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夜,庒琂从北府回到镜花谢,三喜仍留北府。
此处决定身不由己,庒琂迫于无奈。
是曹氏命贵圆、玉圆护送她回来,那二侍送到镜花谢门口,便走了,庒琂曾假意邀请入内小坐,那二人却说府里还有事儿,决意离去。而庒琂的假意里也参杂许多真心,这些真心由来,无非是因三喜在她们手中,想请她们高抬贵手,别为难她。
可惜,贵圆、玉圆离去了。庒琂心里有话,因在镜花谢门口,怕中府寿中居的人见到听闻,终究没出口,哀怨地目送那二人离去。
随后,庒琂踌躇是否去寿中居拜安,又因想到连日来自身不曾梳洗,再者晚了,这样的模样去,冲撞不说,面貌仪表凌乱,也显得不够敬重人。至此,她摇头伤感,一步一回头,进镜花谢内院。
此刻。
里内的灯亮着,兴许子素还未歇息。
庒琂缓缓往台阶上走,心里想:我去这一二日,素姐姐是否担忧?是否托人去北府询问?以她性格,去北府问话必闹一场,不知伤着没伤?
走上台阶,她的动作不敢张扬,悄悄儿的往窗下边去,透过缝隙先往里探眼。果然呢,子素在里头,正埋头刺绣,不知绣些什么物件,专心致志。
庒琂心里宽松许多,情不自禁露出些许笑容。探看一会子,倾身转头,往屋门里进,入内,在帘子外站一会儿,不敢冒然掀帘,她整了整衣装头饰,大约把情绪平复干净,才含笑起帘。
起帘子,那流苏珠翠“哒哒哒啦啦啦”地磕碰,虽不能震耳发聩,却也有极大的响声。
子素竟没听闻一般,仍旧埋头做工。
庒琂起帘子的手没放下,顿在帘子中央,痴痴的望子素。子素端坐,做工时显露出笑容,嘴角跟沾了蜜糖一般,不知在思想些什么。庒琂痴望,心里感慨,羡慕。当然,一阵难过酸楚油然而起,不知为何。
也许,满怀期待着子素会惊讶,连叠地来责怪。
如今,并没有如期望那般,故而失落伤感。
庒琂轻轻放下帘子,又轻轻地步入。
子素坐在炕上呢,侧身斜坐,一半的身子和手肘搁在矮桌上,捏着绣盘,另一手翘起兰花指,捻摁针子,那姿态曲折,柔软唯美。
庒琂不忍惊吓她,慢慢移过去,在她对面炕边坐落,稍稍伸头望下,看绣盘上绣的是何物。这一看,果然看到了,是一对鸳鸯在荷间戏水。因庒琂倾头,影子打在盘子上,子素注意到了,并且狠狠的吓开了手。
绣盘从炕上滚到地上,连线的针丝牵出一二丈臂远。
子素神情吃惊,又带怨怒,并不太相信地盯住庒琂,忐忑道:“你……你几时回的?别告诉我你是鬼魂来着。”
庒琂莞尔一笑,赶紧去拉住子素的手。
子素害怕,急是摆开,后退。
庒琂收回手,坐定,吁出一口气,才刚的笑容慢慢僵住。
子素盯她看了一会子,确认是真人回来,才移开身子,过来,道:“果真是你?”
庒琂勾头,道:“姐姐何时相信世上有鬼怪了?”
子素的脸色顿时绯红,啐道:“既知没鬼,你还扮鬼来吓唬我。”
庒琂委屈,心里更是难受,不过抑制住了,转头对子素道:“是姐姐心思沉得深,旁外的事都打扰不了你。姐姐倒先怪我了。”说着,下炕,帮子素捡起绣盘和针线。
绣盘针线放到桌。
庒琂的眼神怔怔地盯住绣盘,上面刺绣着鸳鸯,笑道:“姐姐从何时起喜欢鸳鸯了?以前姐姐常说,鸳鸯戏水不如鹅掌活泼,以前和如今,却不同了。”
子素抢下绣盘,随手扔在炕角,道:“你可怪了,一回来就这般酸人。我绣鸳鸯关你什么了。赶明儿,我还绣天鹅,绣凤凰呢!”
