岭南墨家,氏族归属于天目峰。传说是天目峰对墨家有恩,于是他们有了这么一个不成文的规定,每一个墨家人、墨家弟子都要专注收集世上的各种人物器具资料,面上是一大史记家族,实则只是为天目峰收集样本。
六十有余的当任掌家被众人尊称为墨公,其下原有三子,而墨公最看重的便是老二墨守廷,也就是墨叔若的父亲,奈何十三年前老三老二相继离世,如今就只剩下个野心勃勃的老大。虽然墨公一直不肯表态,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墨叔若铁定会成为下一任家主,而这个二十不到的小姑娘生性平和,若没有墨公的庇护,怕是斗不过阴险狡诈的亲伯,想必未来又得翻出一场腥风血雨。
话说回来,墨叔若回到岭南墨家顷安城已是四天过后,她才刚踏进城,年过半百的老管家便带着几个小厮匆忙迎过来。原是奉墨公的命前来接她,已候了多时。
说起这老管家,也算是墨叔若半个亲人。他看着墨叔若长大,更是将她当作自己的亲孙一样对待,其间情谊也不是他人所能及。
“大小姐……”老管家看着那马上容光焕发的女子,不知不觉竟已经热泪盈眶。想起二爷二夫人去世后,小姐自闭多年的事,他心中叹息:当初那个乐观向上的小姑娘终于回来了!
墨叔若从马上翻身下来,一把扶住他,“七叔,数年不见,您身体可好?”
老管家抹着泪打笑,“有大小姐替小老儿挂心,身子哪敢不好。”小厮自行牵了马去,老管家方才止住情绪,一张历经风雨的脸喜上眉梢,“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先不说了,老爷还在家等着,回吧。”
墨叔若笑答了声,两人便上了停靠在一旁的马车。转过两条街道,只见市井繁华,还是当初的模样。
顷安城地处西南,乃沅康的第二主城。虽然靠近沣辛,但却并没受战火困扰。外面打的热火朝天,这里的百姓依旧安居乐业,其中原因不必多想,只因为墨家在此。家大业大的墨家,江湖正邪不敢惹,即使是当今八国的主君,也都不敢。
墨家生来只为世道公正,它的存在,只有好没有坏。八国怯懦之心下也都有着收服之意,毕竟墨家掌握的资料,永远是世上最全的集结库。
马车很快停在了墨家大门前,她看着那道门廊感觉仿若隔世,待到身后老管家催促,才提了步子往里走。
转过熟悉的走廊,刚进前院,厅内众表亲姊妹围上前来,杂七杂八的说。
“叔若你回来了。”
“你终于回来了,真是太好了。”
“叔若我好想你啊。”
她受宠若惊地看着面前这些陌生的年轻面孔,听老管家悄声说起谁是她三叔婶的妹妹,谁是她大伯过继来的女儿,才记起曾经似乎见过这么些人,连忙露出笑来,礼貌性的点着头回应。
大堂中,见到主位上坐着一个墨绿衣衫的老者。墨叔若先是一愣,随后立刻快走几步,到他面前时重重一跪,“爷爷,我回来了。”
那堂上老者顶着花白的头发,虽然年纪略大,但精神充沛,面向十分威严。只是坐在那里,就已不怒自威,自是不熟地人看了,也要低下头去,敬上几分。
墨叔若父母早死在公务中,三叔墨守清无后,大伯墨守政妻子又不孕,墨公身后就只有这么一个嫡亲孙女,虽然从小娇惯,但为了墨家后世,才不得不把她送去天目峰。想起些陈年旧事,难免心绪激荡,墨公伸手让她起来,眼神中隐约有泪光闪现,“过来让爷爷看看。”
旁边两位婶子忙笑嘻嘻地将她扶上前,墨公打量一番后,叹息道:“几年不见,都长成大孩子了。”
她破涕为笑,“我都快二十了。”
“在爷爷心里,你再大也是个孩子。”
她笑了笑,问:“爷爷身体可好?”
大婶子墨赵氏上前笑道:“老爷子身体可硬朗着呢。”
三婶墨吴氏道:“可不,前几日吆喝着上马,虽然腿疼着躺了一天,不过听说你要回来,这会子还是坚持下了地。”
墨赵氏抬肘暗打她一下,墨吴氏立刻横她一眼,“你做什么撞我!”
