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年三十，天未见亮，艾林就被一阵阵剧烈的鞭炮声吵醒了。
“姨妈！”
艾林睁开双眼，摸了摸佳佳扎着两条辫子的小脑袋。
“幺妹，这么早就来啦！”
“嗯,妈妈说，今天要早点儿过来跟外公外婆过年！”
“好孩子，你先帮姨妈把门关上，我这就起来。”
“嗯……”
佳佳重重地点了点那精致的小脑袋，蹦蹦跳跳跑了出去。
“姨妈，你要快点起来哦！”
“好……去玩吧！”
艾林在床头找到衣裤穿上后，一把胡乱抓起了头发后，一边走着一边扎着头发。
“哥，你来啦！”
“嗯，妹妹早啊！”
哥哥笑着和艾林擦肩而过后，把一大袋水果和烟酒放在了另一间屋子的木柜子上。
“哥哥，你怎么晒这么黑呀！”
艾林背着双手懒懒地靠在门框上。
“今年太阳大，工地上，没有哪个不晒黑的！”
“嗯，哥哥去年都没有这么黑呢！”
“男人，要黑一点才行，以前太白！”
“嗯，哥哥和爸爸一起架木有好几年了吧？”
“你姐刚刚怀起佳佳就去咯！快四年了吧！”
“是吗？好快！”
艾林站直身子，随着哥哥来到灶房边的坝子里。
“姐姐！”
艾林开心地双手挽着姐姐，把头靠了在姐姐的肩膀上。
“嗯……一路上辛苦吗？昨晚睡好了吗？”
“还算顺利，就是堵车太厉害，觉倒是睡好了！”
“姨妈，我们出去玩吧！”
“好……”
艾林牵着佳佳的手向灶房外走去，留下姐姐和妈妈弄午饭。妈妈是主厨，姐姐是副手，此时的厨房还轮不上艾林插手，因为在妈妈眼中，艾林是不会做饭的。
“祖祖，你在干嘛呀！”
佳佳看着男祖祖在门前的泥土里采摘一种绿色植物，好奇地蹲下了小身板。
“这是一种中草药，可以拿来治病！”
祖祖停了下来，手握一大把类似于水仙的叶子，他起身向佳佳走了过去，从手里分出一支叶子递给了佳佳。
“好香呀……”
“是呀！你可不能含在嘴里哦！”
“嗯……”
佳佳仔细把玩着手里的叶子，像是发现了一个新大陆般神奇。
“公公，您这么大岁数了，怎么还要配药材呢？万一不小心摔着了，多的都去了！”
艾林伸手过去拉公公，公公却用右手扶着石头，一下从低处跳上了坝子。
“只要能动，别人找来，就算是做了一件好事！积积德！”
“十元钱，您都卖了一辈子的价了，可以适当长点儿嘛！”
“长啥子！”
公公不再理会艾林，心无旁骛往自家二楼走去。
“公公去哪儿？”
“去配药。”
“配什么药呢？我怎么不知道公公还是个医生呢！”
哥哥有些吃惊地望着艾林，有点儿不相信。
“公公扯草药来治疗女性胸痛，这已经有几十年的历史了。听公公说，这是祖传秘法，不用打针做激光。效果嘛，那是立竿见影的，又便宜，所以有很多人来找他。”
“是吗？那挺厉害的！”
“嗯，只可惜我爸爸和大爸都不愿继承公公的衣钵，这可能要面临失传了！”
“如果公公愿意教，我倒是愿意学！”
哥哥半开玩笑的说道。
“你都是孙女婿了，公公是不可能教你的！”
“那我只有老老实实跟着爸爸架木咯！”
“哈哈，你们工资那么高，不必转行呢！”
“脸朝水泥，背朝天，都是辛苦钱呢！”
哥哥下意识地捶了捶腰。
“哥，你的腰怎么啦？”
“刚刚在工地上干太累了，太逞能，一块钢板都拿不起，大家都笑话我手五缚鸡之力。后来，为了证明自己是个大老爷们，硬是搬着两块钢板跑，现在落下了腰椎间盘突出。”
艾林沉默了，过了一会儿，公公从楼上走了下来。
“公公，配好了吗？”
“还差一种药，我再到山坡上去找找！”
“都要吃饭了哒！”
“我如果没回来，你们先吃！”
公公丢下话，就转身离开了。他身前围着一块中山服那种颜色做的围裙，穿着那亘古不变的解放鞋，矫健利索地疾步走着。
“公公一点儿都不像七十多岁的人！”
“是！都七十五岁的了！”
艾林蹲下身，和佳佳一起把玩着那根本不知其名的草药材。
“婆婆，慢点儿！”
哥哥见婆婆从大爸家门口走出来，赶紧跑了过去，并搀扶着。
“好好好……”
婆婆满脸堆笑，那眉间被时间亲吻过的皱纹是那么的赏心悦目。
艾林闻声也立刻跳起来，从灶房里搬了一个凳子放在了婆婆身后。
“婆婆坐！”
艾林又找来一个小凳子，坐在了婆婆的跟前。
“婆婆，我想问一下，公公一直都是这么固执，古板吗？我叫他吃了饭再去山上他都不听，毕竟我们今天过年嘛！”
“是呀！你公公年轻时说一不二，家里没有人感跟他争，也争不赢他，所有儿女都怕他！”
“我怎么不怕他呢！”
“他现在变多咯！”
“嗯……婆婆，你们那时候结婚都是包办婚姻吧？”
“我是包办的，婚前都没有见你公公一面呢。你公公可不是包办的，他性子倔着呢！我是后来听说的，本来后面房子那个吴婆婆以前看上了你公公，他当时不干，嫌别人太强势！”
