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时分,路上行人还不多,一辆马车从护城河外直奔城门。守城的护卫惯例喊停,驾车的少年公子轻声一呵,勒马停下,“各位官爷早啊。”
此人行装简素,白色发带高高束着马尾,巴掌大的脸上,一双眼睛透露着机敏,虽然年纪尚轻,面相却已有了七八分的惊绝,看得一旁几人愣是没回过神,还是带头的护卫长见多识广,抱拳一揖,“爻城诗画大赛临近,为确保城池的安全,入城者皆需检查方可放行。还请公子配合一下。”
“明白,明白。”少年公子笑嘻嘻应道,回头敲了敲门框,将车帘掀起。这驾车的公子已可称得上世间少有,车内安坐的人自然令人更加好奇,一时间,众人忍不住都往里探头望去。
马车内光线恍惚,也只瞧得那人一身银白,坐得端正,虽是闭目养神无甚动作,周身气场却彷如谪仙,单单就这么一瞥便让人忍不住想多看几眼,赞叹之余又不禁生出羡慕之情。
众人还未看清他的长相,那少年公子已将车帘放下,回头问:“我们可能进城了?”
侍卫长立刻挥手让出一条道来,“两位请。”
想起他说的诗画大赛,又不禁好奇,“敢问官爷,这爻城离此地向北还得两座城池远,怎的监管这样严实?”
侍卫长道:“今年爻城的诗画大赛老早就放出了话,说是夺得头魁者,可获叔翁潇湘图一副。我们这些大老粗是不懂,但这中土大陆的文人雅士,闻者皆来。此城乃爻城必经地,以防出乱子,自然要谨慎些。”
少年公子眉目一转,道:“这大赛可是人人都能参加?”
侍卫长笑:“小公子莫不是也想施展一番?”
他伸出修长的食指晃了晃,“非也,不过奖品动人,倒是有几分吸引我。”说完也不再继续,点头示意后,甩鞭呵马进城去。
城内并不繁华,街头小贩居多,街旁林立的皆是民用楼房,走了好几条街,才找到间像样的客栈。少年公子跳下马车提醒车内的人,“师叔,到了。”
柜台后的老板还在打着呵欠,堂内收拾桌椅的小二已经迎上来,“两位客官早。”
被这声吓得一个激灵,掌柜已经迅速走出来,笑眯眯道:“两位是住店还是吃饭?”
那矮小些的公子搀扶着身旁的男人直走进来,扔过去一锭银子,“两间最好的客房,顺便将外面的白马解下来,上等草料伺候着。”
钱在手,自然点头如捣蒜,“是是是,客房上楼左转,两位随便挑。”
目送两人上了楼,忍不住翻看着手中银钱。银锭底部乃是海东区的印章。
这地方本就偏远,只能算是小县城之类的格局,街头巷尾都是邻里,多出个陌生人一眼就能看出来。近日外来路过的人增加,见过的多是书生和富家公子,可今日这两人,身不带贵气,又不像武林中人,真如仙人临世,实在太过显眼,叫人见之难忘。
身旁小二感叹:“这两位公子长得真是好看,我若也生得这般好看就好了。”
掌柜瞬间醒过神来,呵斥道:“痴人梦话,还不快喂你的马去。”
再说楼上,两人进了房间,年轻公子先是扶他坐好,再去桌边倒了杯茶,漱了两次后在鼻尖一闻,确定无误后才端过去,送到男子手中,“虽不是什么好茶,解渴足以,小地方条件简陋,师叔莫要介意。”
男人轻轻一笑,“辛苦你了。”
少年公子虽是叫他一声师叔,行事却是一点也不觉得拘束,一转身立刻给自己倒了茶仰头饮下,袖子轻压吸去唇边水渍,说得随意,“师叔严重,都是妘夭该做的。”
想起临来时的那个书画比赛,妘夭心头直痒痒,跳起来几步走近,坐到他身边,声音少了刻意的低沉,变得动听,显然是女扮男装,“小宴师叔,百越一事,既然墨家已经应承下来,我们大可不必跑这一趟的。”
茶杯缓慢移动稳放在案桌上,男人一言一行依然是温文尔雅,“事态重要,墨公这次派来的人又是新手,我必须得亲自去。”
“前些日我已去打探过,无非就是百越侯那老头子给脸不要脸,要我说,还不如直接一刀取而代之,何苦做这么些吃力不讨好的事。”
“你一个女孩子,又小小年纪,嘴里怎么成天都是些打打杀杀。师兄是将你当作男孩在教吗?”虽是训教,听来也不觉得有什么。
“他才懒得管我呢。”妘夭吐槽一句,偷偷咧嘴不屑,闲来无聊开始数起右手上的老茧。“对了师叔,尤姜什么时候过来?”
