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菩安舍,卓亦亭坐于窗边,托腮呆着。
三喜不敢上前吱声。
期间,慧缘在外头路过两回,有心来看视。
三喜看见慧缘,只对她摆手示意,让别打扰。末了,慧缘走了。
次日晨起,三喜去给姑娘打洗脸水,路过东边舍院,见众尼一干人等匆匆从伯镜老尼处出入,寻一小尼问,才知道伯镜老尼大限将至。
三喜端着水盆连忙回到菩安舍,告知她家姑娘,姑娘一听,急奔到伯镜老尼处,却站在门外不敢入,正眼见众人忙活焦急。
良久,又见纯光大呼疾哭,打远处跪爬进来,瞧情景,比自家父母死去哭得还伤心。
卓亦亭主仆立一边听闻纯光的哭叹之声,不免眼泪连连。
忽一老尼从舍内走出来,对着嚎哭的纯光道:“大师父说让你不必到此嚎啕,自己到后面苟且去吧。”
纯光依旧哭跪磕头,却见不到她半滴眼泪。
卓亦亭心里有了几分知道,纯光闹这一出,无非想让伯镜老尼在弥留之际转念,把仙缘庵交付给她。
伯镜老尼昔日教导卓亦亭察言观色法,有种算计法如是说:“有泪有声谓哭,有泪无声谓泣,无泪有声谓嚎,哭泣嚎者多是深冤不得见日。此法可见足人心伎俩,百度不爽。”
目下,纯光的做作应全了老尼的话了。
只见纯光再又被驱逐,她姗姗而去,末了,怒眼直逼卓亦亭主仆。
紧接,舍内有个老尼声传出来:“外头叫两个去找沉香木麻筋,回来烧艾叶,赶紧的。”
这尼姑声断,几个在外头望的小尼姑得令,匆匆离去,不一会子,去了的小尼其中一人抱着一根沉香木,一人抱着半捆艾叶和麻筋,入舍内。
不多时,舍内烟雾袅绕,如同走水了一般。
直至日方中天,众尼才神色坦安从舍内走出。
卓亦亭把末尾走出来的慧缘拉住,问道:“如何?”
慧缘眼泪一晃,掉了下去,咧开嘴巴笑道:“佛祖护佑,无碍了。”
卓亦亭一听,心石落定,急忙双手合十,紧闭双眼,对天祈谢。
知伯镜老尼无碍,主仆两人重回到菩安舍内,除了在外头接斋饭吃,便不再出屋,至晌午后,慧缘拿着一封信来,递与卓亦亭,说道:“大师父让交给你。”
卓亦亭接过信封,沉甸甸的不知里面藏有什么,皮封外头娟秀写几个字:“卓氏府亦亭二小姐亲启”,也不回避慧缘跟三喜,打开一看,里头是一块红玉和一方撕下来的红裙角儿,还有一叶枫叶,叶上略写有几个字:“光复抿仇,四娘敦留叩拜”。
三喜凑上前瞄一眼,出口问道:“姑娘,四娘是谁?”
卓亦亭迅速把信装好,不言语,出神地抬头望天。
那日,伯镜老尼找卓亦亭,就跟她提了这位四娘。
因四娘,卓亦亭才得幸留在仙缘庵。
第一次见面时,伯镜老尼提的条件就与四娘有关。那日伯镜老尼说:“留你,无论缘分天意,总归因得四娘。”
这四娘,原叫金意琅,略谐些音又叫作“四娘”,江湖上多称为四娘,能文能武;是太妃收养的孤女,其父母原也是朝内能臣。
关于四娘的家事,也是十分曲折。
据说,四娘家里有一位同族姑娘,她在宫中封位,后因牵连野党乱争,家族被朝廷问罪,四娘家被牵连,全家戴枷远发。四娘的母亲身怀六甲,逃了出来,阴差阳错来到仙缘庵避难。那时,四娘还未出世。
她母亲在仙缘庵逃难期间,拼死生下她。
那时太妃尚未过世,四娘的母亲就由太妃保护着,谁知,母亲生产气弱,产下四娘后不久血崩而死。
后来,太妃害怕朝廷追来,便不敢将年幼的四娘收养在庵内,悄悄托给民间一位侠义人士,以求寄养教导。
当知道太妃恩典,略成人的四娘就偷偷来庵内寻报答,至此,从太妃口中得知其宗室罪连一事,从此对朝廷恨之入骨,誓死要报家族仇怨。
因四娘爱穿红衣,又形影不定,飘落无踪,她每每来仙缘庵,总是神出鬼没吓唬人,太妃去世后,伯镜老尼对外宣称,山上时常出现红毛狐狸。
太妃去世时,让伯镜老尼想方设法保护好四娘,而此时,四娘已混入了宫中。
当年卓亦亭的姐姐卓亦月来求伯镜老尼,伯镜老尼也提出这样的条件,让卓亦月入宫后,想法子帮联络四娘,保全她在后宫安全。
到了今日。
伯镜老尼再向卓亦亭提出这样的要求:保护四娘。
此举,实属无奈啊!