“哈哈……是吗？那公公是爱你的哦！”
“哈哈……”
婆婆被艾林逗的开怀大笑。
“那时候，哪有你们现在的情情爱爱的哦！”
“我很好奇，你们那时候结婚穿的什么啊？我想，肯定不可能是婚纱。”
“你爷爷穿的是长袍，我穿的是大红色衣服和裙子。”
“哇……公公那时候有长辫子吗？”
“没有啦！哈哈哈……”
婆婆又慈爱地笑了起来。
“你怎么过来的呢，坐车吗？”
“哪有车哦，坐的轿子，四人抬的轿子！”
“哇……听起来好高大上的样子！”
“有钱人家都是八抬大轿呢！不过也有好多自己走的！”
“那当时爷爷待你已经很好咯！”
“嗯……”
婆婆不禁露出了少女般的羞涩。
“婆婆，您一共都生了六个孩子，实在是太厉害啦！”
“不止呢，算下来，应该有十一个。”
“啊？这么多？”
“我们那时候都是敞开生，婆媳一起坐月子是社会现象。”
“那，怎么只有六个呢？”
“有些是生病走的，有些是在肚子里坏了的，还有些是饿死的。”
“啊？肚子里怎么会坏的啊？”
“唉，还不是跟你公公吵架，我一起气之下，就在床边撞了一下。”
“哦……看不出来，婆婆还是有脾气的嘛，所以，千万可别欺负老实人呢！”
“那后来怎么没生了呢？”
“计划生育，你公公去结扎了！”
“哦，那很痛的，公公都没有叫你去结扎，看来，他该是心痛你的嘛！”
“我啥都不懂，这一辈子也没有离开过这个地方。”
“外面城里都是高楼大厦，空气没有家里好。”
“嗯……怎么不见你爸爸呢？”
“爸爸？不知道呢，一直没有看见他！”
“老汉儿去三姑那里了！他说要回来吃午饭。”
哥哥说完，又继续用他手里的木棍翘着地上的泥土。
“爸爸……”
艾林突然看到了爸爸的脑袋，赶紧站起身来，跑了过去。
“嗳……”
“你去三姑姑那里干啥呀？”
艾林挽着爸爸的手臂往婆婆方向走去。
“去还钱，最后一千的账结清了！”
爸爸轻松的笑了，像个孩子一样。
“太好啦！还好当年你没有听信那个叔叔的话！”
“什么话？”
哥哥闻言赶紧起身来，大家围着婆婆，喜笑颜开。
“以前我的堂哥，劝我跳楼自杀，说这账啊，恐怕一辈子也还不清了！”
“是吗？”
哥哥笑了笑，望着灶房里面的姐姐深情说道，
“还好，老头子有远见，要不然我上哪里去找到这么好的老婆呢！”
爸爸只管微闭着嘴一笑，大家站了一会儿，便围着婆婆一齐向堂屋走去。
“爸爸就是沉默寡言的，没有一句多话。”
“嗯……我对老汉或多或少还是有些了解的！”
哥哥兴冲冲补充道。
“现在好多咯，小时候我们每次去接电话，两句不到，爸爸就会说，‘好，那就这样吧！'”
“是吗？”
哥哥笑了笑，端坐在堂屋里的凳子上。
“妹妹，准备搬碗，吃饭咯！”
“好勒！”
艾林跑着去灶房，抱着八对碗筷，小心翼翼地朝堂屋走去。
“碗来咯！”
艾林轻轻把碗筷放在爸爸铺好的拼接大圆桌上，扭头又走了。
几分钟时间内的艾林都在堂屋和灶房之间流转，鸡鸭鱼肉，兔子牛腩，毛肚香肠，鸽子滑肉圆子汤，大菜无不涵盖，小菜也一个不落下，加上妈妈的一身好厨艺，引得附近几公里的狗吠声。
“公公，你回来啦，快去坐，最上位置给您腾出来啦！”
“要得……”
爷爷右手扯着围裙一角，草药兜在里面，鲜嫩欲滴。
“那个鸡腿呢？”
“什么鸡腿呢？”
艾林放下最后一个素菜炒豆角，有些不知所云。
“在这里呢！”
此时，妈妈眼疾手快地端着一盆鸡腿翅膀脑袋递给了公公。姐姐也从里屋取出一个背兜的纸钱来，放在了堂屋公公的面前。
“好！”
公公小心翼翼放下草药，才把那盆鸡腿放在正中最高的柜子上，并烧起一堆纸钱，放在了堂屋。请过家中的所有老人后，他又点燃一堆纸钱放在了屋外。
“天地菩萨，保佑我们今年顺顺畅畅，财源广进，儿孙健康！”
请完所有菩萨后，爷爷拍了拍身上的灰，转身穿过人群，最后神色肃穆地坐在了正对大门的位置。
爸爸早已倒好了酒和饮料，佳佳已经两杯饮料下肚了。
“佳佳，不能再喝了哦，待会儿还要吃饭。”
姐姐荚了几块中排骨在佳佳碗里。
“等她喝吧，大过年的，莫把别个整哭了！”
公公话一出，佳佳又伸出小手来，外公又给她倒了满满一杯。
“大家新年快乐，万事如意！”
佳佳懂事地举起纸杯，大家笑着相互举杯，一饮而下。
“好好好……哈哈……”
“佳佳乖……”
公公指着那个鸡腿说道，
“佳佳，等敬了菩萨，晚上这个鸡腿给你！”
“好……谢谢祖祖！”
佳佳稚嫩的声音又引来大家哄堂大笑。
艾林摸摸佳佳的脑袋，欣慰不已。
虽然这一刻等了二十年，但现在一切都值得。
因为一家人终于可以坐在一起，开开心心聊聊家常，不用担心别人来打扰，更不用担心爸爸的人生安全。
团团圆圆就是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