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庑正殿早朝。
“合阳县使子悠大人德才兼备,甚得朕心,且此次引荐有功,念芜锦司掌司使职位空缺,子悠大人各方皆适,特命其为芜锦司掌司使,愿其心系天下,为朕分忧。青煜阁济世救人,少阁主青絮妙手回春,救皇后于危难之际,特赐南疆进贡极品蛇胆两只、雪莲两棵,以彰其嘉行。其手下医女锦书姿冠绝天下,特赐御使令,往后出入宫闱,畅通无阻。”
“谢陛下。”
芜锦司是为国家南征北战,出生入死的机构,平日有战役就出战在外,没有战事就驻守黎阳。不过现在以大荆如今的国力来看,战争是遥遥无期的,说穿了,此刻的芜锦司掌司使也就是一个虚职,空有职位,没有兵权,兵权全在景阳帝手里掌握着。
子悠心里也不计较,他本就不是好战之人,景阳帝如此的安排,也是很符合他的心思。景阳帝对于青絮的赏赐,也算是厚爱。南疆蛇胆与雪莲都是极为珍贵的药材,一只蛇胆可能要赔上几十人的性命;一棵雪莲的成熟,也是要好久好久。不过他最诧异的就是,景阳帝对于锦书的赏赐。众所周知,御使令可不是一个容易得到的东西,可以随意出入宫廷,相当于一张通行令,且无期限制。
“接下来我们就来说另外一件事吧。犴司。”景阳帝看着犴司宣完旨,向他点了点头,犴司另外又拿出一道旨意。
“查合阳内役司分司使王振横霸乡里鱼肉百姓,视人命于无物,虽已被就地正法,然而其间贡品多数不翼而飞,未见其踪,遂下令彻查。巡查使出任,查与王振之事相关人事,逐一访之,有系者从严处之。”
谁都没有想到景阳帝会在这个时候发出这样的一道圣旨,更何况合阳王振一事,早已沉寂了许久,此时却又重提,景阳帝有何深意?整个朝堂上的人都在揣摩着景阳帝的意思,大殿就此沉静了那么一阵,没有人说话。
“合阳内役司分司使王振,仗势欺人,为祸一方。为君者,民为贵,君为轻。如此恶行,举世罕见,朕继位四年以来,从未听过。如今突然被查,这件事到底是滋事已久,还是偶然为之,朕要一个答案。”犴司圣旨读完,景阳帝看着皆沉默不语的各个大臣,面带微笑,说的话铿锵有力。
殿内站着的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靖律司司律使许褚往外跨了一步,继而说道,“古有言,‘为君之道,何以为明?功不滥赏,罪不滥刑;谠言则听,谄言不听;王至是然,可为明焉’。皇上此举有恶必除,必定是深得民心,不过要彻查,兹事体大,皇上还需要从长计议。”
“许褚大人所言甚是,可有人愿意担此重任?”景阳帝觉得许褚所言在理,向朝下之人询问了一句,随后又觉得不够周全,“既然功不滥赏,罪不滥刑,既有严惩必有重赏。各位大人有谁愿意主动请缨?”
“微臣愿意。”另一边,邹闫紧跟着景阳帝回道,“皇上心系百姓,乃万民之幸事。合阳内役司分司使王振此类罪行恶行,地方官员监管不力先不说,各位为官者,有的怕是早就忘记了为官之道了,靖律司本是主管记法,理应身先士卒,当仁不让。”
“臣附议,司律使邹闫大人所言甚是,”许褚随即附和,“靖律司义不容辞,必当身先士卒。法不容情,作为法纪的执行者,臣等甘愿。”
“诸位爱卿可有异议?”景阳帝听了两位司律使的话,没有急着表态,语气淡然地问,“还是说,你们都同意两位司律使大人出任?”
“臣等同意……”
“臣也同意……”
……
没有摸清楚景阳帝到底是想要做什么,谁都不感贸然的开口,靖律司的两位大人向来是以干脆果断、铁面无私著称,此等重任,两人接下,也并无不可。
作为执法者,执法必严是亘古不可改变的事情,大荆六司也当属靖律司人员调动安排最为严苛,在位者并不是只有才学远见就可以,更多的还要在政绩上有所贡献,并且从他出生到他任职的那一刻,更是不能有一丝一毫的污点。
所以邹闫与许褚二人,能够走上今日的位置,那是有过硬的本事的,景仁帝曾说,“法不严,国家不稳,法不全,民心不稳。”
这也一直是靖律司努力达到的目标,民心稳了,国家才能稳。若说景阳帝最放心的,也就是靖律司的这两位掌司使了。
“是真的没有异议,还是都憋着不敢说呢?”景阳帝听着殿内整齐划一的赞同声,脸上笑容愈加浓烈。
“微臣不敢。”
“臣等不敢。”
“……”
“既然各位大人都不愿意说,那朕就替你们说,”景阳帝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手猛地拍向龙椅的一侧扶手上,“个个都自称是大荆栋梁之才,月月拿着俸禄,有几个是把大荆百姓之事放在心上的?一次严查,你避我躲,能推则推,能逃就逃,是因为你们心里有鬼不敢接下,还是自认能力不足,想要退位让贤?”