墨赵氏拉着她退后低声道:“叔若才刚回来,你说这些干嘛!”
“我这不是……”
“叔若。”顾不得俩妇人的争执,墨公拍了拍她的手,“结业顺利吗?”
“……嗯”
感受着满是老茧的手心,墨叔若泪眼朦胧,只能紧紧握住他的手,用力点了点头。
“叔若……”墨公看着低头的她,轻轻唤了句。
她摇头不语,其实只是因为哽咽,不敢开口而已。这是她唯一的亲人,却已经五年没见,墨公年老,又再经得住几个五年。
墨公转而道:“等会记得去宗庙见见你父母。”
她依旧点头,“嗯……”眼泪却是再忍不住,滴滴灼热正砸在他手背上。
“你们先出去吧。”
这两位儿媳自是不敢违逆,行礼告退,顺便连着外堂里的一干人等也都带走。大门刚一闭上,墨叔若就已经跪倒在他脚边泣不成声。
墨公叹息着轻轻拍着她的背,“多大了还让人看笑话,不哭了,听话。”
“嗯……”嘴里这么答着,眼泪却还是止不住,憋了半天没憋住,终于还是放声大哭,“爷爷……我好想您……您也太狠心了,一次都不肯来看我,我被欺负了都不敢跟你说……呜呜呜……”
当年送墨叔若上天目峰后,为了改变她太依靠自己的性子,墨公下了狠心,五年都没有去见过她。虽然时时拖熟人打听她的消息,却还是每日每夜都在挂心。一想起当年,墨公就忍不住叹气。这五年来虽受了不少苦,但看着如今她的成长和改变,他还是觉得是值得的。
伸手拍着她的背脊,终于是露出了一丝笑容。“爷爷那么做也是为了你好。再说了,被欺负的时候没有爷爷在你自己不也处理的很好吗。”
墨叔若猛地抬起头,一脸委屈加大哭,“你都知道——你知道当时都不来看我……哇啊啊啊……”伏回他膝头,哭得更加狼狈。“爷爷你个大骗子,呜呜呜……”
窗外微风徐徐,像是她离开那年的初春。
五年前,墨叔若十四岁,因父母过世的打击,性格变得十分自闭。墨公送她登上去天目峰的船只时,蒙了她的眼睛,跟她说是躲迷藏。
想起那时候,她还是觉得很难过。
船起锚时,她还傻傻的趴在船舷上,乖乖从一数到百,百声之后,那被抛弃的绝望感至今无法忘记。
她没有怪过他,因为那个人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依靠,她知道,爷爷不会骗她,他会一直在原地等她,也终有一天,她会靠着自己的力量找回来……
而那一天,已经到来,所以过往的痛苦都在这场怨念哭声里,完完全全的释怀了。
岭南的深秋不冷,几乎天天都有着暖呵呵的太阳。接近正午时分,墨叔若才从宗庙出来,对着爹娘的牌位说了半个时辰的话,心情已经慢慢恢复过来。她走得及慢,只希望眼眶的红肿能尽快消下去,以免等会再见到爷爷,让他担心。
路过花园时遇到一个十三四岁的小男孩。他低着头一头撞上她,因为跑得太快,自己又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墨叔若都还没生气,他倒是先吼了声:“谁啊!!”
墨叔若心里好笑,蹲下来,伸手去捏他胖胖的脸颊,“我说你这个小鬼,是你先撞的我,你好意思那么大声?”
“你才是小鬼呢!”躲过墨叔若的魔爪,他灵敏翻身爬起来,大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你是谁啊?”
墨叔若站起来,“你已问过我两次,可你自己又是谁?”
