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房中出来,老太太眉目愁蹙,又坐回堂上。
众人见状,不敢言语。
半晌,老太太道:“好好的,竟发生这样的事来。”
话未落音,看到管家从外头拭汗赶来,先低声对外头的几位大老爷说话,避眼避色瞧躲闪老太太这方。
老太太因是看到,顿时心生厌恶,道:“你们是杀人放火了?这般偷偷摸摸说话,见不得人么?”
大老爷庄熹和三老爷庄勤对视一眼,二老爷庄禄才朝管家摆手,示意让进去给老太太说话。管家得了意思,撩袍走入,半曲身子恭卑道:“押回来那几个受伤的歹人,伤势颇重,能开口但不招认。”
老太太怒道:“那还了得,务必问出个缘由来。倘若再发生这事,也知道是哪里来的路数。倘若传到宫里,圣上怪罪下来,也有说法。问出个所以然,早早送到官里才得了结。”
管家垂手而立,道:“是!”
老太太叹息一番,环视众人,又让庄熹、庄耀进来,着贴身丫头帮衬,替他们查看身上是否有伤。见是受伤了,又说道:“等太医出来,也让太医瞧瞧,府里还有谁伤了的,也一并叫来都瞧瞧才好。护了主儿的,有功的,都拿些钱来犒赏。人家豁出性命保护,理应有个心。才让人瞧着不心寒啊!”
庄熹、庄禄、庄勤、庄耀齐全跪下,齐声说道:“老太太教训的是。”
四位大老爷起身,垂立无话,一时间,厅里的人,仍旧紧张气氛,都没得言语。
生怕此时此刻说出话,会冲撞到老太太,会令老太太不安心。
只见老太太又道:“各房太太姑娘们不必留这儿了,省得添乱。都去罢。”
得令,姑娘们细数出去。
庄玳却跪地上,磕头道:“求老太太让我留这儿。”
老太太让丫头竹儿扶起庄玳,说道:“心肝儿,你也回去歇着去,都受惊成这样了。”
庄玳道:“老太太,我是不怕的,心里着实过意不去,人家拼命了来救我,我这会子走了,倒是成了什么人!”
老太太笑了,一把搂住庄玳,又伸出手指,朝老爷们一个个指点责备,嗔怪声道:“瞧瞧吧!一家子的老老小小,没一个比得上他,偌大一个府里,我到死也只有指望他了!”再对庄玳说:“你就跟我留着,太太几个也留着就是了。”
其他人陆陆续续走了出去。
稍后。
郡主端来茶,小心翼翼侍奉,轻声道:“老太太也受了惊吓,要不先歇一歇,等太医都料理好了来回一声。这儿有我们几个看着也是可以的。”
老太太正要回应,太医走了出来,可以看出,太医才洗完手,丫头正跟随在后头,伺候递上手巾呢。
郡主伺候老太太喝了茶,急转身对太医道:“太医官,伤势如何?”
太医喜道:“请老太太、太太放心,伤口已包扎好,幸好伤口不深,再多一点,恐怕没命了。”
老太太“祖宗保佑”喃喃个不停,众人一并松懈了下来。
郡主谢道:“有劳太医了。太医请坐。”示意自家丫头宝珠搬凳子给太医坐。
太医坐下,二太太曹氏让丫头玉圆给太医上茶。
老太太道:“我们府上的那些民间医官,我倒不太信。还是郡主三太太想的周到把你请了来。”
太医站起,打拱,客气回说:“老太太客气了。”又道:“我稍后开几副方子,只是里头的姑娘伤及筋骨,需内服外用治疗才得。此外,多加休养,挺过端午,想必就无大碍。”
郡主待要让丫头绛珠拿来纸笔给太医拟方子,曹氏已对她府上另一丫头贵圆道:“还不赶紧的。”绛珠看到贵圆去了,自己垂手回到郡主边上,郡主微一笑,只好作罢,由曹氏去做就行。
一会子后,贵圆领着两名小丫头进来,其中一人端笔墨尺砚,一人端内嵌金箔的纸张,走到曹氏跟前,让检视,曹氏检视完毕,示意让老太太过目。待要呈给老太太,老太太挥挥手道:“还看个什么,去罢。”
将纸笔放好,曹氏和丫头退下一边。
老太太又转出微笑,道:“不管是用何名贵药材,一定要把人养好。对了,大老爷,四老爷的伤我看也不轻,太医移步到外头给瞧瞧。”
太医作揖应了。
老太太左右看了看,有要说小话的光景,微顿,才说:“还有一事,想跟老医官打听打听。”
太医本来已起身了,又坐下。
老太太道:“原是不该问,因也不是外人。就是想问下宫里的媛妃娘娘,身体可康健?”
