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州上国,清绪帝十七年四月,京都。微寒。
如说:天命灭你,一切都由先兆开始。
这,便是她家卓府的命运,她的命运,也是她的预兆。
——如不然,怎会发生那么顺其自然的事?遇见那么多的人?桩桩件件皆离奇怪异。此是后话。
如今,是夜晚。京都闹市。
眼下,她拉着三喜的手,拼命奔跑。
她们是主仆。
她是主子,三喜是仆奴。
身后,有一帮男子在追赶她们,如被抓住,必叫她们生不如死。
三喜的腿脚在地上奔踏,越来越凌乱,越来越沉重,快迈不动了。
她不停地喘息,催促三喜:“再不快些,被他们抓住就完了!”
三喜已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道:“姑娘,我跑不动了,你先跑吧。”
丫头是真心的护着她。
前方,是一条死胡同。
夜下,胡同小巷,寂如死潭,深不见底。
街巷屋檐廊下,挂着几盏飘摇的红灯笼,红灯笼也跟着她们的脚步晃动,忽上忽下。
那一抹红灯,让她们略感安全。
有光必有人,也许,往里面跑就安全了。
于是,她当机立断,迅速蹿入胡同内。
拐入胡同,在一处漆黑角落栖身。两人不敢大出气息,只得捂口闷鼻,生怕气息声过于突出,会引来蛇狼袭击。
从黑暗角落处望巷子。
巷子里,追逐她们的男人由远而近,看得清楚,他们的身影松松散散,如鬼魅一般。
显然,男人们的脚步也沉重了,他们紧逼追赶,对她们猫捉老鼠一般。可是,他们是男人,有的是力气。
顺耳听到他们在叫嚣,轻浮的闹喊,那些声音,跟针一般,一针一针刺入她们的心。
三喜害怕,带着哭腔道:“姑娘,怎么办?怎么办?”
她也不知道怎么办。
今晚所遭遇这一切,都是她自找的。
她堂堂卓府二姑娘,在南边老家,可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呀。现如今,真怕了。
那些男人堪比虎狼,那些架势,如若被抓,真不知后果如何。
她憋足一口气,对三喜道:“大不了拼了。我卓亦亭怕过谁?”
是的,她叫卓亦亭。
在南边老家,卓亦亭还真没怕过谁,敢跟学堂先生作对,敢集结伙伴暴打商贾贵公子。那些事,在南边她随手能做。可是,在京都境地,她跟三喜毕竟是外客,好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好凤凰得珍惜锦羽啊!好女斗不过恶男呀!
三喜听了卓亦亭的话,道:“咱们府里的旺儿说,京都的人坏,杀人不眨眼,逮到不分男子女子,先把衣裳脱了千刀万剐,还要……”
卓亦亭听得,浑身瑟缩,却沉力低声安慰:“我们力气不足,就用嘴咬。咬死他们。”
话未落音,一阵带着口臭的风迎面吹来。
接着,眼前那片黑暗,震天动地地响出笑声。竟是那几个轻浮男子的声音。
才刚那些带着口臭的风,该是他们吹来的气儿了。
卓亦亭一想到才刚那些口气,肠胃里头顿时翻江倒海,恶心至极。
忽然,那些男人亮出火折子。
火光,正正的晃动在卓亦亭和三喜面前。
火光之下,她们见到那些歹人的面目,就是那些男人。他们或是清秀俊朗,或满面痘麻,或是横肉抖颤。
男人也看到她们了,如惊吓卷缩的小老鼠。
他们大旗得胜一般,越发的浪荡,笑出的声音令人心胃拧结,头晕作呕。
笑过之后,当首的一个恶男,伸出一条肥手,意想抓住卓亦亭。
卓亦亭未等那些歹人伸手过来拉扯,她已壮胆上去,一口吹灭火种。
火灭,年纪轻的男子笑声荡漾道:“哟,香气袭人,好香美的口气。”
如此,歹人紧紧地把主仆两人抵死在墙角,开展浑水摸鱼手法,便在她们身上拉扯,撕摸。
三喜年岁略小,惧怕,哭泣反抗几下,便手脚瘫软。
此刻只听见她姑娘闷声,丝丝碎碎挣扎,似被强势非礼,无法言语。
三喜哪里能让小姐吃亏?便壮起胆子,怒对歹人道:“光天白日,你们猪狗不如。死远些。”
歹人听了,复又淫笑,纷纷说:“黑天蔽日,不是光天白日,姑娘,你们就从了哥哥们吧!哥哥们必待你们好的。”
不知谁人的手往卓亦亭的胸口上抓,卓亦亭捞住那手,埋头勾嘴,狠狠啃一口。
仅听到那人嘶叫一声,迅速抽回手。
顿时,卓亦亭嘴里泛起腥咸,闻到一股恶臭。
那种臭,是男人轻浮淫邪的臭,恶心翻胃臭。叫她欲吐不能。
紧接,漆黑之下,遭咬的人愤怒了,朝卓亦亭和三喜劈头盖脸,拳打脚踢,不分青红。
三喜用身子死死护着主子。
正在此时,借着远处红灯笼的光,看见巷子里闪入一抹红。
是个穿红袍衣裳的人。
不知是男是女,只见他身段轻巧,脚法轻盈快速。
那人“呼呼”两声,由远及近。到了众人跟前,飘然落地,并从怀里拿出一根火种,吹亮起来。
这时,卓亦亭可不管来者是敌是友,便如获救星,呼道:“救命!救命啊!”