景阳帝此番话恩威并施,不仅是说大荆官员安逸太久,早就忘了国之根本,更是在指责大荆官员在其位不谋其政,对下监管不利、恶行横出,对上隐瞒不据实相报、该汇报的事情能压则压,能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都轻松处置的松懈态度。
水能载舟亦能覆舟,景阳帝一直都对这句话坚信不疑,王振一事没有发生之前,也未曾有任何类似此事的折子递交上去。他不是没有过怀疑,只是不相信大荆官员会安逸到如此地步。
景阳帝说完,站着,完全俯视殿内的一干人等,“若是第一种可能,就好好的去给朕读古今圣贤之书,好好学学什么是为官之道,不过若是第二种,要想告老还乡,朕不拦着你,把府印上交,自己走就是。另外严查期间,若是再像以往一般肆无忌惮,毫无法纪而言,就别怪朕不念多年君臣之意了。”
“臣等谨尊皇上教诲。”
“臣等谨尊皇上教诲。”
……
“各位大臣今日还真是统一,反到让朕这个皇帝突然间觉得是不是朕做的决定是不是有了偏驳,竟让你们这么多人,”景阳帝说到此,怒极反笑,停顿了片刻,利眸从殿内第一个人看过去,一直到最后一个,随后接着说,“不敢多说一言,你们给了朕一种感觉,是朕平时太专政了么?”
“陛下圣明,臣等以为靖律司两位掌司使大人,深悉大荆律法,维护捍卫了法纪的公正性数载,想必早已经将其融入了骨血之中,”内役司司役使凡杰顶着压力站了出来,疾步走到众人前方,恭敬的回答,“由两位大人来审,自会是不偏不倚,惩必严,罪必究。”
“司役使凡杰大人此话的意思是想要将其事直接交由靖律司,”景阳帝目光如炬,死死地盯在凡杰的身上,戏谑的笑容在他脸上浮现出来,“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合阳出事的那个是你们内役司分司的人吧,如今司役使大人不打算自己动手,反而要去求别人的帮忙?”
景阳帝这个“求”字一出,显得这件事情又颇为奇妙。景阳帝此时不是在寻找巡查使的合适人选么,怎么如今两位司律使大人主动请缨,皇上都没有同意,反而是凡杰大人一开口,皇上就如此询问?男不成景阳帝早就找好了人选?
“启禀皇上,合阳内役司分司使王振一事,臣难逃其责,”凡杰缓缓应答,“臣监管不严,在合阳一事上出了如此大的纰漏,竟还从未察觉,实在惭愧。还请皇上治罪。又怎敢请求皇上将巡查使如此重要之事交于臣。”
“凡杰大人此言差矣,靖律司二位司律使大人深得朕心自是不必多说,只不过王振一事一出,前前后后牵扯过多,此类违反国法之行为,是都必须登记造册,留给后人一警示,此刻怕是已自顾不暇。朕又岂能在如此关键的时刻,再给他们增添负担。”景阳帝听完凡杰说的话,漫不经心的接了下去。
“皇上恕罪,是臣考虑不周,忘了两位司律使大人如今收尾工作甚是复杂,”凡杰听了景阳帝所言,怎么可能逆着景阳帝的意思而来,先朝着邹闫与许褚的方向看过去,示意自己的歉意,随后接着说,“王振乃是我内役司惹下的祸患,理应由内役司全数负责,陛下今日所言,凡杰在所不辞。”
“凡杰大人的意思,愿意接下巡查使这一重担了?”景阳帝似乎是没有料到凡杰松口会如此之快,眼中稍显诧异,转瞬即逝,同时也不得不佩服这位凡杰大人随机应变的能力之强。
“有再一,无再二,微臣闯下的祸,臣愿意自己承担。”
“启禀陛下,臣以为凡杰大人所言有理,”凡杰的话刚说完,景阳帝还未表态,汲洛司司洛使于凡也站了出来,“从古至今,能面面俱到的人少之又少,凡杰大人虽然是因为其监管不力,安排不当,才导致了如今合阳王振一事。只不过在臣看来,错既然已经发生,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如何去减轻后续一系列反应,凡杰大人如今愿意自己去填上王振捅下的这个窟窿,将功赎罪,又何尝不可。”
