洗髓丹的药力发作,生怕误了魏尺木的恢复时机,只能在那里噙着眼泪,默默祈祷。
魏尺木强撑了不过一刻钟,再也按捺不住,伏在地上抽搐起来。这一幕急得黄贞惊唤一声,也跟着伏在地上,在他身旁细语宽慰起来。魏尺木身子蜷缩如陀螺,将头紧紧埋在手臂之间,不想让黄贞看到他痛楚的模样。
那一道道金色的水流不知道在魏尺木的经脉里冲刷了多少次,终于如山口决堤泄洪一般,将阻塞的经脉一举冲开,疼得魏尺木惊唤一声。随着经脉被药力冲开,那一滩滩堆积的冰渍化作了一渠渠冰水,开始在魏尺木身体里流动。待冰水流转三十六周天,逐渐凝结成冰——冰脉再塑!
洗髓丹将魏尺木的冰脉恢复如初,药力仍未用尽,继续「打磨」着那一条条冰脉。约莫过了一个时辰,黄贞看见魏尺木的白发渐渐转黑,心中不禁转忧为喜,喜泪夺眶而出,心道:「苍天有眼,苍天有眼……尺木总算得救了!」
又过了一个时辰,洗髓丹的药力终于散尽。魏尺木只觉得筋骨通泰,血脉顺畅,体内一条条冰脉晶莹剔透。不仅如此,那晶莹之中还有一缕若隐若现的金色!魏尺木没想到这洗髓丹的药力竟是这般惊人,他原以为自己经脉全毁,毫无痊愈之日。这般重创,即便唤作是顶天的高手,只怕不耗费十年以上的功力,也难以修复魏尺木的冰脉。可这一粒小小的丹丸,却不仅将已经损坏不堪的冰脉恢复如初,还将之淬炼成了一条条的金丝冰脉!这等金丝冰脉,有如冰火交织,实则刚柔并在,历千锤经百炼,极为难得。从今以后,魏尺木的经脉再不易损坏。
魏尺木不仅头发由白而黑,面容上的皱纹也都一一消退,渐渐恢复了少年模样。他看着自己的头发和双手,又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心内畅快,不禁长啸一声,而积郁已久的内力随之喷薄而出,震得水洞轰轰作响,直透过水潭传到了九霄云外。就连在一旁的黄贞,也不禁被这声音震得捂起了双耳。魏尺木一声啸罢,畅快道:「诗儿,我好了。」
黄贞自是欢喜不尽,吃笑一声,打趣道:「恭喜魏大侠伤愈。」
魏尺木想起先前自己那副寻死觅活的做派,全赖黄贞不离不弃,自觉羞耻难堪,而今又听到黄贞的这般戏言,面色不禁一讪。
魏尺木连忙低咳两声,平复了面色,故意问道:「你逼我吃下这粒洗髓丹,可知埋下了什么祸根么?」
黄贞以为是洗髓丹「是药三分毒」的缘故,慌道:「你身子哪里有恙了?」
魏尺木道:「我身子倒是无恙,只是你看鉴真大师那段话,最后一句写得很是清楚,这洗髓丹是留给与佛有缘之人。我既吃了这丹,可见是与佛有缘,将来怕是要做和尚哩。」
黄贞哑然失笑,道:「做和尚便做和尚,呃……我给你起个法号,就唤作『木头』罢,嗯嗯……『木头和尚』,岂不妙哉?」
魏尺木道:「我才不要当什么和尚,也没想吃什么洗髓丹,却是你逼我吃的,才有了这一段佛缘。」
黄贞哼道:「真是不识好人心,我哪里逼你了?」
魏尺木见黄贞神情轻松快意,眉眼含笑,忽然叹道:「你以为我做不了和尚是么?」
黄贞拿美目嗔了魏尺木一眼,道:「你想做和尚?你若想做和尚便去做好了,与我何干。」
魏尺木又叹了一气口气,道:「我哪里想做和尚,可是这命数之事,自古难料亦难改。你知道贯休大师罢?」
黄贞道:「听过其名,是个得道高僧。你认得他?」
魏尺木道:「贯休大师救过我的命,他说我与佛门有缘,将来还有大功德。」
黄贞见魏尺木眉目认真,不似作慌,不禁低了眉,只轻轻动了嘴唇,浅「喔」了一声。
魏尺木又道:「你知道少林的绛罪、绛祸两个少年和尚么?」
黄贞摇头道:「不认得。这两个名字倒是怪得紧。」
魏尺木道:「他们两个是少林方丈的亲传弟子,也救过我的命,也说我与佛有缘。」
听到这里,黄贞不觉慌了,迟疑道:「莫非你注定要做和尚么?」
魏尺木道:「我也不知道。」
黄贞心中暗赌了一口气,将螓首别过一旁,道:「你若做了和尚,我怎么办?」
魏尺木浅笑道:「那你……就做和尚的夫人咯。」
黄贞回过头来,呆呆地问道:「和尚也能娶妻么?」
魏尺木道:「别的和尚或许不能,但『木头和尚』倒是娶得。」
