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皇上,子悠大人来了。”景阳帝半睡半醒之间,被梦魇追的无处可逃,恍惚间犴司的喊声在他耳边响起,景阳帝缓缓睁开眼,悠悠转醒。
“微臣参见皇上。”子悠站于御书房内已许久,他进来的时候,就见到的是景阳帝侧着头睡着的样子。午后的阳光打在景阳帝的脸上,雕花的窗在他身上投下斑斑影子。
“犴司,赐座。”景阳帝醒来以后,一刹那的时间,眸子里已恢复了往日的清明,看着殿内站着的人,向犴司吩咐道。
“是。”
“谢皇上。”子悠在犴司搬过来的椅子上坐下,眼睛看向景阳帝的方向,此时的景阳帝坐在龙椅之上,双手撑在桌子上抵着额头,似乎是还在养神。子悠不好先开口,就静静的坐着。
“听说子悠大人这些日子一直居于黎阳驿站之中?”景阳帝缓缓的正了正身子,侧坐着,问子悠。
“回皇上,子悠在黎阳这边没有府邸,没有住宅,驿站是最简单也最好找的地方。”
“爱卿来黎阳已数日,可还适应这边的气候?”
“谢皇上挂念,子悠一切安好。”子悠点头,“黎阳这边风物人情甚妙,子悠甚是喜欢。”
“爱卿喜欢就好,”景阳帝笑吟吟的看着子悠,略微思索,“黎阳这边可不比合阳。合阳近水,鱼虾之类甚是鲜美,在黎阳爱卿可是吃不到了。”
“回皇上,鱼虾虽鲜,子悠却不能多吃;然而京都黎阳,地处平原,背靠高耸之大山,土地肥沃。如今已至秋季,五谷丰登的季节,子悠也好一饱口福了。”
“爱卿这话说的朕爱听,”景阳帝扬了扬袖子,伸出左手搭在膝盖上,抬起右手指向一旁半开的窗户,“看这眼前的秋景,苍茫大地,万朵红叶于秋风之中在枝头绽放,确实是常年烟雨蒙蒙的合阳那边看不到的美景。”
“皇上所言甚是。”子悠应和。
“如此看来,也好。”景阳帝收回手,放在眼前的桌子上,眼睛转了几转,随后又看向子悠,“朕还怕刚一下朝,子悠大人你就会来找朕,劝朕收回成命呢。”
景阳帝似乎是在打趣子悠,子悠闻言,表情未有半点松动,“皇上此话何讲?”
“毕竟这种假设并非是不可能存在的?”景阳帝意味深长的看着他,眼睛眯着,“爱卿,你说呢?”
“皇上赏赐的,微臣如果真的是有功之臣,为何要让皇上那个收回成命?”子悠似乎是不解,面有疑色,询问,“今日之事宜,既然是子悠的功劳,子悠必定当仁不让。”
“爱卿如此说,朕就放心了。”景阳帝嘴角噙着笑,连目光都被感染,清清爽爽的笑容,“如此一来,芜锦司司锦使大人的位置,子悠大人可算是坐稳了。”
“微臣还要感谢皇上的提拔,”子悠又站起身,向景阳帝行了礼,“没有皇上倾心的信任,子悠又怎么能有今天的位置。”
“如你刚才所讲,真是你的,那它就逃不掉。”景阳帝冲他客套的行为摆了摆手,“刚好过几日,司锦使林昱大人也即将回来,到时候你们定要通心合作,大荆国土的安危,至关重要。”
“承蒙皇上信任,微臣必将万死不辞。”
“启禀皇上,皇御司司御使昌武将军求见。”子悠话音刚落,御书房外就传来宫人的通报声音,景阳帝抬眸看向殿门口。
“宣。”
“宣昌武将军觐见。”
不一会儿,身披战甲、器宇轩昂的昌武将军就走入了御书房,“启旻拜见皇上。”
“昌武将军不必多礼。”景阳帝挥挥手让他起来,昌武将军站起来以后才看到身边还有一个人,子悠刚好也侧目看向他,二人目光在空中相撞,短暂地打了个招呼,昌武将军率先移开目光。
“昌武将军可是个大忙人,今日竟然有空来朕的御书房,说吧,将军前来,所为何事,”昌武将军启旻甚少会在景阳帝不宣他的时候来主动觐见,所以景阳帝此刻看见他来,就暂时打消了跟子悠接着聊下去的念头。
有昌武将军在,与子悠的许多话,景阳帝都不能再直截了当的说出口。毕竟以子悠的性子,他若是不喜欢的事情,万一到时候下不来台该怎么办。
“皇上,微臣有要事启奏。”昌武将军对于景阳帝的打趣早已见怪不怪,而且此时他确实是有十万火急的事情要禀报。景阳帝话音刚落,昌武将军随后说道,还私下里瞄了一眼子悠。
“既然大将军与皇上有要事相商,子悠就先行告辞了。”子悠怎么会忽略掉身旁的昌武将军那别有深意的一眼,自知如果自己再呆着这里,估计会妨碍他们君臣之间的谈话。如果是那样,昌武将军想要说的话估计会憋很久,为了避免这种情况,他就先提出了离开。
“子悠大人且慢,朕还有事跟大人商议,”景阳帝闻言,并没有应了子悠的请求,反而抬手打断了子悠想要离开的动作,打消了他想要离开的念头,随后景阳帝才看向昌武将军,问道,“昌武将军所要说之事很关键么?”