“没想到汲洛司于凡大人竟会为你说话,凡杰大人,此刻你作何感想?”景阳帝悠悠看向于凡,此人才、识于在场的众大臣之内均为前列,向来也是“事不关己,你为何人”的凉薄态度。平日里少言少语,不过事事俱细,美中不足的是做事尤为随心。有的时候甚至不经过景阳帝允许只要想做就自己着手操办,事事都是在有了很好的成效之后,才被景阳帝得知。
景阳帝对其是又爱又恨,爱惜他的才华,嫉恨他的随心所欲,仿若不将他放在眼里一般。若不是遇到的是景阳帝这个开明的皇帝,可能不知道要死多少次了。
“皇上所言甚是,微臣也没有想到,于凡大人此刻竟然会替微臣一言,微臣感激。”
“凡杰大人,说感激怕是早了一点,本官只是觉得,自己捅的篓子自己去补上比较好,免得劳烦了他人,再成为了以后生事的借口。”凡杰的话刚说完,于凡再次开口,“啪啪”打脸一般,凡杰似乎没想到他会这么说,如此不给人脸面。
“于凡大人教训的是,本官自会谨记。”凡杰应道,算是收了他的“教训”。
“哈哈,”二人说话间,景阳帝爽声一笑,“于凡爱卿所言,朕心甚慰。凡杰大人,你可要考虑好了,这事情你一但接下,就必须恪尽职守,尽职尽责,再有徇私舞弊之事发生,那可就连坐了。”
“微臣谨遵谕旨。”凡杰应下。
“既然如此,那诸位爱卿若无异议,那就由内役司掌司使凡杰大人、汲洛司司洛使于凡大人为主审,靖律司司律使邹闫、许褚二位司律使大人为辅,协助调查,期间所查之人,证据确凿,亦可就地正法,绝不姑息!”
“微臣接旨。”
景阳帝亲自宣旨,众人皆是无异议,景阳帝的目光从他们脸上一个一个的看过去,起身,走下台阶,走到他们的身边,自己默默的看着眼前一个又一个低着头的官员。
“什么时候我大荆的官员上朝竟是一副如此战战兢兢的样子?”许久,景阳帝似乎是烦了,甩了甩袖子,双手置于背后,在他们之间走来走去,边走边说,“朕可有苛责过你们?”
“恩?怎么都不说话?”景阳帝从头至尾转了一圈,就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在殿内回响,心生不耐,“凡杰大人,朕还要问你一件事情.”
“皇上请说,臣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掌司使大人,听说令爱下嫁于王振为妻了?”
景阳帝话题突转让所有人都猝不及防,谁都看不懂为何会一下子提到司役使凡杰他女儿的身上,众人在诧异的同时,也不免猜测景阳帝到底是想做些什么。
“回陛下……”凡杰虽然也是久经官场,斩将无数,可毕竟是一代臣子,怎么也不可能敌得过景阳帝身上那逼迫人的气势,而且又是跟自己疼爱的女儿有关系,又被皇帝当着众人的面问起,不止面子上挂不住,心里的煎熬估计也显而易见。一直平静的脸上突然间像是被打开了一道口子,有些失落与难堪。
“哎,凡杰大人别紧张,朕也只是听说,据说老九把王振及其亲属审讯了以后,没过多久就发现王振死在了牢中,最近朕又得到消息,说是王振一死没多久令爱就没了踪迹。朕在此劝慰爱卿,虽然令爱如今下落不明,还是不要太悲伤,保重身体才好。”景阳帝的面前,唇角笑容轻启,尤为迷人,对她说的话,声音虽低,却深意十足。
凡杰的的脸色已经不是尴尬与难堪二字可以形容的了。
景阳帝这人也是绝妙,把人逼到了这份上,他自己却又把话题带了过去。
更令凡杰想不通的是,此话已经不是景阳帝对他第一次说,上次他私下去找景阳帝,景阳帝就跟他说了类似的话,当时由于靳王的打断,最后不了了之。
如今皇上再次提起,莫不是他已经发现了什么?
