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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6章 生辰

天目峰上,雪域仙宫。

那素青衣衫的男子依旧是缠绵病榻,气虚体弱。屋子很大,却又很空旷。白色帷帐被风时不时撩起。屋外虽然起了风,太阳却很明媚。

他静静枕在床上。阳光将他苍白的脸照得透亮。若不是眉头紧皱,还以为早就没了性命。他额上起了层薄汗,似乎入了梦魇,睡不安稳,嘴里念叨着什么,细细听来才知道是在念一个名字。

梦里有道女声不停重复,“爹爹……爹爹……我想离开天目峰……爹爹……”

他心神不宁,只想将那远去的身影抓回来,“不要……不要走……”

不止声音时近时远,就是那张日思夜想的脸也变得模糊不清,“求爹爹成全我们。”

“小瓷……”猛睁开眼,霎时间气血上涌,翻身吐出一口内积淤血,只觉天昏地暗。一手捂住胸口,一手举在半空。急促的呼吸慢慢平稳下来。眼前纱幔晃动,落针可闻,却哪里有一个人?

垂下手来,心底苦涩蔓延。

她说要他成全她?他又该如何成全自己?她从小喊他作爹爹,可她怎知他的唯一只有她。玉华扶窨撑头苦笑,到头来也是自己忘了,花瓷既已长大,自然有她自己的想法,不会一辈子陪着他。

不知道为何一夕之间会变成这样。

他不想放花瓷走,却又不得不让她走。玉华扶窨未经过男女之情。那种情谊,也不知是何时开始存在的,只是听花瓷说让自己成全他们俩,那颗原本如石头一般僵硬的心仿佛被挖空了般疼得难受,他才忽然意识到,自己对小瓷,竟然有了超越亲情以外的心思。

他从未想过要改变两人的关系,就算有了不一样的感情,他也只想像以前一样一直相依为命,过完这一生。可如今她说,叫他成全她与另一个男人。

“哈哈哈哈哈……”他笑得痛快,却也叫人听了心酸,“玉华扶窨,你把自己置于什么地位!”

玉华扶窨这个名字,在天目峰可说比城主宴绝还要威严,只是没人会想到,这样的男人也会有心软之处。

***

话说回来,墨叔若一众人等已经靠近了天目峰海岸。

远处山峰高耸入云,令人心神向往。船上其他世家谈论甚欢,也可见海上有另外船只慢慢行近。

再一次回到这个地方,感觉像是过了好多年。墨叔若暗暗制住胸口的压迫感,不停深呼吸。

从此她将踏上的,是宴绝的天下。

花瓷握紧她的手,“墨姐姐,你没事吧?”

墨叔若回头看着她被纱遮住的脸,醒神过来,摇摇头,“没事。”将墨家弟子服的帽兜给她戴上,笑了笑,“走吧。”

墨家此行只带了十个弟子,原本她新官上任,可以多派些弟子壮壮士气,以告天下。但又想来,一要隐藏花瓷,自然不能引人注目,二又心心念念宴绝,各种烦闷,也懒得兴师动众。

墨川随了墨公去百越,项景佾跟着墨叔若,处理事务之外,对她们也是一路照顾妥贴。

转眼间,两艘船一前一后到达码头。船家放下船板,墨叔若一行人上岸,没走几步,忽听得身后迅风疾过。锵铛一声,项景佾拔剑打落一颗飞来的铁核桃。墨叔若回头望去,见那另一艘船头上站着一个五十来岁的男人,他身材魁梧,全然不见半百的老气,想必是哪地的当家,周身贵气不说,身手也是不凡。

墨家弟子在项景佾挡暗器时就已经对船上的人拔刀,墨叔若抬手示意收手。她第一次代替爷爷出面,不能刚来就生事。更何况两艘船上好几路人,她若讨个说法,有心人看了还不知道传出些什么话来。不过也不知这人为何在众目睽睽之下对她下杀手?

墨叔若脑子里走了好几个来回,转头也不过一瞬间。她大声道:“想必是前辈脱了手,叔若无妨,众位也无需担心。大陆各家来此为城主贺寿,难得一年一聚,都要尽兴而归才是。”对那船头抱拳作了一揖。转身走的时候又悄悄道:“师兄帮我留意一下那个人,看是哪地的掌家。”

一行人队伍整齐地往山上行去。项景佾边走边道:“他身后众人无门派特征,近身随行衣着都是上等云缎。”

云缎产自靖远南楚一带,其质地比普通锦缎更为柔滑,因地域气候不同,桑树量又少,蚕蛹存活率特别低,自然做出来的云缎也是价格不菲,在八国基本都是皇亲国戚才能用得上。

墨叔若愣了下,夸赞,“哟,看来之前下过不少功夫嘛。”