昌武将军思索良久,犹豫着点了点头,“是关于皇后娘娘的。”
“皇后?什么事情?”景阳帝神情一怔,紧接着问道。
“关于娘娘中毒一事。”昌武将军回。
“如果是这件事的话,大将军你就直说吧,不必兜兜转转绕圈子。在这件事情上,子悠大人不是外人,皇后娘娘中毒还多亏了子悠大人才能解。有什么新的情况或者说是进展,将军不妨先提出来。”
“是,皇上。”昌武将军回答,一边在心里默默的思考着该怎么说,一边偷偷打量着子悠,“地牢里押的犯人,今日狱卒来报,说是死了。”
“什么?”景阳帝猛地站起身,双手撑着桌子,满是不可置信,“没有朕的允许,一未提审,二未定罪,三没有行刑,她怎么就死了呢?”
不止景阳帝吃惊,站在一旁的子悠更是吃惊,若是说跟皇后中毒有关的人,如今子悠只知道一个,那就是九殿下身旁的妍姒。他虽然不认识那个女孩,可是昨日听九殿下所言,那姑娘十有八九是被冤枉的,殿下还在搜寻证据为她洗刷冤屈。如今若是真的如昌武将军所说,妍姒已经死了的话,那么九殿下所做的一切努力,岂不都是白费了,事关人命,九殿下知道了以后会如何,子悠如今还不敢妄加推测。
“回皇上,今日上朝前狱卒来报,微要犯死于牢中,退朝以后,微臣也去了地牢查看,”昌武将军抬头看了一眼暴怒的景阳帝,随后愈加小心的说,“那人确实是死了,而且确实应该是妍姒姑娘。”
“什么叫应该?”景阳帝气愤的声音更加高亢,嗓子似乎都被撕裂了,“在地牢的人,是生或死,你昌武大将军岂有不知道的道理?还跟朕以应该二字回答?昌武大将军不妨跟朕解释一下,是何道理?”
“皇上息怒,微臣今日前去查看的时候,那女子早已分辨不得相貌,只不过身上换的囚服与装束皆与妍姒姑娘无二,所以微臣猜测。”
“相貌早已分辨不得,”景阳帝喃喃自语,站直了身体,利眸再次射向昌武将军,“朕要你们还有何用?一个女囚犯,如今跟朕说,辩不得相貌,认不清楚人,昌武将军,你当朕是三岁小孩子么?前两日的活人,如今活生生的变得不认得了?”
“皇上,具体情况微臣还未得知,”昌武将军接着回答,“狱卒来报说是,那女子不慎跌入虿盆之中,那里面有数百条蛇,若非女子呼喊声喊来狱卒,怕是早已连尸骨都找不到了。”
“什么?虿盆!”景阳帝眼睛瞪得更大,显然已是气急,说出的话声音都在抖,“好啊,你们真是好啊!”
“皇上息怒。”昌武将军看着景阳帝骤变的脸色,急忙安抚。
“息怒?息什么怒,”景阳帝抓起桌子上的几支笔就往昌武将军那边丢去,毛笔有的砸在了昌武将军的衣服上,有的砸在了他的身上,散落在他周围,景阳帝似乎还是不解气一般,“你们可真是好,我堂堂大荆,竟有你们如此人心歹毒之徒!”
“皇上,此举非吾等本愿。”
“非你们本愿?”景阳帝嗤笑,“昌武将军,朕将人交给了你,可有说过让你们审讯?”
“回陛下,不曾。”
“可有让你们严刑逼供?”
“回皇上,不曾。”昌武将军接着回答。
“既然不曾,她又为何会死于虿盆之中?”景阳帝质问,他的袖子在他身体的极度愤怒之下随着身体在抖动,“如此恶毒之物,你们又为何会让它出现在大荆的牢房之内?”
