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柔问屋里的侍女,这街为何如此不寻常,可侍女只顾摇头,说什么也不知道。
即便眼下魏国仍处于国君丧期内,即便战争的阴云已将禹王城笼罩得透不过气来,这条街依旧熙熙攘攘,行人如织,繁华似锦。
酒楼茶肆里人头攒动,赌坊里不时传来斗殴的喧闹声,虽然很激烈,时常闹出人命来,但比起外面死气沉沉的苍白景象,她宁可待在这里。
可为何这地方会与别处有所不同?为何这地方的人不受任何约束?这些天来,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她总觉得这里的人和外面的人有些不同,总觉得,这个地方埋藏了一个有关禹王城的秘密。
桑柔轻抬素手,理了理有些凌乱的云鬓,尽管她知道根本不会有人注意到她的凌乱。
阿曲,你也在这座城里吗?今日拂晓,那个人来了,他告诉我很快就能再见到你,可我不知道是否该相信他。万一他骗了我怎么办?这里的人,说话都不算数。这尘世,和我原来生活的小地方完全不同。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是男人的世界,一切运行遵从男人的意志。在这里,我根本就找不到自己……
那个人还告诉我,昨天夜里,即将继位的新君对我下了缉捕令。他们正在满大街缉拿我呢,不知道你走在大街上时,会不会在某个角落里看到我的通缉令呢?
哎,罢了罢了,既然连官府的人都寻不到这里,我又怎能指望你找到这里呢?
“坐下,喝酒!咱们今天不醉不归!”
酒楼里传来了男人们的喧闹声,人人抱一坛酒,饮得酣畅淋漓。屋子里寂静而冷清。她轻叹一声,抚摸着窗沿上的精致雕刻,又小心翼翼地关上了窗户,老旧的窗户发出“嘎吱”一声脆响。
“回公子,老臣此番前来,正是想同公子探讨此事。昨日那女卜筮,来历着实神秘,派去查探的人至今仍旧一无所获,只知道她在十日前前跟随一队神秘人马进了城,但这队人马现下已难寻踪迹了。”
“偌大一队人马,怎会忽然失去踪迹?”公子击面色阴沉道。
“是啊,偌大一队人马,怎么说消失就消失呢?依老臣看,那队人马或许是进了腾蛇尾巷,这才让我们的人无迹可寻。”
“腾蛇小巷?”公子击闻言不由眉头紧蹙,“竟然是他们……那本公子可就管不着了。可倘若这是他们的意思,那……他们又为何要这么做?这样做,于他们有什么好处?早知如此,当初就该逮住她问个清楚,枉我还相信她真是那申屠怪老头的徒弟……”
公子击拧了拧眉心,看上去异常疲惫,“现在被他们这么一折腾,全城乃至全国百姓都知道此事了,这不就相当于逼我履行先君的命令么……”
“公子,老臣看她的面容和口音,应是来自偏远的湘西之地,而从她占卜的手法来看,使用的约莫是客家巫术。依臣之见,巫术这玩意儿,充其量也不过就是吓唬人的小把戏,不论是哪一种巫术,都绝不可能让棺材闹出如此大动静来,除非……”
“除非是有人在棺内做了手脚。”公子击的脸色阴沉到了极点,“竟敢在先君的棺材里动手脚,此人好大的胆子!”
“可惜先君已经下葬,擅自掘陵是对先君的大不敬之举,于礼不合,想要从棺材入手追查已经不可能了,况且老臣以为,从棺材入手本身也查不出什么。”
“客家巫女、先君、战争……这三者之间,究竟有何关联?”公子击托着下巴,陷入沉思。
“那客家巫女确实古怪,按理说湘西远在南疆楚国边境,与魏国八杆子打不到一块去,无论如何也不可能与朝中任何一方势力扯上关系,或者只是我们以为不可能,毕竟这世上有许多事是超过人的认知范围的。”
“看来……那张无形的关系网,比我想像得还要大得多啊。”公子击沉声道。
“呵呵呵。”田无择笑着抚了抚须发,“网织得太大也不是什么好事,如若一个不慎将自己网在中央,那便是结网自缚了。”
“继续查。”公子击的声音冰冷得没有一丝温度,“一定要查出来是谁搞的鬼!敢在本公子眼皮底下搞花样,这个人,我绝不会放过他!”
“诺。”田无择弯腰恭声道,“既然公子严令彻查,老臣这就加派人手,全力搜查幕后之人,绝对不放过他。如此……老臣便在此提前恭贺公子继位之喜,晚上别太拘谨,注意言行,如若碰到突发状况,看臣的眼色行事。先行一步,公子晚上见。”
“等等!”公子击迟疑道。
田无择刚迈开的脚又收了回来,“公子还有事?”