“怎么?你找他有事?”
“没有,我找他干什么,我最近又不想打架。”耳尖听到楼下马叫,她站起来走到窗边望下去,后院里小二正在喂马。顺势靠在窗台上,双手环抱在胸前,“据我所知,墨家那个少主差不多这两日也要到达此地,反正都是要去百越,我们不如跟他们结伴同行?”
他闻声转动脑袋,面向窗台,“少在我面前耍心眼,你这又不是第一次了,真以为我察觉不出来。”
妘夭立刻老实道:“师叔,我去个十来天,回头去百越找你。”
“你就不怕我回去告诉师兄。”
“我知道你不会的。”她跑回去,拖了个凳子坐他对面,“小宴师叔,你也知道的,我从小就这么个爱好。”
他摆手阻止她的絮叨,“行了行了,你去就是,用不着每次都说同一个理由给我听,我看起来这么好说话?”
妘夭如实告知,“不是好说话,是绝对不会拒绝的。”
“我下次试试拒绝你。”
“别做无谓的斗争了。”说罢蹭地跳将起来,“我去买点吃的回来,顺便去城楼看看那个墨家少主来了没。”
她人一溜烟地消失了,独留他一人在屋中静坐。
一旦没有人说话,窗外的风声都显得格外的大。
* * *
前往百越之地本是她一个人的行程,没想在她走那天,项景佾被墨公召回,安给她做暂时护卫,还有那个小胖子墨川,硬说自己对百越死尸复活很有兴趣,对墨公一撒娇,于是她就又多了个累赘。
百越信陵城在大陆最南以东的地区,从岭南出发,不再绕道江城,而是直线往东,需走二十几天。这一路走来,在墨叔若意料之外的是,墨川虽然看起来圆滚滚不爱动弹的样子,没想到赶起路来比谁都有精神,这倒令墨叔若对他刮目相看。
三天之后,当他们徒步翻过岭南附近的几座山峰后,终于开始骑马前进。三人两骑步入临近小县,准备去补足点干粮,谁晓才刚一进城,墨叔若的马儿就像发了疯似的,踏步狂奔,一路撞飞不少摊位,引起一路惊叫怒骂。
她一手抓着缰绳,一手还要顾及头上的纱帽被掀飞,也不知道眼前是个什么景象,被马颠了个死去活来。
“叔若!!”项景佾在老远外一声高呼。
但闻身下马儿突然嘶鸣,前蹄高抬,墨叔若随之往后一仰,身体不受控地朝后滚去,下意识地发出一声尖叫。
刹那间,她只觉得腰间一紧,凌空便被人给救了下来。半空的旋转掀开她面前层层白纱,身前白衣男子脸覆面具,可清楚看见他水色薄唇和挺直鼻梁,以及面具下一双朦胧深邃的眼,仿佛是在看她,又好似没有,不知该如何形容,就如后来她双脚一触地就张慌失措地跑开,甚至还没来得及听他问一句“姑娘,你没事吧?”就抓了身后追上来的项景佾和墨川没入人群的怪异反应。
那只不过一瞬间的心跳加速,导致了一系列的神经错乱。
跑过一个转角,项景佾一把拽住她,“叔若你怎么了?”
墨叔若冲他干笑道:“没怎么,有点吓到了哈哈哈……”
墨川抱着手臂不屑道:“傻子。”接下来就被墨叔若一拳头给摆平了。
她回头看了眼来时的路,眼神复杂。
是他吗?
那个这辈子都不该再见的人。
墨叔若一路精神恍惚,推说是因为事故才身体不适。一耽搁,也就不得不将行程暂时中止。他们找了间客栈,预备停留一晚。墨叔若窝在房内整整别扭了大半个下午,最后无奈,只有把注意力转向即将要去的百越信陵,这么一想,她似乎很快就忘记了早上的事。
步出客栈,目标性的直去街头茶棚,听那当头有几个人在闲聊,墨叔若蹭到桌边坐下。插嘴道:“能向几位打听件事吗?”
一面向精明的中年人打量她一番,大概觉得不是什么坏人,这才问到:“什么事?”
墨叔若道:“听闻百越之地闹鬼,这里没有什么影响吗?”
其中一个年纪稍小的快嘴道:“怎么没有,如今晚上都没人敢出门。”
先前那人奇怪道:“你问这做什么?”
