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上。曹氏落后几步,与几府的太太们并肩。
曹氏悄声问几句话,大约问老太太才刚在寿中居里怎么闹的,怎么就去东府了?东府的秦氏没回复,西府的郡主也懒得搭腔,南府的幺姨娘倒给她说了。
幺姨娘说,老太太心里记挂大爷和琂姑娘,非要让他们来见。老爷们劝了好一阵子劝不过,幸好诸位姑娘来了,说说笑笑安抚得一阵子,只是仍不能死了老太太的心。后来,大老爷没法子,硬着头皮说大爷现景不大好,那就请老太太先去东府滚园瞧瞧。老太太才主意去东府。大体如此。
此方计策,正合曹氏的心思。
当下,老太太上了轿子,一轿往东府来。原本老太太不允许大家跟,可大家谁放心?都跟到东府。
尚未进滚园,大老爷和大太太秦氏已让人传话回滚园,命大奶奶出来迎接。
等老太太的轿子一到,大奶奶跟丫头蜜蜡、冰梨等在门外候着了。
大老爷庄熹、二老爷庄禄左右手扶老太太下轿,三老爷庄勤、四老爷庄禄、二爷庄璞居后,往后是太太们,姑娘们,姨娘和仆众们。
大奶奶在台阶上拜迎。
老太太心疼大奶奶,示意她不必多礼,又说:“你起吧,不必这么见礼了。”
因看大奶奶身子头脸有些浮肿,老太太心里也清楚:这孙儿媳妇大喜在身呢!于是,老人家心里感叹:祖宗保佑,真真难为她了。
老太太摊开身子手,让大老爷和二老爷别忙扶自己,而她自己颤巍巍的上前,自主搀住大奶奶。定要跟大奶奶亲近。
半时,蜜蜡和冰梨主觉,都来帮大奶奶的手,扶住老太太。
众人方才跟随在后,一一入滚园大院门。
一路入屋,老太太轻声细语,问大奶奶:“大爷如今可怎么样?”
大奶奶已得叮嘱,此刻,很是克制自己,忍住眼泪,微笑回道:“回老太太话,大爷里头躺睡着。”
老太太又问:“吃了什么药?几时睡的?按日常看,几时能醒?我们这进去瞧,打搅不打搅?”
大奶奶道:“也不妨。”她哪里敢直面回老太太的话?因而捡能说的说道:“老太太能来,已是我们的不敬了。理应是我们去拜见老太太,给老太太磕头请安才是。”
老太太道:“不消跟我说这些见外的话。我来,必是见个妥帖才安心。如今我见你这样,越发心疼你了。”故而,转身对后头那众家人道:“你们都不许来了,省得惊扰了他。我进去瞧一眼就罢了。”
这话跟军令似的,谁敢再往前挪半步跟随?个个定了基石一般,站在房屋院中,目送老太太跟大奶奶入屋。
老太太与大奶奶跨过门槛,行至卧内。
那屋里,留有两个丫头子在床前伺候,大爷庄顼的贴身小仆叫崇官的也候在帐边。这会子,都见到老太太进来了,那三个奴仆跪下,给老太太请安见礼。
老太太扬扬手,示意他们都起身,随之,她颤巍巍地轻举裙脚,来到床前。
近床。
蜜蜡与冰梨抬一张软凳,让老太太坐。
老太太坐好,伸头靠往床头,虚眯着眼目,细细瞧庄顼。约是瞧好大一阵子,她不说话,自顾的举起发抖的手,捏出手绢,往脸上擦拭眼睛。
大奶奶怎看不出老太太的心思?
老太太为庄顼难过呢!
大奶奶哀呼一声:“老太太别难过。”
老太太慢悠悠转头过来,炯炯泪目瞟一眼大奶奶,知意的点头。
又过了一会子,老太太让头先伺候在屋里的崇官等三名奴仆出去,说:“你们几个出去,不必跟前伺候了。我有话跟你们奶奶说。”
崇官与那两名小丫头子端礼,凄凉脸面状,徐徐告退。
等人出去了,老太太方侧过脸,动动嘴皮子,对大奶奶言语道:“你跟我说句实话,他这般情景有多少日子了?”