朝堂上的好多人都默默的松了一口气。景阳帝在凡杰半神游之时答了“是,谢陛下挂念。”之后,连退朝二字都没有等犴司说完,直接就走往后殿,再也没有回过身来。
凡杰看着景阳帝离开的背影,陷入了沉思,许久之后才走出了大殿,整个人长舒了一口气,跟再次活了一般,站立了片刻,才迈步走出宫门。
景阳帝出了后殿,紧跟着进了御书房。
景阳帝这几日看的奏折,除了彼此弹劾之外,要不就是一纸空文,没有一点实际意义的空论,看的他整个人都疲累,此时刚下了朝,在朝堂上跟众人斗智斗勇,恩威并施,身心俱疲,就坐在椅子上,胳膊撑着头睡着了。
“皇上,靳王爷又来了。”犴司替靳王回来禀告的时候,由于他一路快步走着,又低着头,并没有注意到此刻景阳帝已经睡着,然后犴司的喊声就把他吵醒了。
犴司 之所以说是“又”,只是因为近些日子以来,靳王爷出入宫闱有点太过于频繁。不只是景阳帝对其感到头疼,每次都由犴司前去拦人,犴司也只能好言相劝着,“又”字也是无心,就脱口而出。
“宣。”被突然惊醒,景阳帝睁开了眼睛,维持着胳膊撑着头的那个动作没有动,淡淡的应了声。
犴司听到景阳帝声音有着浓浓的睡意,心里咯噔一下,景阳帝话语刚说完,犴司稍微抬起头看了景阳帝的反应,然后一溜烟的出去了。
“皇上,皇后娘娘现在怎么样。”不多时,御书房门口一人进来,一只脚刚踏进门,就发问。
靳王进来的时候景阳帝正用手揉着眉间,满是疲惫,然而他此刻完全忽视了略显疲惫的景阳帝,只顾着关心自己的女儿,还是引起了景阳帝的反感。
“皇叔,朕在你眼里就这么没有存在感么?”景阳帝手扶着额头,也懒得看他,不威自怒的说。
“微臣心急,请陛下恕罪。”靳王顿时无言,这些日子,明明知道皇后危在旦夕,景阳帝却一次都不允许他前去探望。自己最疼爱的女儿此刻生死未卜,叫靳王此刻如何不忧心。
不过他上次无意之中就冲撞了景阳帝一次,心里还是有些许忌惮,这次若是景阳帝是再次真的生气了,那他这次到来就没了意义。
“皇叔是信不过朕么?”景阳帝利眸微眯,一动不动的盯着靳王,“在皇叔看来,是不是觉得朕委屈了皇后,一点都不把她的生死放在心上?”
“皇上恕罪,本王绝无此意,”靳王慌忙跪下,双眼间似乎还有眼泪溢出,“皇上,本王已有数月没见到皇后了,她可是本王唯一的女儿,皇上如何让本王忍心弃她于不顾。”
“皇叔的意思是在指责朕不顾皇后的生死的么,”景阳帝拿起眼前桌子上放着的一本文案,啪的拍在了桌子之上,目光泛着冷意,“皇叔,朕提醒你,万事还要甚严。”
“皇上,皇上,本王绝不敢如此认为……”
“好了好了,皇叔不必再解释,如果实在不放心皇后的话还是自己去朝凤殿看看吧。”景阳帝拿起奏折,收回目光,拿起一本奏折,用笔在上面批阅着,一边说。
“谢陛下谢陛下。”靳王似乎没有想到今日冲撞了景阳帝竟然还如此轻易的得到了探视的机会,整个人兴高采烈的连眼睛都在闪光。
“王叔何必言谢,朕与王叔本就是同族同宗,皇后又是你的爱女,岂有不允许探视的道理。”景阳帝拿着笔,慢悠悠地说道,似乎完全不在意刚才发生的一切。
“皇上所言,本王谨记。”靳王听了景阳帝后边的话,更是开心。前些日子的忌讳更是在这一刻全都被冲淡了。
景阳帝向他摆了摆手,任他退下。靳王告辞,景阳帝在他转身的时候,停下了笔,目光悠远的看着靳王的背影,不知在想着什么。
靳王前些日子前去南疆,查看边境情况之际,对那只体色呈血红色,而且嘴里一直有东西在闪光的巨蟒尤为好奇,由于祭天大典在即,他不好逾期而回,只好自己先回了黎阳,而把自己手下的人留了下来。前两日属下回来,不止杀死了那条蟒蛇,还带回来了蛇胆等诸多珍贵的东西。
“犴司,皇后那边情况如何?”景阳帝看着靳王的身影在慢慢的消失,此刻才意识到,他好像很久很久没有真正跟皇后说说话了,甚至这次皇后中毒,是他数月以来首次步入朝凤殿。
而他在皇后服用了青煜阁青絮所开的药逐渐稳定之后,就再也没有去过。此刻看到靳王为了爱女竟不惜冒犯那至高无上的权利,不得不说,景阳帝的触动还是挺大的。
不过他并不能后悔,不论是当初娶了皇后,舍弃了苏檬,还是后来选择当这个皇帝,他都不能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