凤凰?庒琂听了,嘴角扬起笑意,复述一句:“凤凰”。
对的,当初入庄府,众人给庒琂送礼祝贺,庒琂绣绢子,绣荷包回赠。其中有一绢子绣了只浴火凤凰衔金如意,那绢子送给曹氏。子素说到凤凰,如同在庒琂伤口上撒盐。
庒琂难受啊,眼泪在眶里打滚,升温。
子素看出她的表情有些异样,赶紧问:“怎么了?”
庒琂别开脸面,拭去泪花,再转过来时,挂笑了,道:“没什么。姐姐这两日在刺绣?怎没歇呢?”
子素“唉”了半声,终于凑身过来,又下炕,往底下桌子去倒茶,还不忘记朝外头张望,一会儿,给庒琂递茶来,道:“我想歇着,不是等着你么?怕我真歇了,你回来没人开门。”
庒琂笑道:“外头院门开着呢,姐姐天天这么给我放着?”
子素脸色又红了,道:“不给你开着,那是给谁开?这处地方,你是主子。”
庒琂神色越发抑郁,摇头无话,是呢,镜花谢是老太太给自己住的地方,她是主子,不过是寄人篱下客主罢了。
子素道:“三喜呢?”
庒琂知道子素要问的,没想到问得这样急切直接,庒琂想平复好心理,再自主跟她提,如今,心情如山峦,起起落落,跌宕潮涌。
这话把庒琂刚沉入心底的伤感再荡起来,于是,她哭眼湿红,泣道:“暂时……回不来。”
子素吃惊,对外头张望,呼“三喜!”连叫几声,还往院子外寻去,寻了一会儿,真没见,回来嗔怪向庒琂,道:“你们主仆越发古怪了,都是跟谁学的呢!”
暗讽庒琂学庄玳抓弄人。
庒琂泪眼滴答,凄楚望住子素。
子素头先以为开玩笑,此刻此景,怕不是了,又看到庒琂这般苦相,心里忽然想到,她们遭遇了什么大事。想到此,子素猛然转头出去,到外面将院门关死,急匆匆又回来。
进了屋,拉住庒琂的手,问:“怎么呢?”
庒琂只是哭。
子素急得跟热锅上的蚂蚁,拉扯她,摇曳着她,道:“说呀!怎么了?你说话呀!”
庒琂说:“姐姐,我这去一二日来,老太太可派人来问过?”
子素莫名其妙地望住她,接着摇头。
庒琂“呵”的笑,眼泪跟决堤一般,道:“姐姐,你坐下。我慢慢跟你说。”
子素忐忑不安坐下,手拉住庒琂的手,紧紧不给放。
庒琂轻声与子素讲,把这两日在北府的遭遇顺说一通。子素听后,不太相信,愣了半日,说一句:“还得了!赶紧去寿中居报一声吧!”
子素愤怒,愤恨,拉住庒琂的手改成拽扯,要拽她起身去寿中居。
庒琂不肯起身,哀求道:“姐姐啊,我也想去呢!眼下去不得。”
子素道:“这去不得,那办不了。你的心被这里的人拿镇江陈醋浸泡过了么?你也知道,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你们好歹是亲戚一家子呢,她怎下得了手?”
庒琂将子素按坐下,道:“姐姐,伯镜大师父曾经跟我说过,慢火烧鱼,我们是别人的鱼,别人何曾不是我们的鱼?早晚在锅里。我们有老太太做保障,还不怕的。我眼下不肯去老太太那里告诉,一则,老太太动了人马找眠弟弟,乱不得;二则,三喜在北府,质子在手,总有她们的手腕计划,怎么的得顾忌一些,以免不测;三则,纯光尼姑在庄府呢。真这会子闹,万一给她寻空走了,我们这招棋子,满盘皆输呀。姐姐你想,我才刚跟你说的鬼母,她又是什么人物?我们还没个底细呢,万一她是北府的人呢?”
子素怨道:“你的情用不到一处地方,不该泛滥的时候泛滥了,也不思想思想北府什么地方,怎能随口跟人提仇恨家事呢。”
说罢,子素摊开手,冷坐。
过一会儿,子素问:“依你的想法,如今有何打算?”