大奶奶力争出一副笑容,宽慰道:“吃了药总这样,时好时不好,左不过静躺着安分些。若好齐全了,这会子只怕要闹去寿中居给老太太磕头,如今这样,反而是好的。”
老太太“唉”声长叹,语重心长道:“你也是安慰我,怕我伤心难受。我这把年纪了,哪里就看不清楚了?我在那边,眼睛不到,总归不放心。这会子看见,又是心疼又是难过。我难过的是,不是因你大爷要怎么样,是替你难过呀!瞧瞧你这身子,大显了,日后可怎么样呢?难为你锥心的疼痛,还顾忌我的感受,硬是逼自个儿捯饬这副笑容应付我,真真叫我不忍心。我呀,也不期盼从你这儿得个什么话儿,算我瞧一眼是一眼吧,你和他知道我的心,那我便知足了。”
老太太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循循善诱,说出这席话来,大奶奶才刚那些抑制,再也扛不住了,便捂住嘴巴,呜呜低泣。
老太太又说:“当日啊,让你从镜花谢嫁过来,实在委屈你。你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偏偏给他们撮合糟蹋。你也休怪你琂姑娘没替你拦下,让你遭受这些苦。人啊,都是命。话说呢,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瞧瞧我们这些子孙,终须有,终须无,连累你有了,连累你求也求不得个安生。造孽的是我们庄府,连累你了。你可别心生怨恨,怨恨你琂姑娘去。”
大奶奶跪了下来,头脸匍在老太太手心上。
老太太摸了摸她的额头,再说:“我跟他们说,我睡那一觉,做了一个长长的梦。梦见你们大爷不好,三爷不好,你琂姑娘也不好,只怕是我自个儿多心。可是,我从来都不会梦见那些,想也是个准数儿了,指不定谁遭遇点什么事儿来。我醒过来后,一定要见见他们三个人,就是老爷们,太太们,你姑娘们,一个个的阻拦。瞧吧,我是没多心的。是他们多心了。今儿,你西府三少爷主动来见我,陪我吃了点东西,又随我来你这儿。这会子,在外头跟他们老子娘站着呢,我不愿意让他们跟进来伤感。我乞盼的是,老天垂怜我一二分,让他们几个好过些。只是,如今又叫我怎么说好呢?人不正躺着,一问三不知,七魂三魄不在了么?我硬说不伤心,不挂怀,那是假的。我伤心难过,也不能替他去。望你能好好保重自个儿,你才是指望呢,外头那些人,一个个为自个儿门前屋后掂量,哪里真心服侍你?我睁眼看得清楚,日前目下,不大爱说罢了。你须知我的心才好。我待你,跟待你琂姑娘是一样的。”
大奶奶感动十分,将头垂落,巴不得贴近地上,哭道:“兴许老太太带福寿来,他一准就好起来也是有的。琂姑娘大难大罪经历过,也是吉人之相,老太太也不须担忧。三爷年轻力壮,不比咱大爷,老太太也不消过于忧心。”
老太太拉住大奶奶的手,摩挲道:“我还想呢,摊些福寿给他们,叫他们长命百岁,灾疾不侵。我最想看到的,倒是你们一家子,日后子孙繁茂,我就有脸了。你给我说说,他究竟怎么了?大夫如何说的?”
大奶奶推却不去,终于,遮遮掩掩的,这样说道:“前些日子发病,一个人跑出去,在府外大门遭马踹成重伤。新伤旧疾,大夫已是极力救治。多少名贵的药,多好的大夫都来瞧过了,该施的施,该用的用,比前几日好些,因说只要洗过极乐汤,伤能好得快,我们也用上了,还听取偏房,熬些福寿汤……我知道老太太不喜我们这么办,可到底,都想救大爷不是?求老太太别怪罪老爷太太们,当是我的主意。望老太太心疼我一回。”
老太太略显不悦,道:“其余那些,用了就用了,我不怪就是。可我问你,怎就让他跑出去了呢?谁都知道他身上有病呀!”
大奶奶别开头脸,捂住嘴,不愿将原因说出来。要说庄顼被马踹的原因,可不是因庄琂而起?因庄琂的缘故惹怒了子素,子素胡口白舌,诬陷自己跟西府二爷有苟且之事,巧让大爷听见,以致他疯怒跑出府门,这才遭马踢的。
这些,如何给老太太讲?
见大奶奶使劲儿的回避,老太太当她替东府老爷和大太太遮掩。
就此,老太太转头问蜜蜡和冰梨:“你奶奶说不得,怕是你们在跟前伺候不周。你们倒给我说说,为何大爷出去了?”
蜜蜡和冰梨迅速跪下。
蜜蜡嗫嚅缀泣道:“子素姑娘替琂姑娘不平,一时混了口引大爷生气……”
大奶奶立马打断道:“蜜蜡!不许胡说!”
老太太大体知晓了,这事儿与镜花谢庄琂有关系。
于是,老太太不说了,沉默了。
至终,老太太悲叹:“罢了!”又说些许体己安慰大奶奶的话。
接着,老太太示意说:“让你们大爷歇着吧,我们外头说去。”
大奶奶和蜜蜡、冰梨等急将老太太扶起,出卧内,走到外屋暖炕上去坐。
坐好了,老太太吩咐蜜蜡和冰梨,道:“去,请外头那些个人进来说话。”
大奶奶惊怕了,一面阻拦蜜蜡和冰梨,不许她们去,一面求老太太:“老太太,才刚蜜蜡失口,说的不是实情。万事与琂姑娘和素姑娘无关。我对天发誓,真真不关联的。”
老太太坚定地道:“你起来!你是大奶奶,日后,可要拿得出几分力道说话才得。我谁也不怪,就是让他们进来都见识见识。你就跟旁看着,当是学着些话儿吧!不许害怕什么。天塌不下来。”
因老太太果决和威怒,蜜蜡和冰梨两个只好出去招呼引请。
不一会子,大老爷庄熹领头,二老爷庄禄、三老爷庄勤、四老爷庄耀,并太太们,姑娘们都齐齐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