在这府中他可是小霸王,谁敢惹得,如今忽然冒出个陌生人,他倒是有点不知所措,“我不认识你。”说完头也不回地跑了。
墨叔若不在意地笑笑,抬步朝后院内堂去。
转过几条花园走廊,内堂里已经稍有人声。门口丫头对她行过礼告诉她墨公在等她吃饭,她忙拾步进屋,对众人见过礼后,挨着墨公坐到长桌的右首位。许是多年不曾回家需要见一见亲属己脉,亦或许是墨公心疼她一直孤身一人,所以才将这七大姑八大姨凑了一屋子,不过她也不在乎,这世上,她有爷爷就够了。
才刚坐下,就发现对面首位坐着刚才在后院遇见的那个小毛孩。别人都没敢动筷,他一个人埋在碗里奋力啃着鸡腿,毫不在意坐在长桌下首几个看得眼睛放光的小女孩。
墨公见她看着那小男孩,笑道:“这是墨川,是爷爷收的小徒弟,你不认得他。”说完又对墨川道:“今晚菜的味道如何?”后者自然是满嘴流油,满意地直点头。
看起来墨公对这小屁孩是十分宠溺,墨叔若心底有些酸了,催促道:“爷爷,吃饭吧,我也饿了。”
见他点头,众人才开始动筷,那几个小女孩更是狼吞虎咽,仿佛想把墨川比她们多吃的补回来,连身边亲娘低声呵斥都管不住,无奈也任由她们去。
饭上,墨叔若问起项景佾的事。
墨公皱眉道:“如今世道不平,一天之中就可能发生数场战争,我们墨家虽然人力壮大,但其实各人负责的事情不同,每一样就不能覆盖完全。让景佾陪着护南军走这么一趟是有几个原因的,留意沣沅大战史实是其一,帮难民逃生是其二。”
墨叔若道:“原来如此。”她突然放下碗筷,郑重道:“爷爷,我也想替墨家做些什么。”
“嗯,这几日不急,你先留些时日看看书籍资料了解天下之势。”
“天下之势我早已了然于心。”她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墨家的人怎么能在不必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
“哦?”墨公闻声放下银筷子,想了想,道:“叔若可还记得你小时候见过的百越伯伯?”
她想了想,照实道:“记是记得,不过太多年没见过,印象极浅。”
墨公点点头,表示早已经猜到,对她的回答没什么在意。“信陵百越侯一直与我们墨家交好,有什么事爷爷自然得帮忙。前日你伯伯来信,说是百越之地近来不平,陵寝常有先王、王妃的遗体奇异失踪,而且奇怪的是,这陵寝墓门还是从内打开的。”
此话一出,在场的人有些已经吃不下饭,妇人们皆称身体不适陆续离席,几个表姐妹也说吃饱匆忙下了桌,不一会儿饭桌上就只剩下他们三人。
墨川突然凑过脑袋,问道:“难道是死去上百年的百越之君复活了……”
墨叔若先是惊讶这小子居然在听,而后否决他的话,“死去的人是不可能再活过来的,就算是活过来,那也不是原来的人了。”
他又凑过来,睁着大眼道:“不能活?那是他们根本就没死?”
墨叔若满头黑线,“墨川,你的脑袋都快凑到我碗里了,还要不要我吃饭啊?”
墨公端着酒碗笑,“这小子。”
墨叔若抬起手揉他的脑袋,墨川吃痛躲开,坐回板凳上在对面狠狠瞪着她。
“此事棘手,爷爷一时没什么主意,也没找到合适的人去处理,如果你要真感兴趣,爷爷倒是求之不得,毕竟也算是对你的历练。”
墨叔若迫不及待地点头,“那过些天我就前往百越。”
“也好。”
正说着话,墨川突然冒了句,“对了!”两人齐齐看向他时,那小子居然一伸手指着墨叔若就来了句,“爷爷,这个婶婶是谁啊,怎么从来没见过?”
墨叔若满脸黑线,“婶婶……”
墨公无奈笑道:“你这都什么乱七八糟的,她是爷爷的孙女,你以后要叫她姐姐。”
墨川咬着筷子一脸纯真。“哦,可她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墨叔若抹了抹头顶不存在的冷汗,“我也好想问这句。”
墨公喝了口温酒,笑得满面红光,“你们两个天降的活宝,爷爷也是一不留神就捡到了。”
墨叔若再次挂满黑线,“爷爷你在说什么……”
墨家的一家之主,掌管着八千多个墨家子弟,平时都是不苟言笑,威风凛凛,这个时候居然像个平常的小老头,对着他们睁眼说瞎话地开着玩笑……
话说回来,墨叔若仔仔细细打量着眼前这个脸胖得十分圆润的墨川,一脸嫉妒加不甘。——这小子这些年都在过着本该属于她的生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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