“皇上,微臣有罪。”说到此,昌武将军也不再为自己辩解,多说无益,这件事虽然不是他直接参与,可是他确实是没有尽到监管的责任,让人死于非命。
“你确实有罪,”景阳帝深吸一口气,“如此残暴之刑罚,昌武将军,你用的安心么?是不是要把虿盆,炮烙给大将军你凑齐了?”
“微臣不敢。”
“犴司,摆驾地牢,真要亲自去看看这虿盆是什么样子。”景阳帝的话语铿锵有力,饶是子悠,此刻也被他的那种君临天下的气势震惊到了。
“皇上,不可,万万不可啊。虿盆里尽是凶悍之物,稍有不慎,皇上若有了闪失,大荆可要怎么办。”昌武将军听到景阳帝坚决的话语,立马去劝阻。
“朕有何惧?”景阳帝缓缓吐出一句话,就要离开御书房,经过子悠的时候,“子悠大人回去以后好好歇息,芜锦司掌司使接任仪式那天,朕再来祝贺大人。”景阳帝说完,不等子悠回答,就急匆匆的离开了。昌武将军匆匆忙忙之间,也很在景阳帝身后离开。
“谢皇上。”子悠的声音在空阔的宫殿之内,回响了许久。
子悠盯着景阳帝离开的背影,眸光微眯,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嗖然又想起了,进宫之前与赫连宸所谈论的,赫连宸在仙欲阁恰巧碰到青煜阁少阁主青絮去找红姑一事。
赫连宸说,当时的青絮尤为紧张,而且他确定去的时候只有青絮一个人,并没有见到子悠口中所谓的蒙面女子。
当时由于时间紧急,他们两个并没有说多少,子悠跟赫连宸交代,说让在驿馆等着他,更要帮他时刻注意着青絮二人的踪影,他就急匆匆的进了宫。
如今,又过去了一个多时辰,他是该先去驿馆还是先去给九殿下送个消息?
另一边,朝凤殿。
靳王与他的女儿,也就是当今皇后,早已数月不见。
靳王前段时间在南疆丛林里奔波,回到黎阳之后,又被禁止来见皇后。他心心念着爱女的安危,紧绷了好久,如今一看到自己的女儿面色苍白的躺在床上,说不心疼,那怎么可能。
“皇后,你感觉怎么样?”靳王一走近皇后居住的房间,看到那般半生不死的人儿,顿时眼角就有了些许湿润。
他的女儿明面上看起来母仪天下,受四方朝拜,有着全天下女子最艳羡的尊荣身份;可私底下她忍受的,又岂是别人看到的那般简单?
当年,她与当时还是四殿下的景阳帝成亲没多久,景阳帝就纳了他的青梅竹马为侧妃,虽然说皇室男子三妻四妾才算是正常,可也少有前脚娶妻后脚纳妾的。
靳王当时一知道四殿下纳妾的事情,就压不住自己的火气,就要去找当时的四殿下理论。
他只有这么一个女儿,自小都是心尖肉,手中宝,而且他夫人走的早,只留下了这么一个女儿,他很是疼惜。
那个时候,是他的女儿拦住了他,说是自己已经有了四殿下的骨血,纳妾之事,也是她事先应允的。
靳王当下就不知道该怎么说自己的这个女儿,说她善良吧,却总是对别人善良,为别人千打算万考虑,都不曾为自己的未来有任何的想法。
当时的四皇子妃千鹤郡主,一如此刻的皇后,事事将自己的夫君,当初的四殿下,如今的景阳帝放在第一位。
“父王,女儿没事,让父王忧心了。”皇后刚醒来没多久,躺在床上,侍女给她身后垫了一个枕头,让她可以坐着也是透透气。
皇后确实是一个美人,当年的黎阳“三绝”,各个都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儿。
再看这时候的皇后,就知道美女的说法不假。即使她如今中了毒,脸色苍白,整个人又显得尤其疲惫,素面朝天的样子。就那样靠在床头,一头青丝用玉钗轻轻挽起,黛目轻蹙,柳眉轻扬,也颇有几分“宝髻松松挽就,铅华淡淡妆成”的韵味。
美丽是天生的,是怎么也夺不走的,
“这次定要细查,定不能饶了那些狼子野心之人。”靳王看着自己的爱女,被折腾成了这个样子,向来庄重的靳王也压抑不住心里的火气,原本坐在床边打量着皇后疲惫的眉眼,愤怒间直接站了起来,整个脸上五官都狰狞挤在了一起,“这件事我绝对要皇帝给我一个交代。”说完一甩袖子,就大步流星的向门外走去。
“父王,不要,父王。”皇后紧忙想要抓住他,奈何扑了一个空,自己身体才刚刚恢复,力道也不够,跌倒在床沿上,差点跌下床来。
身体拍到床沿的声音有效的将靳王的脚步定在了原地,匆忙间,靳王转过了身。
“女儿,你这是要干嘛?”转过身以后,看到皇后此刻无助的样子,靳王快步走了回去,将她扶起来靠在床上。
“父王,你不要去,皇上,皇上他已经给过交代了。”皇后此时的身体很不好,说一句话可能要停歇好几次,还伴随着有轻微的咳嗽声,靳王看着她断断续续的说完,怒由心生,“什么交代!处置了一个下贱的蛮夷女子,这事就解决了么?哪有这么简单?”