太医一听,神色迟疑,叹息一番。左右避目,示意人多。
老太太懂得眼色,故让太太和下人们都下去,避开。
等里内的人去净,老太太方才说:“无妨,太医官说便是。”
岂料,太医倒跪,重重磕个头,潸潸然道:“想必老夫人不知,宫里不好了。媛妃娘娘降成宫人了。”
老太太惊起,扶起太医,让太医坐下,太医不敢。
两人对立而站,老太太抖着手脚,两目含泪,声色惧变,道:“这……是为何呀?何时之事?我怎一丁点儿消息不曾得知?”
太医一听,方觉得漏了嘴,此时又止不住问,只得如实说:“老夫人深居,外头的事或是不知,也是有的,可话又说回来,我也没进宫几次,媛妃娘娘的事也未必是真的,只是……”
老太太知太医有推脱之意,心里固然有千恨万怨的来,也只能着四个儿子来问话才能知真底细。
也许是悲愤交加,老太太一口气没闷出来,摇摇欲坠,要昏过去呢。吓得太医不知如何是好。
避开在外的太太秦氏、郡主、曹氏、幺姨娘等,及各房丫头们闻声,忙跑进来。
众人不知何故,倒是急得如蚂蚁乱碰,仅听太医让人拿人参片给老太太含,遂听从。
等含过参片,灌了茶,老太太苏醒。
老太太才捶胸顿足哭道:“只把我这老太婆蒙在鼓里了!”
太医见形势不对,连忙起身告辞。
众家人女眷无人知其中缘由,个个变脸色跪下,乞求老太太保重身体。
而老太太增怒不减,推杯摔盏,呼喝道:“把爷们都叫进来!”
秦氏让自家府上大丫头元意去传报老爷们,元意尚未动身,老太太怒道:“外人我是不信的,竹儿,你去!”
竹儿是老太太贴心的大丫头,是丫头堆里的首席。
元意曲身向竹儿福了福,谦让她出去。
竹儿看了秦氏、曹氏、郡主等人一眼,速速走出。
秦氏见情景如此难堪,又进奉一盏茶,老太太哪里肯接,一把推碎了去。
秦氏不敢言语,再又跪下。
一会儿,庄熹、庄禄、庄勤、庄耀慌张进来。看到地上跪着满屋的人,还摔碎一地的狼藉,知是老太太发火。
老太太不等四个儿子言语,急道:“不孝子,还不跪下!”
庄熹,庄禄,庄勤,庄耀心惊跪下,原本药先生也跟随进来,看这情景,知庄府处理家事,便偷偷转身出去了。
老太太敛住气焰,闭眼道:“老爷们留下,娘儿们和哥儿先下去!”
太太们随庄璞、庄玳等人从地上起来,退出去。
众人出去,老太太示意关上门,之后,老太太方有气无力道:“我说大寿怎不见你们大妹妹府上来人,你们推三阻四,搪塞些话来哄我!哎呀!”
可见老太太伤透了心。
庄禄是庄府的持家人,嘴巴比其他兄弟会说些,看着光景,他该主觉说话了,便道:“母亲息怒。”
老太太拍桌子道:“混帐东西,瞧瞧啊!都是什么子孙,若没有我当年宫里攒来的福气,哪里有你们现在的身家地位。现在我老了,不中用了,你们个个变着法儿来哄我,大妹妹府上出了事也不知会我一声,我就要你们老实给我说道说道,大妹妹府上现在如何了。”
话说媛妃宫里变故,哪里是无缘无故的?老太太年轻时伺候宫廷,这种大变故见多了。
当下,知道媛妃不好,理应想到卓府也不好了。
庄熹勾着头,庄禄抹着泪,庄勤叹息,庄耀垂头。俱闭口不禀。
僵持了一阵,庄勤方说:“母亲,大妹妹府上被抄了是事实。”
这话一出,庄熹、庄禄、庄耀投来责备神色,庄勤勉为艰难对视一眼,叹息道:“纸包不住火,敞开了说,总比这么掩着的好呀。”
老太太怒道:“府上抄了,人呢?进了天牢?还是流放了?你们能捡些重要的说不能?其他我不根究你们,倒给我统统说实话来。”
庄熹泪流满面,道:“母亲,大妹夫畏罪自尽,大妹妹也随了去……”
老太太一听,张开口,半天出不来一字一话,吓得庄熹四人从地上起来给她捶肩揉胸,宽慰不尽。
良久后,老太太推开四人,恨道:“啊!天啊!我可怜的儿啊!”