黄贞回过神来,轻啐了一口,喜嗔道:「呸,哪个要嫁给你?」说着,面上已飞起两片红云。
魏尺木笑了笑,忽然问道:「那潭中可有鱼么?」
黄贞想了想,那潭水清澈见底,莫说鱼虾,便是什么水草海藻也无一株半株,便直言道:「那倒没有。」
魏尺木道:「这便对了,你我在钓鱼之台上可是有过赌约。若我赢了,你可是要应我一件事的。」
黄贞道:「那你要我应你什么事?」
魏尺木扳过黄贞的身子,看着她的眉眼,含情脉脉道:「自然是要你嫁给我,方才称心如意。」
黄贞被魏尺木的心绪感染,已是目眩心摇,却强自哼道:「终身大事,自然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能凭你三言两语就把人家骗走了的?」
魏尺木听到这话,不禁想起了黄巢给他的那封书信。虽然黄巢看不上他,可魏尺木觉得自己已今非昔比,不再是那个被摩尼教追杀、无处安身的青葱少年,而是冲出洞庭山、血洗陈家堡的成名魔头了。「刀屠」之名,又岂在人下?只不过,魏尺木背负着「杀害雷渊」的污名,只怕黄巢对其芥蒂更深。
魏尺木按下心头疑虑不提,收拾了情绪,开始与黄贞商议伐木造筏一事。如今魏尺木的武功已经恢复,登山渡水若履平地。魏尺木与黄贞齐心合力,不过两日,便伐齐了十几株好木。那些好木俱是笔直挺秀,长一丈有余,有臂膀粗细,材质坚韧不易损坏,又易浮于海中。
魏尺木将那十几根细木,都剥了树皮,削磨平整,放在开阔处曝晒上几日。不仅如此,魏尺木还将那些细木的树心微微掏空了一圈,又采了林间的青藤,编织成绳索,将细木扎成筏子。黄贞则做了四支轻桨。
待造好了木筏,魏尺木想起还有一件要紧的事要做。若想长时间出海,除了需要充饥果腹,更重要的便是备足可饮用的水源。在海上可以靠捕食鱼虾充饥,可却无法饮水。前些日子魏尺木与黄贞在海上漂流多日,全赖着那场暴风雨时,黄贞储了些水源,这才勉强撑到这海岛。这一番离岛出海,尚不知需要多少时日才能靠岸,备足水源至关重要。
魏尺木便用剥了的树皮,反复锤砸结实,攒成简易的水囊。魏尺木做了几个水囊,黄贞则用青藤编织了一只大网。幸赖这海岛山间有一处山泉,魏尺木将几个水囊都装满了泉水,以备出海之用。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临出海时,黄贞望着茫茫碧波,一览难尽,心中不禁有些怅然,问道:「尺木,你说我们能回到中土么?」
魏尺木道:「这海岛虽偏僻,但也应该有回去的海路。」
黄贞偏头又问道:「何以知之?」
魏尺木道:「当年鉴真大师六渡东海,才得到日本传授佛法。而那石壁上写的是五渡,可见他从这里回到了中土。鉴真大师双目失明尚且能回去,我们自然也可以。」
黄贞听了,心中稍宽。虽然如此,这一百年来除了鉴真大师之外,只怕再无人来到过这个海外孤岛罢?鉴真大师是得道高僧,又身负佛门禅宗、律宗两派绝学,自非寻常之人。
要知道,这鉴真法师一百年前横渡东海,因风暴流困于此海岛,他一时无路可寻、无舟可济,所幸「既来之则安之」,在海岛上潜心修佛,苦悟禅机。鉴真法师在石台上一坐便是一月,餐风饮露、枕云覆雾,在水潭中一坐亦是一月,闭息绝食、随水静动,在水洞中一坐仍是一月,抱守孤寂、照拂青灯,终于一举突破《洗髓经》最后的桎梏,练到了大成境界。《洗髓经》大成之后,鉴真法师由本我生他我,由本相生他相,双我并存,双相并在,宛若新生一般。他双目虽瞎,却心亮如灯,胸明如昼,这才凭借一己之力横渡东海,返归故土。
这一日,东风渐起,吹起海边一滩滩涟漪如褶皱。魏尺木与黄贞便决定出海返回故土。木筏入海,鼓风而动。黄贞先是一阵欢喜,接着又觉得前路未卜,福祸难料,神色有些黯然。她回首望去,看着渐行渐远的海岛,心中感慨万分,勉强笑道:「这岛无名么?」
魏尺木道:「怎会无名。」
「你知道它唤作什么呀?」
「钓鱼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