他不领情,“你这五年在天目峰都干了些啥好事,这头一回来,倒要给你挡枪防箭的……”项景佾跟在墨叔若身后,亦步亦趋,好一忠心护主的侍卫模样。

花瓷没忍住,噗嗤笑了声。

墨叔若无语道:“我一不打家劫舍,二不奸淫掳掠,你说我还能干出什么令人憎恨的混账事……”

众人上得山腰处的平台,墨叔若已是累了个半死。花瓷一路被项景佾背上山来的倒是没事,学武的对这几千级台阶也是无动于衷,可苦了她了。

墨叔若气喘如牛,脚软无力,只想一屁股坐地上歇会。得亏旁边弟子扶住她,不然真得瘫了。

一行人整顿好,踏过场上雕花石砖,正要往墨家固定住处去,身后传来奔跑的脚步声,紧接着一声怒吼:“墨叔若你站住。”

叫她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刚刚在岸边对她发暗器的那拨人。看他们来势汹汹,不像是要和解刚才的事。

项景佾将墨叔若护在身后,墨家弟子也是各自紧握利剑。

为首的中年人眉头紧锁,身边的人倒是先行撂了话,“墨叔若,今时今日你孤身上天目峰来,休想有人再帮你!”

墨叔若一脸懵逼,“叔若与各位都是第一次见面,敢问是哪里有得罪?”这一副要拼命的样子,貌似还是不得了的事。

“哪里得罪?”为首的中年人一直没有发话,旁边那个年轻人却是特别积极,一声冷笑,“你墨家在世实在霸道,教出你这样手段阴险之人,枉费城主栽培!我今日既撞见你,也叫你知道知道什么是咎由自取!”他拔剑而来,项景佾已冲了过去。

利剑相抵,尤可见火花迸出。那人脾气火爆,武功却没有项景佾好,过了十来招,就被他一脚踢飞,摔在那中年人面前。自知打不过,被旁人扶起后,乖乖闭了嘴。

墨叔若自问没有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敲破脑袋,她也想不出缘由。此时两方对峙,又无外人在场,眼看就要打起来。墨叔若越过项景佾,伸出右手阻拦,“众位且等等!”她抱拳道:“叔若不知是做了什么对不起贵派的事,让众位如此怨恨,这不清不楚就动手,损了贵派颜面不说,为我这小女子在天目峰起干戈也实在罪过。”

这番话说得实在恭维,全然是为他们利益着想。别人不知,项景佾却是懂的。两方打起来墨家不一定能占到好处,大事化了是最好的解决办法。

为首的人终于开口,“你年纪轻轻,做事也算稳妥。可我方德,向来不是个有肚量的人,就算你墨家再怎么强势,害了人也要偿命!倘若你还知事理,就自刎谢罪,莫要毁坏了你墨家好名声!”

他站在那,就仿佛有一堵无形的墙压过来。墨叔若握拳缓解紧张,她年纪小经历又不多,气场比不过。可这人说的话太好笑,让她自刎?再怂也不能丢墨家脸啊!何况她又没干丢脸的事。

那厢他还在喊:“如若不然,我今日便要砍下你的头颅,以祭我女儿在天之灵。”怒目圆睁,倒是有几分可怖。他身后众人得了命令,相继拔剑出鞘。形式紧张,一触即发。花瓷在一边急得都要哭了,自己又帮不上忙。

墨叔若突然反应过来。

是了!她想起来了!这人说什么她害死他女儿,这所谓深仇大恨,原来遇见的竟然是方茹婉的父亲!

墨叔若回头看了眼花瓷。

当年在天目峰,因为初次抢玉的不快,几年里方茹婉对她是诸多刁难。有一次想害墨叔若,方茹婉将她骗到一条地缝悬崖,要推她下去,没想被花瓷看到大声提醒,救了一命。结果两人一番拉扯后双双掉了下去。谁知地缝接连暗道,墨叔若意外掉落到寺方死前闭关的海底洞天,大难不死,还参悟了天蚕蛊。被人找到后,虽然受了惩罚却罪不至死,而方茹婉没她那么幸运,被人找到时,已经心神紊乱,疯疯癫癫不知所云。听说被送回苏郡不久后,就莫名其妙死了。

这事情说起来也不是墨叔若的错,只是亲人过世,又听外人口口相传,墨叔若这个相关人,自然难辞其咎。在他们看来,就是墨叔若使了手段,害死了方茹婉。

墨叔若知道这些人是不会听她的话的,也懒得再解释。

“我墨叔若从未做过亏心事,所谓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你要想找事,我墨家也不会有丝毫惧怕!”墨叔若仔细打量对方,估计了下战斗力,心虚之下扮虎吃猪,“今日是你方家挑起事端,待传到城主面前,可别说是叔若恶意为难。”

“哼!”方德身为苏郡之主,哪被这般要挟过,气得他当下便提了大刀箭步奔去,“我今日就杀了你,来个死无对证。”

“师兄小心!”

