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妈妈办事向来是快的,沈荣锦吩咐下去,没个把时辰就妥置好了一切。
腾出的院子是含翠馆,溪梅生香,毗邻而栽秋海棠,小径蜿蜒依傍林立着湘妃竹,顺道而探,乃至阶墀,槅扇垂帘,料峭的霜暮皆屏于其外,故以屋内犹如春季般温暖,小院又怡人景色展绿叠翠,自然得有含翠馆之称。
高氏显然很是中意含翠阁,嘴角都不自禁上扬了起来,迫不及待进了屋内去看那些摆设陈尘。
迎头的是红檀木牌匾,两旁各放得有联牌,簪银的字迹腾猨过树,往下望去红木的罗汉床铺着大红色底宝瓶刻丝炕褥,炕桌上有掐丝珐琅三君子茶盅,往下一溜炕椅搭着崭新的大红遍地金妆花褡子,看得高氏眼睛生疼。
如此相较之下,霜月畔简直就如茅椽蓬牖一般。
高氏心里喜怒交杂,脸上神情也不知道如何看相。
沈荣锦默默跟着高氏一行人进了屋,还未等谁人说话,沈誊昱便开口问道:“老夫人可还觉得满意?觉得哪里不好尽可都说出来。”
说话间,莫姨娘和沈荣妍各自扶着高氏往里走去。
高氏看着脚下踩的那金丝锦织珊瑚毯,目光微闪,携着笑意对沈誊昱说道:“没有什么不好,都是极满意的,锦姐儿真真是有心了。”
荣锦在跟前走着,垂眸低眉笑得谦逊,只说:“这是荣锦应该做的,只怕老夫人嫌不好罢了。”
沈誊昱听闻笑着坐在了罗汉床上,下人陆续进来添了茶和零嘴,烧起来火炉。
跟随的莫姨娘扶着高氏坐下,沈荣妍也自顾坐在挨着那一溜的炕椅上,看见沈荣锦的笑容,心里莫名抵触,只不耐见此笑靥。
莫姨娘还算是客套,只笑着说:“锦姐儿这是什么话?这含翠馆屋内布置各个都是顶好的物什,只瞧一眼都知是下了番心思的,哪里会嫌不好。”
荣锦敛笑推诿道:“之前是荣锦的疏忽,才至于老夫人病榻,如今要换院子,自然少不得费些心思......”
话赶话赶到这份儿上了,不看僧面也要看沈誊昱的面子,高氏坐在罗汉床上只好说着,“且都是过去的事了,过去便让它过去罢。”
沈誊昱喜闻乐见,顺着话说下来:“锦姐儿才方也听见,以后休要再提了。”
沈荣锦细声应了是,复望了望坐在炕椅上悠然自得的高氏,起身对沈誊昱裣衽作拜,言语着,“父亲,老夫人换院子过来,也受了些风,妨害会有什么不适,荣锦这般想着便叫了方才的严大夫过来再探一探脉。”
今早的事自有王冧向沈誊昱说起,故以沈誊昱是知道沈荣锦把严亍留在沈府的事,当下且听,自然不觉得有异,便点头道:“这样妥帖细致是最好的,便去请严大夫过来罢。”
沈誊昱知晓,但高氏,莫姨娘她们是不明白的,此番听只奇怪沈誊昱怎用的是‘过来’一词。
……难不成,这严大夫还在沈府?