呼救之时,卓亦亭也看清楚了,那是个穿一身红衣裳的人,他手持一支火种,借着光,看见他那张白白净净的脸面,火光在他面前,可再暖的光也映不出半点血色。
好瘆人的面孔,如此苍白。
男人们听得身后有动静,纷纷回头。他们定眼看去,看清楚眼前这红衣袍人了,他们戏谑的笑声再一次响起。或许他们想着:洁白清丽的脸,可比这两个丫头好看多了。
男人们不顾一切的轻浮,淫笑。
卓亦亭心里咯噔一下,暗叹:“坏了,他们要对付他去了!”
男人们七嘴八舌,叫嚣道:“长得俊啊,跟爷玩玩去!”
他们伸手,舞动爪子似的要去勾那个红衣袍人。
红衣袍人嘴角扯了数下,似笑非笑,不搭理言语。
晃眼之间,只见红衣袍人将手中的火折子抛起。
火折子高高的飞向空中——
卓亦亭和三喜愣着口目,未瞧得清楚真切,那些歹人如同南边那些苍蝇一样,被红衣袍人拍打,一个个已弹倒在地。
末了,那帮歹人满脸伤血,跪地求饶。
红衣袍人身手极其敏捷轻快,就这样轻易的把一众歹人打趴了。
此时,火折子从空中落下,正正的落在红衣袍人的手中,火心稍稍摇摆,却没灭,燃得更旺了。
卓亦亭和三喜见获救,喜不自禁,对红衣袍人的援手,心生感激。
卓亦亭上前跪下:“多谢……”
那红衣袍人从怀里拿出一把扇子,摆摆扇子,略是遮挡脸面,不语,迈步离去。
主仆两人起身,啐了那帮男人几口唾沫,赶紧加快脚步,跟在红衣袍人身后。
卓亦亭追上红衣袍人,快语说道:“恩人真是厉害呀,请问可是神仙?飞天遁地的本领,我从来没见过,恩人啊,能否教教我?”
红衣袍人也不停脚,自顾快步前行,大有想摆脱她们的意思。
卓亦亭和三喜紧追不放,究竟经历了一顿惊吓,气力不足,当她们跟出暗巷口转弯,那红衣袍人便不见了。
出了街口,才刚像没发生过任何事一般,热闹晚街,人行三五,车行轿往,吆喝邀请,依旧是京都大市光景。
卓亦亭与三喜再快步前追,一时看到前面来来往往一排排持刀的官兵;仔细观望,远处的城楼下有刀枪混战的声音传来。
三喜害怕再出事,硬是拉住卓亦亭不给去。
因是大街上,灯光辉煌明亮。
此时瞧清楚两人的打扮,一个是少年模样,一个是小厮模样。少年是卓亦亭,小厮是三喜。
两人女扮男装。
卓亦亭仍旧想追寻红衣袍人。
可是,三喜道:“姑娘,求求你了,饶了我罢!我们出来半日了,太太若知道我们今晚经历这些事,指不定要揭我的皮呢!”
卓亦亭叹息一声道:“怪你,若不是你拉住我,我一准是能问出仙人的姓名道行来。现回去跟父亲母亲说,他们未必相信。跟人说起,人家不以为我们活见鬼了?”