墨叔若笑道:“近日要去百越一趟,我需得问问清楚才好上路。”
那人道:“这档口你一个小姑娘去百越做什么,我劝你还是别去了。”
“为何?”
其中一个羊胡子老者解释道:“我们这小县城虽然到百越之地还有十几日脚程,可自那事后,每日太阳落山,总觉得阴气旺盛,天黑后更是如阴间般恐怖……这里尚且如此,更别说到了百越会是个什么景象。我劝你啊,还是回去得好。”
“多谢提醒,但我此去必要,没办法回头。还望几位能把知道的都告诉我。”
那中年人叹息:“你倒是执着。也罢,到时丢了性命,可别怪我们没提醒你。”
“我知道,多谢。”墨叔若点着头,继而问:“百越陵寝地宫很多,为什么偏偏就信陵出事?”
他若有所思道:“这事难说,只记得是半月前就开始的,好像与南越京家有关。”
墨叔若惊讶:“这与南越京家又有什么关系?”
百越之地由百越侯统领,其下百国有大有小,而京家就是南越国的统治家族。
那人道:“流言传来传去,谁知是真是假。听说是有关很久以前百越之君与魔鬼的契约。”他转口问她,“你听过百越祭祀活人的传统吧?”
墨叔若皱眉点头,“隐约记得是有这么个传统。每到七月十五,阴历阴时出生的孩子在三七这年会被当做祭品献给魔鬼。”
“没错。说来真是残忍,死在祭台上的人多不胜数。而二十一年前,京家生了个女娃,恰好就是阴历阴时。”
不知不觉天空已经慢慢黑下来。墨叔若慢悠悠走在空旷的大街上朝客栈去,脑海中满是不解。
听那人说,半月前百越侯孙儿百越郗不顾众人反对,硬要娶京家那个受诅咒的女子京楼雪,结果不知怎的,竟然在婚礼当天被京楼雪连砍数刀而亡,谁想三日后京家就挂起了白灯笼,宣称京楼雪死了。
至于死尸复活的事,所有人都将其归咎于京楼雪没有死在七月十五,因此才冒犯了魔鬼,惊动亡灵附身遗骸。
其中疑点重重,可又说不上缘由。先不说世上不可能有死尸复活的事,单单就是这个京楼雪莫名其妙被烧死了就很奇怪,还有这个百越郗,听起来是个情深义重的人,两人似乎感情也不错,怎么会被女方杀了呢?墨叔若摇摇满是问号的脑袋。看来只有等去到百越,问过知情者才好判断。
深呼吸一口气,将思绪从此事上拉出来。冷风从背后吹来,她浑身一抖,突然发觉漆黑的大街上,除了她一人,就只有零星的几盏风灯。忽觉背后发凉,她猛回头一看,身后街道除了石板路以外连一只猫都没有。她皱着眉头继续往前走,先是很淡然,后来变快走,再后来直接跑了起来。空旷的巷子里回荡着她的脚步声和急促的呼吸,仿佛什么也没有,好似她自己在吓自己。
跑过一个拐角时,一只手突然伸出来,不过瞬间就将她拖进黑暗,她甚至还没来得及尖叫,就被捂住了嘴。
头顶传来一个陌生男子平静的声音,“不要说话。”
她睁大眼,眸中还有积蓄的泪水。虽然被吓得半死,不过看样子这个人并不打算做什么。她为难地仰起头,入眼一副白色面具。
墨叔若心口一跳,是他!
白天在街头救她的那个男子此时正以一种亲密的姿势将她揽在怀中。心跳虽然漏了几拍,她面上却还算淡然。见他安静地望着街道,好似在等着什么,弄得她都好奇起来,冒出点脑袋也跟着看过去。
不到片刻,灯影下的石板上摇摇晃晃一个佝偻的身影。
男子缓慢抬手捂住她的眼睛,墨叔若心口一颤,仿佛了解了接下来会是个什么场景,不动声色地抓了他的手下移,捂住自己的嘴巴。
她怕自己会叫出声。
一个浑身褴褛的人影出现在街头,一步一步似走得艰难,灯光昏黄,模糊不清下看见其脸上皮肉早已腐烂,眼球凸出,尤见黑黄的眼骨。
——是死尸!!