项景佾冲上去抵挡,双方人马瞬间乱斗起来。喊杀声里,墨叔若退到事外,将花瓷推走,“去亭廊后躲着,不要出来。”

花瓷慌乱点头,照话做去。

墨叔若远观势态,早知不妙。

那方德使一柄玄金大刀,力道之大,项景佾身姿虽然灵敏迅速,可在他连番进攻下却显得十分被动。刹那间,只见方德跳起丈高,一声怒吼,大刀高扬作势下劈,眼见项景佾躲不过了,墨叔若慌忙摸出一支袖箭对准方德。

虽然暗地放箭不道德,不过就她这小伎俩,也最多逼他躲开而已,伤不到人。

果然,弩箭一出,方德急忙收手,空中一个后翻,顺势丢出了手中武器,大刀直奔墨叔若飞去。

项景佾急呼:“叔若!”奈何远水救不了近火。

顷刻间危机扭转,倒是转到她头上了!

墨叔若吓得连连后退,眼见着剑刃直逼面门,脑海一片空白。原本想着用打斗拖延时间,后面的人上来看到就会阻止他们。这方德倒真是毒辣,速战速决直接就对她下手,墨叔若也是没料到。生死一瞬,一条白绫破空而来,像一条蜿蜒长蛇,缠住空中飞速前进的大刀,甩出十八丈开外。

花瓷慌忙蹲下身子,躲在柱头后偷看四周,见那端走廊上有一青衣身影正在走远。她泪眼朦胧,低声喃喃:“爹爹……”

“叔若!”飞奔而来的项景佾匆忙扶住她。

一白衣少女衣衫翩飞地停在石栏上,像一只清高孤傲的白鹤,临立苍穹之顶。她轻轻笑了下,语调却是冷到了骨子里,“方郡丞,你好大的胆子!天目峰岂是你撒野的地方。”

方德认得,这白衣人是玉华扶窨的关门女弟子妘夭,在中原跟着宴绝时,他也见到过。一般只要她出现,也就说明另两个人肯定有一个在附近,想及此,也就不敢再闹事。一边收了满腔愤怒,一边恭恭敬敬抱拳:“不敢。”

玉华扶窨的厉害是人人都知道的。宴绝上任,他算是半个城主,虽说身体羸弱,行事却相当决断,说杀就杀毫不手软。在天目峰,不畏宴绝,却不得不要敬他三分。

众人见方德都怕了,自然都停了手。

妘夭冷淡撇了墨叔若一眼,“知道不敢就好。”转身一跃,不见了踪影。

妘夭一走,这架也不好再打,方家一行人立刻转身离开。先前那年轻小伙路过他们,恶狠狠道:“墨叔若,我方家不会就此罢休的。”

项景佾自责道:“叔若,你没事吧?都怪我没用,我若打得过他,就不会……”

“师兄不必自责。”墨叔若看着方德那远去的背影,浑身都在发抖,额头上滚了好几颗冷汗。声音却很有力道,“方德毕竟是前辈,我相信,不出十年,你会比他更厉害。”

墨叔若嘴里这般说着,脑子里又乱七八糟起来。万没想到当年那些小孩子的斗气会转变到如今的两家怨仇。方德都敢在天目峰亲自动手,这梁子看来是结大了。日后遇见都要绕路走才好。

回神过来,看了看四周,“小瓷呢?”

项景佾扭头寻找,“不知道,刚刚太混乱了,我也没注意。”

墨叔若着急起来,立刻吩咐:“师兄你带他们先去墨家行馆,我去找找。”知道他担心她,慌忙又道:“你放心,方家不会再对我出手的。小瓷的事不能张扬,我会尽快找她回来。”

他点头,“我知道了,你小心些。”

墨叔若都来不及回他,拖着还在发抖的脚,沿走廊尽头追去。

在天目峰不会有人无缘无故抓她,想到妘夭,墨叔若猜到花瓷可能是看见玉华扶窨了。两人若真能见一面倒是好事,可她心里却隐隐不安。花瓷表面上是精神好了些,懂的人却都知道那是回光返照。以她对小瓷的了解,花瓷绝对是那种偷偷看玉华扶窨一眼后就找个悄无人烟的地方躲起来等死的人,她可不允许这种事发生。

墨叔若脚步越来越快,心里念叨:小瓷!小瓷啊你可千万别有事!

刚转过走廊,就看见那个小身影倒在地上。周边无人,也没守卫发觉。

墨叔若跑过去,坐在地上将她抱起来,“小瓷,小瓷快醒醒,快睁开眼睛,你别吓我啊!小瓷!”

她神志不清,只低低唤了声,“爹爹……”

墨叔若心疼得厉害,又不知道该怎么办。看着屋舍长廊之后的雪域天宫,突然间,她做了个决定。

“小瓷对不起,我答应过你不告诉任何人的,可是我想救你,可凭我一己之力又如何能救你?我是不得已为之,你不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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