三喜道:“哎哟我的姑娘,你还想回去说呢!”
卓亦亭道:“可不!第一天来京城就看到这么神的事物,回去不摆一摆说一说,有什么意思的。等以后回南边跟子素说,她至死也未必肯相信。好歹叫仙人留下什么信物才好呢!话说,京都繁华也凶险,倒真是个藏龙卧虎之地啊!那人不是神仙,那便是书上写的侠客了,多威风潇洒啊!”
时至后来,卓亦亭口中所说的那位神仙,那一抹红,他的出现,是有定数。冥冥之中,千丝万缕,终有牵扯。他的出现要么太早,要么太晚,要么不早不晚,也是后话了。
正说着,不见三喜应声,卓亦亭回头寻她,见她落在后头,痴愣状看街尾远处的平湖桥上。
那桥上,远远的瞧着一个人匆匆跑过,此人怀抱着一个包袱,神色慌张。
三喜猛地说:“姑娘,你瞧!那是不是我们府里的福旺吗?”
卓亦亭顺眼看去,因瞧不真切,如是说:“福旺守门呢,跑来这做什么?”
三喜道:“我看是他,腰上系的红段子,是他前些日子朝我拿的,我认得。”
卓亦亭斜视三喜,冷笑地说:“仔细太太揭你的皮,打发你出去配小子!小蹄子越发不要脸了。”
三喜红了脸,忸怩道:“求姑娘饶了我这回,是他抢了去,我原是不给的!”
主仆两人说着话,赶脚往家府里去。
一路所经之处,官兵往来众多,街上局势显得莫名的紧张,俨然是有令人不安之事发生呢。
路上的人避开官兵,有人悄声议论。卓亦亭也听不仔细,倒听闻说某家某府被皇帝下旨抄家拿人。
两人再往家的方向走近,看到的官兵就越多,排兵阵守的地方越是密集,偶尔还碰到一两顶官轿子匆匆向家去的方向跑。
愈是近家府,卓亦亭的心愈是惴惴不安。
于是,她问三喜:“三喜,你说会不会是我们府上发生了事?”
三喜回道:“今日才刚到京城,媛妃娘娘还没来省呢,姑娘你混说。一路赶了几个月今儿才到,能有什么事?要我说,是皇上和宫里娘娘急着要召见老爷太太和你跟小爷了。”
卓亦亭略略宽慰,眉目张望前方,嘴里却说道:“你没听到么?才刚路上那些人说的,是抄家呢!”
三喜呶呶嘴,道:“几大车子的东西没卸完咧,真要抄,就让他们抄走马车上的行囊箱子好了。姑娘你别混说,让自个儿不安心。再说了,这会子担心这个,早叫你回去你不依。这可好,回去有太太说的。”
卓亦亭不耐烦地说道:“太太要是怪罪,横竖有我。尽是怕着惦那的,早知道你胆小,不要你出来。让你跟来旺喂马。”
三喜撒娇地瘪嘴,尾随在后,不再言语。
沿着行街大道,再通底转弯,过了京雀大街,便到了卓府。
当下的卓府。
那是卓亦亭从南边来京都,眼下安居的家府。
这卓府现如今当家人是卓一君老爷,原职安南安抚使,在朝中挂得一个好官职。历来,卓府算不上名门,却也是诗书礼仪之家。如今,大女儿卓亦月在宫中得封赏,他的官位更上一层楼,家门必富贵风光。
原来,五年前,宫里下了一道密召,皇廷向官奴征子女入宫侍驾。
卓一君想将年少的次女卓亦亭献上,可夫人庄惠不舍次女年幼,遂将时未满十八岁的大女儿卓亦月进献。
这是皇廷招内侍的规矩,但凡是官奴,必听宫廷差遣,一旦有诏,无论如何也要献子女入宫,以充差使。
即便卓氏夫妇不愿意奉献女儿,到底,也得照办。
他们心知,假若女儿入宫,少则年满二十五六岁才能放出,多则一辈子得困于宫内;至于宫苑内斗之事,夫妇二人再清楚不过,兼想大女儿卓亦月打小心善,又不曾让其习学,只让她专攻女红内闺之事,担怕她入宫后,谋计不如他人而身遭陷境。
卓太太庄惠向母家庄府求助,庄氏兄弟虽多,却也无能为力,帮不上忙。倒是庄惠的母亲庄老太太给了回话,老太太说她年轻时节服侍过先帝和当今太后,是有根底的,大小姐卓亦月进宫后,多少不吃辱,见好的话能封个嫔妃也不可说,如此,卓一君夫妇遂而才将大女儿进献入宫。