老太太哭昏了过去,庄熹四人吓得魂不附体,开门出去,忙得叫唤下人去传医官。
正当老太太那里乱得没个形,厢房里头的卓亦亭醒了。她细细碎碎听到外头里厅老太太训斥四位老爷的话来。
当听到说卓府夫妻是畏罪自尽,卓亦亭气极攻心,忍不住一口腥血喷了出来。
三喜和慧缘以为卓亦亭即将命丧,抱着她哭个昏天黑地。
那三喜哭了一阵,咬牙切齿的要出去找人,幸而,卓亦亭拉住,不肯让她离去。
卓亦亭挣扎起来一些,对三喜和慧缘道:“青口白牙的,只当是让我死了,还找他们去做什么。”
卓亦亭的心,如死灰一般,伤透底了。
当下,三个女孩儿,悲悲戚戚哭成一团。
而外头,老太太那一阵哭喊,晕了过去,老爷们差人请医官,谁知,那医官捅了篓子,早已离府。当下情急,不知如何是好呢。
好在,药先生闯了进来。
那药先生对庄熹等老爷们说:“让我看看。”
药先生不光有学问,原也懂得一些医理。如今,见形势所迫,他才挺身而出。
庄熹等人质疑地看住药先生,若非无奈,也不会应允他看视。
药先生给老太太把脉完了之后,拿出一包针,又让人抬走老太太,说需让老人家躺着才好。
老太太略有些知觉,不肯让人搬动。
不得以,庄熹道:“就地看看,烦先生着手。”
药先生迟疑一番,表示谦恭之意,末了,还是给老太太扎了针。
扎了针,老太太清醒了,接着,便泣不成声,很是伤悲。
庄熹等四子,对药先生拱手致谢,言表不尽。
老太太再屏退闲杂人等,再凄然道:“我且有话跟老爷们说。”
当场除了四位老爷留下,药先生及府里才刚进来的媳妇儿,姑娘,丫头又都出去了。
老太太才道:“我也这把年纪了,只哭喜不哭悲。你们上了年纪,也不体恤我这把老骨头。”
四子复跪下。
庄熹领头磕头道:“母亲,儿子们知错了。”
老太太叹息道:“如今你们说大妹妹和姑老爷去了,娘娘宫里也不中用了,还有表二姑娘,表少爷呢?总有消息吧?”
庄禄看其他三个老爷不说话,便挺起头,对老太太说:“母亲,大妹妹和大妹夫去了之后,姑娘和少爷失踪不见了,官府现在到处贴海捕招贴,悬赏抓捕呢!如何寻得消息?”
老太太听完眼睛一闭,老泪纵横。
庄勤接着道:“我们也寻思去找,明里是不能够的,就怕有人借词参了,我们府上也要连累的。眼下,圣上体恤您老人家的情分……”
老太太收住泪水,说:“你们就这么一家大妹妹,现如今人不在了,可还有你们亲外甥外甥女。哪一天我闭眼去了,如何有面目见他们!”
庄熹道:“母亲放心,我们等着风头过了,再差人去寻。”
老太太道:“风头过了,人早就没了,如何去寻得回?”
正说着,三喜从厢房内冲了出来,痛哭流涕,连爬带跪。
三喜到老太太跟前,抱住她的腿脚道:“老太太,老爷,姑娘怕是不行了,吐了好多的血!”
三喜哭得起都起不来。
老太太挣扎要起来,可身子不支持,又跌坐下去,便厉声对儿子们道:“都看看去才是。”
庄熹、庄勤、庄禄连忙去扶起老太太,与三喜一并要进去。
庄勤怕耽他母亲身体,说道:“母亲如今精神不好,儿子去就可以。”
不料,三喜又哭求:“老太太,求求你发发慈悲,一定要救救我们家姑娘。她可是您的亲外孙女儿啊!”三喜说完,重重跪下,磕头如捣舂。
老太太听完愣住,喜不自禁,连忙搀起三喜。
庄熹、庄禄、庄勤、庄耀也愣住,质疑望三喜。
庄禄是疑心重之人,事事观细,此等大事教他如何相信?方说:“你说什么?”