“嗯……也没什么。”公子击不自然地笑了笑,在窗边来回踱步,显得焦躁不安,“吴大人今晨来过了。”
“这个老臣自然知道。怎么了?为何公子看起来如此为难呢?”田无择轻抚胡须,不失儒雅地笑了笑,一双眼眸幽幽地闪烁光芒,仿佛可以洞穿一切。
“也没有,只是……”公子击深吸了一口气,道,“吴大人此番回城请求人马调度,这本无可厚非,但……他提了一个很怪的要求。他请求当朝调派尚未立过功的士卒,随他上前线抗击秦军,而且仅仅要了五万人马,对阵秦军的五十万……”
他扬起下巴,看着窗外宫人们将琉璃灯一盏一盏地挂起,丝绸彩缎琳琅满目,让人眼花缭乱,脑海中又浮现出今晨的一幕幕。
“对于秦兵来犯一事,不知各位大人意下如何?魏国建国不久,许多规章制度辄待完善,本宜休养生息,发展农业生产,不宜四处征战,大规模损耗人力物力。可眼下问题在于,是否可以划一小块土地出去,息事宁人,与秦国谈和,还是说……一场恶战已然不可避免?”
公子击话音刚落,一名文官率先出列。
“臣以为公子英明。魏国正值非常时期,国内法度未修,民心未安,仓廪空虚,物资匮乏。当是时,宜休养生息,鼓励农业、牧业、渔业,轻徭薄赋,忌大规模战役劳民伤财,劳心劳力,于国不利。更何况征役劳苦,百姓怨声载道,叫苦连天,不仅于公子声望亦不利,更将招致盗贼猖狂,罪行连绵,四境混乱,于治国安邦不利。”
“嗯……”公子击沉吟道,“王大人说得在理……”
“公子!臣有异议!”另一名文官忙不迭地打断道,“秦国虎狼之心,以贪勤民,使民怨声载道,苦不堪言,此乃天奉吾也。奉不可失,敌不可纵。倘若一味忍让,只会助长秦国嚣张气焰。秦国贪得无厌,巴掌大的土地绝不会轻易使其餍足,反之,秦王以为魏国都是些贪生怕死无胆鼠辈,而后大肆征伐,魏国将永无休养生息之宁日。况且此番正是大好时机,若能趁此机会一举击溃秦军,秦国必将元气大伤,近五十年不再来犯,公子也大可于西河高枕无忧。因此,还请公子莫要犹豫踟蹰,此乃上天之意,违天不祥,必伐秦师。”
“嗯……”公子击依旧沉吟,“公孙先生说的也有道理,更何况连先君也发了话,让儿臣正面迎击,莫要迂回逃避,想来定是有一番道理在其中的。容本公子思虑一下。”
王错闻言不甘心地握紧拳头,眼底闪过一丝阴霾。见公子击又所动摇,他又道:“公子,此番正值先君发丧期间,若在此时大肆征战,只怕于礼不合,免不得落人口舌,被人抓了把柄喋喋不休。况且见血太多,指不定会触怒先君亡灵,继而迁怒于公子和举国之民。就算是站在亡者的立场上考虑一下吧,公子!”
公子击沉默不语,深邃的眼眸透着捉摸不定的光,许久,他缓缓转身,对着一旁同样沉默不语的吴起道:“沉玉先生,你乃西河郡守,身处一线战场。秦师大致概况,其人马数目、兵器装备、粮草物资,想必你比我们更清楚。依你之见,此一仗是该打还是不该打?”
众人的目光一齐投向大殿的某处。
吴起不慌不忙地走上前去,朝公子击行了一礼,语气从容坚定。
“公子,臣闻之,先君尝与秦国修欢好之谊,双方协定相互扶持,和平共处,不损他方利益。然此番先君遭此不讳,秦人不仅不哀吾丧,反趁人之危伐吾同姓。此乃小人之举,于礼不合。秦则无礼,吾又何施之为?唯有快刀斩乱麻,与秦断绝往来,予以沉重回击,方可挽回国之声誉,灭秦虎狼气焰。诚如公孙大人所云,此乃绝佳契机、上天之意。”
他顿了顿,似要留给公子击一些思量时间,然后又道:“臣闻之,一日纵敌,数世之患也。谋及子孙,与先人何与也?秦师来势汹涌,步步紧逼,时日无多,还望公子立下决定,以免夜长梦多,为小人所惑。”
王错闻言,登时面色铁青,袖子里一双拳头被捏得“咯咯”直响,但迫于吴起身份,只能忍着不发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