因伯镜老尼知自己时日不多,生怕自己死了,没办好老太妃的遗愿,会对不住太妃临终托付。
于是,伯镜老尼留下卓亦亭,让卓亦亭答应,他日卓氏姐妹联手,务必把四娘解放出来,或让四娘跟进庄府,或可帮卓亦亭左右。
总归,大府里比皇宫里头安全多了,若不然,让四娘出来后自己营生,不要再惦念报仇,毕竟人斗不过朝廷。
卓亦亭自然答应伯镜老尼的条件。 一则,四娘的经历与自己相仿,二则,卓亦亭也想多一个能文能武的臂膀,好为父亲雪冤。
当下,伯镜老尼差人送来信物。
这些物件,是四娘走后留下的,红玉是她母亲的遗物,且她母亲名讳里有“红玉”两字,红裙角儿则是四娘日常喜穿的一角儿。留下此物,大有“不胜归来,无脸拿取”壮士断腕英雄自戕的热血气性儿。
现如今,伯镜老尼交给卓亦亭这些信物,思想着,让她手持凭物,届时有说辞,也好能物归原主。
希望卓亦亭能了却她和太妃一世心愿。
现下,三喜问卓亦亭“四娘是谁”,卓亦亭三言两语说不清,也不能如实告知?
再说,此事与自己身事一样不能外言。所以,她不能说,不敢说。
转念再一想,到仙缘庵的那晚,与三喜所看到的红影,不正是红毛狐狸?
如是四娘,她为何不现身见伯镜老尼?
卓亦亭心里多出了几分疑惑,却也顺了这几天藏在心中的红影之结。
三喜和慧缘呆呆陪卓亦亭坐着,皆不言语。终于也等不到卓亦亭的解释。
午后,纯光来舍内,原以为是寻卓亦亭主仆俩的事,不料是找慧缘。
眼下,纯光在仙缘庵的地位被削去,可慧缘依旧害怕她,凭她招招手,慧缘便乖乖的去了。
到了外面,纯光二话不说,扯抢慧缘颈子上的金镶玉挂坠。
纯光道:“大师父怕是不行了,我翻过黄历,今日正是做寿衣的大吉日子,我得下山备件得体的寿衣与她,你若想长长久久留在庵中,等我成庵中主持,随你愿意留多久。这物件当是你愿意捐个位置性命前途。”
慧缘不敢驳回,由着纯光掳了去。
夺下挂坠,纯光对慧缘道:“你少跟那两个事儿主一道,她们来时,我在大师父门外听到他们一些说话。好歹的远离她们些,不然,到时,人来抓了你,回去又得做小妾去,我才管不得你。”
纯光走后,慧缘哭哭啼啼给卓亦亭说纯光抢了自己的金镶玉,又出言威胁远离她们。
卓亦亭这才醒悟,那晚跟伯镜老尼的话可不是叫纯光听了去?