三喜道:“原等姑娘好了,姑娘来说。眼下姑娘不好了,我也管不了许多。我们府上被查抄了,我跟姑娘逃了出来,家小爷也逃出来了,可我们家姑娘命苦,跟小爷走散了,现又中了刀子……”
老太太一摒推开儿子们的手,冲冲撞撞往厢房内走去。进了屋,一口气落到卓亦亭床边,扑倒在床沿上,恸哭流泪,捶被,半句言语不出,因看到卓亦亭嘴角还流着血,她把丝巾手帕拿出,抖手地给擦拭。
老太太道:“儿啊,外祖母在,你放心,花多大的代价,我都要救你。”
卓亦亭勉强睁开眼睛,微微一笑,晕了过去。
当下,老太太慌神地对儿子们道:“去,把太医请回来。把所有的人参都拿出来,把圣上给我留的两颗定命丸也拿来。”
庄禄听命,匆匆出去了,穿过里厅,又来到厅外,各房媳妇儿及丫头守候在那里没走,见庄禄急出,俱围上前来。未等她们争相说话,庄禄已摆手示意不必言语。
庄禄对庄瑚道:“瑚儿,你去库房里把老太太的定命丸拿来,把老参再切上几片熬上浓汤”。
秦氏道:“老太太她……”
庄禄道:“老太太没事,里面的姑娘……”
曹氏一听老太太没事,倒是松了神色,只是把好东西给人,她是不情愿的,便说:“都是宫里皇上恩典的上品,平白无故给别人,岂不可惜。”
庄禄怒了,啐一口道:“糊涂东西,老太太吩咐未必我们还顶回去不成?”
曹氏听得,折了嘴巴,没得言语了。
庄玳是焦急,手拉住他母亲郡主的手,郡主轻拍他,示安慰。
郡主对庄禄道:“姑娘情形严重了?”
庄禄道:“怕是不中用了。”
庄玳一听,要撒手进去,郡主手快,拉住了他。
曹氏快言快语,又抢话出来,白了庄禄满眼,说道:“那还浪费那些个名贵药材做什么!”
庄禄才不管他妻子的话,只管对庄瑚说:“瑚儿,赶紧去!”
庄瑚不敢迟疑,转身与贴身丫头刀凤和剑秋去了。
庄禄看到庄瑚走,才放下心来,转身向里厅走回。曹氏要跟去,庄禄一把推出来,也没给缘由,曹氏吃了个哑巴闭门,心中更加气。
至后。
曹氏口里拦不住话来,道:“这里外的谁是人了?外头的倒是比里头的注重。谁见过的来!”
秦氏和郡主怕曹氏口无遮拦,必让老太太不悦,故而拉住她,让她少说几句。
曹氏不依,又说:“大太太,三太太你们是好性子,我性子就如此,常言道:忠言逆耳。可不是你们书香里头的人知晓的道理,我抠下来为我自个儿受用了?合府里,我不是为着你们一个个儿的了?这会子,尽有三不着两,恁是一鼻子一鼻子洒灰给人。是个什么意思!”
秦氏不言语,郡主却道:“二太太你消消气,老太太下了话,不然二老爷也是不敢的。”
曹氏“哼”一声,转身到廊上坐下,不再言语。秦氏和郡主陪在一侧,心里极是不安。
庄玳几欲擅自去开里厅的门,却被郡主叫住了。
庄玳道:“没有里面的,我早早就死了。”
庄玳这话虽是无心的话,此时这样一说,不是白了曹氏一嘴巴?
曹氏本向着庄府大家子,尽心尽力也为这大府里的,如今真是里外不是人,连庄玳这侄儿也这么羞她,想到此处,暗暗掉眼泪。
郡主心里怪庄玳不识大体尊敬,此刻更不好说话,赶紧给秦氏递眼色,秦氏方假装知觉,靠近曹氏边上坐下,柔声道:“二太太,他二婶娘二伯娘,谁不知道你为了我们这大府里操劳了。你心里委屈,我们个个儿都瞧见的。你既要镇得府里的场子,唱个脸儿,我们也受。大家伙二话也不带说的,谁敢浑说个不敬,我跟三太太与他厉害的说。”
这方软硬话来,曹氏心里才觉得舒坦,勉勉强强的露出些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