“父王,你逾矩了。他是皇上,你不可以质疑他。”皇后她一直是温柔的,甚至可以说是善良的,不争不抢,安安分分的呆在后宫,不争宠,不争荣,这也是她第一次对自己的父王说这样的话。
“他如此待你,你还……”靳王看着病怏怏的女儿,眼泪也没能忍得住。
“父王,他待我很好,为我找寻名医治病,”她吞了一口气,像是做了决定一样,接着说,“他帮我处置罪犯。我已经很感谢他了。父王还是不要在增添他的烦恼。”皇后说完,泪汪汪的看着他,更惹人怜爱。
“什么帮你,他将犯人关在牢里,一没有提审,二没有用刑,这都多久了,一点消息都不曾有,他是真的为你出气?”靳王说着,不免心凉。自己的妻子成了如今这副样子,他身为夫君,竟然没有第一时间为她讨个公道,这怎么能让他咽得下这口气?
“父王,女儿这边生死未卜,您让皇上如何静的下心来审问犯人,他是皇上,是不能犯一丝一毫的错误的,父王您说不是么?”
“话是这样说,可是景阳帝如今只关押不提审的做法,让父王很难不怀疑他有心偏驳那个蛮夷女子。还听说那个蛮夷女子跟九殿下……”
“父王,您又说错了,”皇后淡淡的打断了靳王的话,忍住想要咳嗽出声,吞了一口气,接着说,“大荆如今和同为一家,同为大荆子民,何来偏驳,更何来蛮夷一词?”
皇后静静的看着靳王,温柔的反驳着自己此刻有点关心过头的父王,“父王,听女儿一句劝,这件事,让皇上去解决吧。皇上他在事发那刻,不仅关押了嫌疑人,还将九殿下当着众人的面禁了足。父王难道还不明白么?”
“若是皇上有心包庇,那岂不是……”
“父王,九殿下在外流落甚久,皇上是他的亲皇兄,难道非要闹到兄弟二人反目,成为大荆的谈资,才是这件事情最好的解决办法么?”
“可是,若非如此,苦的还是你啊。”
“父王,女儿不苦,女儿是大荆皇后,要有母仪天下的风范,皇上朝务繁忙,女儿不能为其分忧也就罢了,可是在女儿力所能及的范围之内,还是希望可以帮助他,哪怕只有一点点。父王,您可明白?”
皇后的声音很轻很轻,可是每一句话都很重很重的砸在了靳王的心上,让他难受的同时,更让他心疼。
“你啊。”靳王一向拗不过自己的女儿,如今她都这样说了,他又怎么能去伤害她挚爱的人。他的女儿是他的底线,是他的命。这一句话,说的既无奈又心酸。
皇后看到靳王不在计较,才算扬起了今天的第一个笑容,璀璨夺目。
“对了,父王,你最近不在宫里,女儿又不能时时去您的王府上探望,今日来可是有要事。”皇后眨了眨眼睛,换了一个比较轻松的话题。
“父王今日来看你,自然是为了自己的宝贝女儿来的,”靳王冲皇后安抚的笑了笑,接着说,“父王算过了,下月便是你的生辰,前些日子,父王我得知南疆有奇宝,便与人去寻,想予你做礼物,然而……”靳王说到这里,故意摆出一副没有找到的遗憾表情。
“父王别急,总会有的,只要是父王给的,女儿都喜欢。”皇后微笑着安抚。
“就你嘴甜。不过啊,父王我找到了,等你生辰那日,父王必定亲手赠上,做我的宝贝女儿的生日礼物。”
“女儿就知道父王待我最好了,事事都为女儿着想。”皇后咧开了笑容,这应该是她数日以来,第一次这么发自内心的笑了一次。
这个皇宫有太多的秘密,她不小心窥探到了,想要脱身就再也不可能了。
这里的水太深,迈进来的那一刻就早已经是万劫不复的地步,她那如此疼爱她的父王,她怎么忍心让他知道那么多的丑陋与不堪。
他如此的宠溺我,若是让他知道了某些真相,那么你估计会头疼好一阵子的吧。
皇后含笑的眼睛里闪过一抹黯然,稍纵即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