又一想,纯光未必傻得去报官,庵内藏犯人,这是大罪,也当同诛。
如此,煎熬到晚上,俱相安无事。
托慧缘再去打探,慧缘回来说,纯光下山做寿衣回来了,如往常一样,没见什么异样动静,倒是纯光一心想巴结邀功,避开看守的小尼姑进去见伯镜老尼,告知寿衣一事,不料让老尼一顿恶骂,遭轰了出去。
听到此,卓亦亭这才稍稍松出口气。
直至中夜时分,庵内躁动起来,卓亦亭方识得大事不好。
先是听到庵内传来尼姑们的惊叫声,又看到火束光闪,亮堂堂的一片,再而听到男人们的呼喝声音。
外头一片躁乱。
此后不多时,便是慧缘来敲门。
三喜开门,慧缘不由分说闯入,跪在地上求道:“姑娘,救救我,官府来人了,定是要抓我回去给老公公做小妾去了。你让我躲一躲,切莫把我供了出去。”说着爬起来要找地方藏身。
卓亦亭跟三喜对眼一番,心中甚是疑惑。三喜惊醒,把慧缘拉了出来,再问:“你师父呢?”
慧缘哭道:“是师父带人来的。今儿下山做寿衣叫我远离你们,想必回来遭大师父的骂,气不过拿我出气,这会子怕是起了歹毒心来,饶不得我了。”
慧缘死死盯住卓亦亭,卓亦亭心里更犯急,先不管是来抓慧缘还是另外公干,官兵到这里,对于她们总归只有坏处并无好处。
当下,卓亦亭一把拉住三喜,一把拉住慧缘的手,道:“走!”
三人躲躲藏藏,想通过前门逃下山去,却在庵宇堂外被官兵人马挡住。她们不敢现身闯道儿。
此时,见一队官兵正举火把,兵分几路,大肆搜查。
官兵往菩安舍方向去,进进出出,呼呼喝喝。
看着情景,卓亦亭心里明白十分了,来者可不是抓自己的?
卓亦亭这才问慧缘道:“门前出不去了,庵里可有后门可行?”
慧缘道:“有一后门,在真修舍佛洞山后。”
卓亦亭便告知这般那般,意欲一同从后门下山潜逃。等她们想转身,身后巡来一列火兵,包围过来了。
进退两难间,三人不得不埋伏于草丛花簇之间,观待时机。
三人远远看到,纯光手中拿有一张悬赏布告纸,她在对官兵总头指手画脚,大约是报信说话呢。
良久,一个小兵从卓亦亭居住的菩安舍那边匆匆跑来。
小兵报告道:“大人,已查过了,那边没有人。”
慧缘死死握住卓亦亭的手,颤抖得十分厉害。嘴里打咯咯说道:“可不是抓拿我的去!”
卓亦亭道:“别混儿想,兴许不是你!”她不敢向慧缘坦明自己的身份遭遇。
两人正说着,又见几位老尼把伯镜老尼扶出来。
伯镜老尼重病在身,却还不惧怕危险,尽自地对那些官兵严厉声道:“大胆奴才,仙缘庵也是你们能骚扰的?明日传到宫里,好叫你们个个革职,就地正法。”
官兵总头模样的人一派强势,根本没把众尼姑放在眼里,他洪亮有力的声道:“就算前朝废太妃在,我们也搜得!”便亮出一令牌,笑道:“得报之处,严查不殆。”
伯镜老尼气得浑身发抖,连连咳嗽,稍缓,伯镜老尼道:“那……那你们半夜三更,要搜查何人?”
官兵总头道:“当然是朝廷追拿要犯。”一扬手,对兵众道:“再细细搜!”
一小尼从暗处恍闪出来,到伯镜老尼跟前扶住她,不知对伯镜老尼低声说了些什么,只见伯镜老尼笑了,朗声说道:“我们这群尼姑,可不是朝廷要犯了。关了大半辈子,也从没指望能见得光。要带走谁便带走谁,有什么好搜的!”
那些官兵懒得搭理尼姑们。
因搜查不到结果,官兵总头让人把纯光押拉上来。
官兵总头怒了,道:“都仔细搜查过了,并没你举报之人。想来,是你这个姑子乱报谎报了?来人,拿下她!”
纯光两腿一软,跪下,道:“可是千真万确的呀,人就在菩安舍!人是在那边的。官爷不信,各处问问,看我说谎不说谎。”
官兵们不听纯光啰嗦,就要将她抓拿住。
忽然,伯镜老尼站出来,阻拦,并厉声道:“重刑之下,必出人命,何必造孽。”
官兵总头嘿嘿一笑,对伯镜老尼道:“这么说藏犯属实了?来人,先把她带走!回去拷问拷问,不信交不出人来!”