墨叔若浑身发抖。
原来这不是传说,是真的……
作为史官需要记载亲眼目睹之实,这导致她明明害怕得要命,却仍旧睁大眼看着死尸的一举一动。
一时间整个世界好像都安静下来。她屏住呼吸,只希望死尸赶紧离开,她甚至连站立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几刻钟后,行动的死尸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墨叔若扒下捂在嘴上的手,长吁一口气。眼前几乎是瞬间冒出一个满是烂肉的脸——如果那还算得上是脸!距离近到她几乎都能闻到尸体的腐臭,以及它即将脱落眼眶的眼球清晰放大的画面。
“啊————”
空寂的街头突然爆发出一阵恐惧地尖叫,漆黑夜里醒来的人不在少数,但却没有一个人敢出门查看。
不知死尸何时到了五步之外的拐角,在它伸手攻击的时候,白衣男子已经快一步抱着她飞上房顶。
相比较墨叔若瘫坐在屋顶一身狼狈,男子眉眼淡然,玉立在屋檐上,白袍飘飘,一副冷艳绝世的孤傲。
死尸还在扒拉砖墙想爬上来。见他挥袖一甩,一根银色细钢鞭从袖子里迅速蹿出,带起凌厉劲风朝屋子另一头的大树上射去。
“锵——”利器相撞,发出点点白光。她满脸茫然,竟都不知道这里还有其他人在。这么刹那的时间,一个黑袍人闷哼一声从树稍坠落,一柄寒剑掉落在屋脊上。
白衣男子收回武器,白纱广袖从她眼前滑落时,对面的黑袍人已经站了起来。
“劝你们少管闲事。”阴沉的声音听不出男女,他脚尖一勾一提,带飞掉落在屋顶的剑,紧裹的黑袍下,一只手迅速伸出接住,转身掠入黑暗。
墨叔若眼尖瞟到他手指间有什么东西被月光照得一闪而过,还没来得及细看,那里已经没人。
“还好吗?”
听到头上响起的声音,因为实在没力气抬头去看,便老实地摇头承认。“不太好。”
也不顾什么男女有别,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墨叔若一惊,两人已从屋顶缓缓飞落。
安静的街巷突然响起他略有笑意的陈述:“墨家子弟奔赴危险毫无退缩,像你这样胆小的实在少数。”
虽然很想反驳,但他所说确实如此,也就不想在这点上多作解释,转而一想,“你如何会知我是墨家人?”
“敌人都来给你警告了,你却还有空问这些。你确定你的结业考试没有作弊!”
语气听不出什么意图,但却让她倍感不爽,“是,我是什么都还不知道,不过我告诉你,我总会把这件事给办妥的,你等着看吧。”
他牵起半边唇畔,笑道:“勇气可嘉,不愧为墨公的孙女。”墨叔若再次一愣,他怎么知道的那么清楚?还不待她想明白,白衣男子已经继续道:“此次任务棘手,墨公既然选择让你来,必然是相信你有这个能力,但此事有关百越与天目峰关系改善的问题……”他脚步一停,语气瞬间降下好几个度,却还在保持微笑,“墨叔若,你敢掀开试试……”语气颇有咬牙切齿的味道。
谁让她在别人正经说话的时候不好好听,却因好奇就偷偷去解人面具,即使再好脾气的人都有点打人的冲动。
她慌忙收回手,对着他傻呵呵笑,“我就在想你怎么老是带个面具……”
他低下头,眼一眯:“现在知道了?”
不知怎的,她瞬间感觉抱着她的仿佛是一个冰块,猛一个冷战,她缩了缩脖子,点头道:“知道了……少城主……”
她原本不太敢确认他的身份,因为最后见他时已经是三年前的事,那时候他没有穿着白衣,也没有戴着面具。白天的第一眼其实她就猜出来了,只是她不敢去相信。
或许是因为天目峰每一届城主气质相近,为分辩正副保证权力的集中,天目峰规定,在没有正式接手天目峰之前,少城主出海皆不得以面示人,于是也就有了少城主带面具的习惯。
传闻少主宴绝为人和善,与下属之间关系融洽,从无高高在上的气势。经过他两次搭救,加上现在都还愿意抱着她,墨叔若对传闻稍有体会,心里却莫名不是滋味。
原本喜欢一个人却要经历多少个阶段,才会到达这样的程度——需要从别人嘴里了解他?
墨叔若陷入沉思,宴绝也没再说话。安静了片刻,她收拾好心情回过神来,这才发觉气氛有点奇怪。她尴尬地问了句:“你手酸不?”
他回答得直接,“怎么,你要下来吗?”
她小声道:“我可以不下来吗?”
“……”
发觉他们已经停在这里说了半天话,他突然冒了句,“往哪边走?”
墨叔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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