庒琂道:“太太说北府发生事故,怕老太太知晓。让我回来稳住老太太。只怕,北府摊上大事了。这也是我心里疑惑的地方,北府怎么了?拿捏住北府,或帮北府遮掩好了,兴许三喜就能早些回来。到时,看情况再说。”
子素摇头。
庒琂又问:“对了姐姐,你怎一点儿都没担心过我呢?北府派什么人来说了什么么?西府的人没来镜花谢?东府那边情形如何?嫂子来过不曾?”
子素满脑子乱,深重的叹息,安慰庒琂道:“你先别想东府西府的了。想想你自个儿吧!跟你说吧,我怎不担心呢?那日下雨,天都黑了没见你回来,西府三爷不放心,倒是来了,说太太留你,我还担心呢,她们又说各府太太也在。到了晚上,北府的人跟梅儿来跟我说,你留在北府跟二姑娘三姑娘玩耍几日,二姑娘要生日了,想请你跟她去外头选什么料子做衣裳。我奇了,选料子做衣裳一向由下面的人办,怎让姑娘们动手动脚了?我这一日夜,心里别提多恨你,你不瞧在我脸面上,避开北府那阴曹,还如此贴脸了去,叫我怎么想?我恨不得过去把你拽回来,好好教训你呢!怕你被那处地方的恶人挑唆变坏了,要不是有事儿绊住我,我早去了。不过,都怪我信她们胡说。难怪梅儿那蹄子嘴滑,原来跟北府有勾当呢!等以后有机会了,我们得治一治她才行。东府的人没见来,西府三爷来一二回,自己不进来,倒叫竹儿来问,不知找你有什么事儿。”
庒琂听悉,点头,道:“一二日来,府里没发生什么?北府没发生什么?”
子素哼了一声,道:“你糊涂,发生了什么,怎会传来中府?早早在外头挡住了。你也说了,阴曹太太要你回来稳住老太太,想必全府的人都知晓发生事故,独瞒着她老人家。要我说,你捅出去吧,横竖你们一家子,话说官府置办定罪,连个九族,她们也跑不了。你何须顾忌太多?替她们周全。”
庒琂道:“姐姐要我摔玉啊!”
子素恨笑道:“怕什么,整府的红颜,多你一盆祸水,浇她个水漫金山。话说得好啊,‘自古红颜多薄命,玉碎瓦全登西楼’!要去,一起去!路上冤魂多不多少不少,清明时节雨纷纷时,看谁的魂断难消散。”
庒琂悲痛,垂泪。
子素怨气道:“我没一日不劝你的。日前我说劝不动了,也不再劝,如今,你叫我怎么办?敌人扛刀架在你脖子上了呢!”
庒琂沉静一会儿,道:“姐姐的心我知道。可我相信,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前必有路,柳暗花明终能见村落。这一回,我忍。眼下,我什么都不愿想,累了。姐姐帮我烧桶水来,我想泡洗泡洗。”
困倦笼罩住庒琂,她浑身心乏惫无力,需要清洗清醒。
子素再三开口,要说些什么,见庒琂劳顿成这副模样,几欲不忍,便去烧水了。
清洗过,子素把食物点心端来,并浸了一壶精茶,以供庒琂食用。食用完,庒琂说想歇息,子素送她歇息。往下,一夜无话。子素没离开庒琂半步,整宿守着她。
日次。
庒琂睁开眼睛,看到子素坐在床边,靠在床架子上睡着了。她不忍心摇醒她,轻手轻脚起身,自己到外头打水净洗梳妆。大约梳洗待毕,子素醒来,慌张出来看。
一看,庒琂容光焕发,与昨夜见的人分外不同。
子素战战兢兢去扶住庒琂的臂膀,道:“睡好了?”
庒琂点头,道:“我连累姐姐没睡好,过会子我去给老太太请安,姐姐你多睡一会儿吧!”
子素努力摇头,使自己清醒,道:“我跟你去。”
庒琂转身过来,拉住子素,很是感动。
子素道:“从今往后,你别想从我眼皮底下走开。要出事,我们一块儿出。省得便宜了那些恶人,好歹我们两个一起,多吃他们点金纸醉,吃不完,合力摔了也成。”
庒琂笑道:“那姐姐去梳洗一下吧。”
子素点头,去了,不忘问一句:“你决定跟老太太摊开说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