高氏思来想去觉得便是这个了,她默默看着沈荣锦,心里也不算忐忑,毕竟严亍之前替自己圆了那道的谎,这当日当下的定然不会做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事......不过她原先以为沈荣锦是送了严亍出府的,没想沈荣锦会来此这么一招,只担心着这沈荣锦莫不有什么企图。
思绪间,沈荣锦已着人领了严亍到庭前阶下。
隔着一道跨槛,严亍遥遥能见正坐的沈誊昱,发了个怔,随后才亦步亦趋随着下人往里走进。
须臾步数,便走到厅前,更是明晰可见沈誊昱那石青色宝相花刻丝锦袍衬得一张脸,儒雅之中且带有些微严。
如此见罢,严亍心口像挂了把刀子般,直晃晃的颤,他攥着手上的药箱搭带,默默作了一礼。
沈誊昱说道:“让严大夫暂且留在沈府些时,委实怠慢了严大夫,等会儿子给老夫人诊了脉,我让王冧送严大夫回去。”
严亍连忙说道不敢,心里对此更是惴惴。
沈誊昱只当他客气,也不愿再多说些什么,便道:“严大夫不必客气,此刻还请严大夫为老夫人诊一次脉罢。”
严亍心中逐叹口气,拿起一番锦帕往高氏手腕一搭,在众人眼里细细诊起了来,心里却是神游太虚境,不过一会儿草草收回了手。
见到沈誊昱仔细看自己,严亍心里惴惴难受得慌,快速说道:“老夫人就是有些伤寒罢了,喝几日在下那单子的药,将养着便会好矣。”心间只希盼着快点开了方退下。
沈荣锦哪肯,在旁便开始逐一询问着些事宜,“即便严大夫开的是万应灵药,但老夫人年事高了,可比不得我们这些小辈,自然要注意许多,荣锦虽只照顾老夫人一日有余,但也有不少疑惑想问一问严大夫,还请严大夫莫要见怪。”
高氏眉头拢紧,只觉得不对。
这边莫姨娘和沈荣妍坐在炕椅上还未反应过来,那边的严亍就硬着头皮说:“沈大小姐哪里的话,还请讲。”
沈荣锦嘴角勾起一抹笑,在高氏眼底倏忽绽裂,“老夫人近来病榻, 胃口不佳,对甚多膳食都是食不下咽的,今个儿荣锦听老夫人说想吃那肉圆焖濮瓜,且必要嫩未脱花蒂的那种,不过我觉着老夫人身体寒性,是吃不得这样的,如此一来,我若做了,怕对老夫人身体不好,但若是违了老夫人的心去做其它的,老夫人也不想吃,会饿坏了身子......所以我头疼着老夫人膳食得厉害。”
在座的人脸色都变了变,任是有点脑子都听得出来沈荣锦话里的意思,无非不过是沈荣锦说高氏借着病由拿乔自己罢了。
严亍为难地看向沈誊昱。
后者却默默不语地看向沈荣锦,心里却想起了前个儿在霜月畔,所谓玉枕之类的那些番话......面色不由得有些发沉。
莫姨娘自然是看到了沈誊昱脸色了的,只暗道沈荣锦竟然在外人的面上说这样的浑话,难不成怕没人不会觉得她不是挑拨离间的人?故以一面忧,一面喜,一时不知道如何开口。
高氏却说了:“这人老了,牙口不好了,吃不得那些老的,不然半天都咬不动,白白累坏我的腮帮子,今个儿上来的那些菜肴大多都是难嚼的,所以我也鲜少动筷。”
一席话说得在情在理,挑不出什么毛病。
高氏这时心里也明白过来,沈荣锦为何今日这般殷勤,对此不由得有些冷笑,总归是小孩儿顽皮的把戏,自己还看不上眼。
沈荣锦也没打算就这这事说下去,不过是想借着这个当口敲山震虎,提醒高氏莫要太为难自己罢了......
众人说到这里,气氛稍缓,严亍见势而道:“一味避着寒性的东西去吃热性的食材,少不了会上火燥热,只怕到时候会内火外虚,更是不好,所以吃一些还是无妨的。”
算是给这席话来了个善后。
众人也不揪着这事再深讨下去。
沈荣锦便回道:“既然如此,那荣锦也不担忧着了。”说罢露出一笑。
再有几句或叮嘱或抚慰,但也零碎细末了。
严亍也没再待下去的由头,遂了心愿地被送了回去。
随送的是沈府管事王冧,架着一辆华盖的马车往荣春堂而走。
王冧虽是奴仆,但怎么说也是沈府的管事,怠慢不得,严亍对待自然恭敬有礼。
王冧回礼浅笑:“严大夫,不知你可曾听过快嘴李翠莲的故事?”
严亍当然听过,笑道:“曾坐茶馆听说书先生说起过......”
王冧接着道:“那小的也不多饶那些口舌了......严大夫你也知晓那李翠莲爱说他人的闲话,以嘴快不饶人而著名的,所以到了最后,结局不甚凄惨。”
话撂到这里,忆今日过沈府一遭,严亍心下也明白王冧的意思,他作揖道:“今儿我只去沈府为高老太太诊脉,至于为何待这么久,也是大小姐担忧老夫人的病情,所以有礼相待我暂且歇坐,其余什么都没发生。”
言谈至此,晃荡的马车稳妥停下,撩了车帘一瞧,已然到了荣春堂的大门口。
王冧送着严亍下了马,一边作揖拜别,一边拿出一袋荷囊,道:“今日辛苦严大夫了,这些是沈老爷的一点心意,还望收下。”
严亍连忙推脱,却抵不过王冧的再三携送,只得忐忑地收下。
话既传达,银钱已收下,王冧也没什么再留下的必要,便说:“既然如此,严大夫请恕小的先告退了。”
严亍听了,颔首相送,看着王冧远去的背影,只嗟叹沈老爷疼爱沈大小姐如厮,竟然费心到这种地步.......
他思绪略顿一顿,倏忽想起高氏的那一言一行,嘴翕翕合合数次,最终作罢一闭,回身进了荣春堂——都说闲事闲非闲饶舌,况还牵连着自个儿和荣春堂的名声,又有什么可多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