当时,皇帝时年十三、四。
三年后,满十六、七岁的皇帝受太后指婚,皇帝配皇太后的内侄女,皇帝便有了皇后。
皇帝大婚,后宫大赦同时也晋选些内侍的人,给予开脸封位。在同一批入宫的官奴女子中,卓亦月受皇帝和太后另眼,她从伺候的宫人女子一步步升至嫔位,之后,又因怀生一子,故晋升到妃位,赐“媛”字封号,唤媛妃。
因如此,皇家宽慰媛妃绵延子嗣功劳,将她在安南的父亲卓一君迁遣入京,拟升官职。
据圣旨下达言说,父亲卓一君从底小的安抚使晋成大理寺少卿,却也是光祖门楣的事了。
蒙得圣意,一家子进京谢恩,在路上足足奔了三个月,从南至北,苦头吃了不知多少,心想到了京都即可见到媛妃,家人个个喜不自胜。再者,又有亲家老母大府——庄府在京都,所谓团圆天伦,指日可待,可不是和美?
今日才到京都,卓老爷命家奴卸载车马,布置府院,让管家分派事物,期间一切尚未停当,卓太太庄惠母家庄府来了金贴,说是庄老太太八十大寿宴请。
这理应一家子到京后,即刻去拜见庄府才显得礼数周到。
因适逢老太太大寿,故等接了贴再去,里头有道理的:一则规矩,二则在理,三则腾出空儿布置停当,四则会一会给幼子卓为眠请的先生。
故耽搁了一阵子,说稍晚些再去也无妨,既是一家骨肉,不必那样见外。
说到为幼子请的习学先生,此人跟卓府老爷有极深的缘分关系。
按卓老爷给他太太和女儿说道:“虽然多年前我救过药先生,他到咱们府上给眠儿教学,我们切不可以恩功自居,应礼数相待才好。”
这先生便是药先生了。
后来,卓亦亭回想,这是一场阴谋,是一个局,而药先生是局中关键之人。
药先生来府里,恰见到次女卓亦亭呼哧嚷闹,她想外出,到街上去游玩。卓太太一百个不给,生怕外头乱,女孩子家抛头露面总不安全的。可当时卓亦亭兴致使然,听不进一句劝,加上平日里又有夫妇二人宠溺,故而事事占了盛,不依不饶,定要上街。
药先生撞见,看这女孩虽心大气儿高,但也是情事达礼,心中十分喜欢。
此处说卓亦亭情事达礼,因是她见了陌客药先生,无半点惧怕,尽显大方,还自主请安问好。
药先生看卓氏夫妇不肯放出,依客人客气,又对卓亦亭有几分赞赏喜欢,故帮腔说话:“京城也不甚乱,官家兵马日夜巡走,没什么好担心的。姑娘难得进京,便让她去走走,看看吧!带上个跟班,却也无妨的。”
因得了药先生的帮护,卓亦亭才被父母准许,带上三喜出外游玩。
谁知,主仆两人心机极深,盘算想:女子出门总归不便,如若遇见不知好歹的,可不是坏了名声?
遂而,两人胆肥心大走街蹿邻,偷了两件男子衣裳,更换成少年男子,一主一仆形影。不料两人生得粉妆玉琢,再男子打扮也不像男子,才被那些歹人盯上,发生头先那起事故。
两人却不知,他们这一出门,官府就来抄家拿府了,半点预兆都没有。道是:
一别门木两世道,隔空永生难相见。
眼下。
卓亦亭和三喜走走停停,沿路看到的官兵呼呼喝喝,让行人回避过让,偶有轿子过去也是匆匆。
行近卓府,果然看到家门外,远远近近的围观看热闹的人,还有一队队的官兵。
卓亦亭在心中来回琢磨,也有些清楚,家里必是有不好的事发生了。
只见她冲冲撞撞往前走,钻头的挤进围观的人群里,身后,三喜心惊胆战跟随。
忽然,人群后头伸出两只手,一手抓住卓亦亭,一手拉住三喜。
卓亦亭回头一看,那抓住自己的人竟是药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