看人要把伯镜老尼带走,灌木花丛里的卓亦亭按不住要冲出去,幸好,三喜死死拉住。
三喜道:“姑娘要想想老爷太太,想想咱们还在外头的小爷!”
卓亦亭泪水泛滥,心里悲哭:这不是连累伯镜大师父么?
那边,官兵拿住伯镜老尼,又把纯光松开。众尼姑看官兵抓人,多是不服,索性跟官兵拉扯撕闹,不给带走伯镜老尼。
眼前众人,如同飞蛾扑火,又如同皮影戏里的小人儿,恍恍惚惚,交织不清;一众人嚎声震地,啼哭漫天,凄厉凄惨。
慧缘傻愣,模糊双眼,捂口震吓,泣不成声。
卓亦亭也如此。
三喜却是镇定,拉了拉慧缘道:“慧缘师父,还不帮我把姑娘拉走。再迟点,你也会没命的。”正是逃走时机,众官兵前去抵制尼姑们,混战之中,卓亦亭三人悄然离去。
三人混摸行走当即,回头再望向伯镜老尼,只见她摇摇晃晃挡向纯光,原本官兵总头的刀刺给纯光,最后被伯镜老尼挡了上去,血竟似阵雨乌云,散染一片,乌不乌红不红。
夜,歹毒,夜色更加歹毒,漆黑得让人无法前行。
此刻能做的,就是拼命逃离。
从后门逃了出来,三人跌入一条阴沟里。
俱是累得瘫软。
待三喜和慧缘将卓亦亭拉上路边,卓亦亭朝仙缘庵方向跪下,重重磕九个响头,然后哭得再也起不来,凄然说道:“我不杀伯人,伯人却因我而死!”
三喜哭道:“姑娘,再不走,如何对得起大师父以死相护。”
此时,兵火闪烁,远山渐远,呼喝不止,尽管三人起步前行,身后依旧追兵不绝。
此情景,凭多少年去,如梦,如魇,挥之不去,忘之不却。
再想,逃出仙缘庵,又能前往何方?或许,又只能去寻药先生的帮助了。
四月的沉夜,极其寒冷。京都不如南边暖和,京都时至六月依旧清寒人骨;如今夜风袭来,更是凛冽凌人。
三人相互搀扶,沿小道墙角行走,但凡遇见有人多之地,尽避让开,生怕随便一个路人都要将他们送官一般。
不知行至几里路,终到了城口大街。
三喜道:“过了这街往前走不远,转个弯就该是药先生地处了。不知药先生可是在家?”
卓亦亭正想说话,慧缘猛地向前走两步,直立立跪下。
慧缘凄然泪下道:“姐姐,好姑娘,你收留我罢!”
卓亦亭连忙搀扶慧缘,道:“妹妹,我们自身难保,如何收留你?他们抓的不是你,是我们。”
慧缘道:“我原也是不保之身,庵里情形回不去了。如今真举目无亲,加上身无分文,沦落到哪里,都是死路一条啊,姑娘!你可怜可怜我罢!我跟在你身边,同三喜一般当牛做马伺候你。”
三喜啐一口道:“谁当牛做马了?我们姑娘才不是你们京城里那些娇小姐,定要人做牛做马。”
慧缘哭笑道:“三喜好妹妹,我说错了成么?就让我跟你一起伺候姑娘,好么?”
卓亦亭犹豫,没开口。
慧缘又道:“横竖我是陌路之人,姐姐妹妹你们走好,我这就赶回庵里。”
说完,慧缘负气,掩起脸面,转身要离去。
正在此时,一匹快马从前方大马路奔来,若非卓亦亭眼疾手快拉住慧缘,慧缘定会被马匹踹飞致死。
马匹呼啸而过。
三人惊魂未定,顺路望去,只见那匹快马背上骑有一人,人背后插有一面小旗,旗上有一题牌号“庄”字。
卓亦亭拉过慧缘的手,又看一眼三喜,才道:“且这么,先跟我们去。”
远处,马蹄声还在耳边,再望去,快马已消失在黑幕中。
三人继续朝药先生家赶,兴许此时,药先生尚未睡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