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新郎从苏州迎亲回来,行到此处,见天色已夜,便吩咐停下来,造了饭再走。哪知那三胡突然闯上船来。
新郎说道:“那胡老一突发奇想,说这船既好看又高大,要借来出海捕鲨。小弟叫苦道:‘今日是在下大喜的日子,急着要回南京成亲,借船出海,误了吉时。再说这船也跑不快,请三位前辈还是另想办法。若不嫌弃,便请进船喝杯喜酒如何?’哪知那胡老二道:‘这么大的船怎会跑不快,你莫要蒙人!’那胡老三接着道:‘他要留我们喝酒,又说莫耽误了时辰,显然不是真心。我们把船从这边开到那边,谁赢了谁当船长,出海捕鱼就得听谁的!’那胡老一胡老二都欣然答应。我手下的人上去阻拦,三五下就被打倒了,反逼迫我们给他们当船手,小弟几次想要逃走,都被捉了回来。”
王中孚道:“素闻中州三胡行事颠三倒四,胡老一胡作非为,胡老二胡搅蛮缠,胡老三胡说八道,三人武功却高得出奇,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胡归道:“这三个疯子,此刻怕已打得不知南北西东了。”
那新郎官微微一笑,问道:“不知两位要前往何处?”
王中孚道:“我们去扬州赴考!”
那新郎官点头道:“我们去南京,正好顺路。”便邀胡归两个同行,二人谢过。
胡归见舱中拥挤,甚觉气闷,便道:“舱里挤得紧,我去外面吹吹风来。”揭开帘子,走上船头,被风一吹,顿觉清爽。其时秋风料峭,江水流寒,站得久了也觉寒冷,不过比起舱中,仍要舒服许多。
胡归站在船头,摸摸背上的包裹,想起今天变故实在太多,徐伯被杀,遇上花叶和尚将一尊金佛托给自己,惹得断一刀追缠不休,适才又碰上什么中州三胡,想到这里,不禁长长地叹了口气…
楼船行速甚慢,第二日清晨时分才抵达扬州。
扬州几经兵燹,虽经整饬修理,却没了唐人杜牧笔下那番‘秋风放萤苑,春草斗鸡台。金络擎雕去,鸾环拾翠来。蜀船红锦重,越橐水沉堆’的处处繁荣似锦的盛世气象了。
二人一夜没合眼,也无心多看,找一间客栈歇息了,睡至下午方起。
吃过东西,王中孚向掌柜的打听到这扬州城里有一处求索楼,是官方专门提供给考生温习功课的地方,本届应试的生员,多半住在那里。便与胡归商定搬到求索楼去住。
王中孚便要掌柜的结帐。那掌柜的笑道:“二位是秦公子的朋友,小的哪敢要钱。别说只住了半日,便是住上个一年半载,那也是小店大大的福气!”
胡归和王中孚均是一奇,胡归问道:“哪个秦公子?”
掌柜的一呆,轻轻掌了自己几个嘴巴,说道:“小的多嘴,多嘴。”
王中孚再问,那掌柜只是吱吾不言。
胡归见状,从王中孚手中接过银子,怒道:“不说也罢,快算房钱!”
那掌柜额头见汗,嗫嚅道:“我若收了二位的房钱,秦公子处可不好交代!还请二位莫要多问,高抬贵手,便是二位公子的恩德。”
王中孚正待要说,胡归向他使个眼色,出了店来。
王中孚说道:“这事有些蹊跷,不知那秦公子是谁?”
胡归摇了摇头,道:“且别管它,有人包吃包住,何乐而不为?走着瞧,我说过不了多久,他定会来找咱们的。”
当下二人依照掌柜的指示,来到求索楼前。斯楼建的甚为宏伟,门楼更是壮观。门楼上一块大匾黑底金字,上书‘求索楼’三字,下方有一行蝇头小楷,胡归念道:“绍兴元年敕建。”
王中孚叹道:“了不得,是圣上的手笔。怪不得如此气派呢!”
正欣赏间,门里走出一位乌衣老儒,朝胡归,王中孚盈盈笑道:“下官在此恭迎二位多时,已替二位开了两间上房,备好了热汤。”
二人俱是一惊,胡归忍不住问道:“大人,难道这又是那秦公子安排的?”
那老儒笑道:“下官只负责接待,其他一概不知。”
胡归又问道:“这求索楼可是由官府经营?”
那人点了点头道:“这是圣上的恩典,为了此次大考,特地命人建造的。圣上道‘只要有真才实学,对得起‘求索’二字的考生,将来便是国之栋材,须得好生对待。’建这求索楼,便是为此。”说话间,已把二人领到房前。那官又道:“右首的那栋‘清风阁’,二位看书看得累时,可到上面去歇息,品茶喝酒,俯瞰全城景象,莫不便宜。”
约模到了晚饭时间,一小童前来投帖给胡王二人说道:“我家公子在清风阁设宴为二位接风洗尘。”
胡归问道:“你家公子可是信秦?”
那小童道:“二位去了便知。”两人知道多问无益,便下了楼,随那小童上了清风阁。
靠窗的一位公子起身相迎,与胡归,王中孚分宾主坐下。胡归心中本来已猜定了一人,但眼前这人却是素不相识,不禁诧异。
那公子道:“我家公子有事不能前来,要小的代他款待二位,如有失礼的地方,还请…”
胡归急道:“不知你家公子是?”
那公子举起酒杯,笑道:“先饮了这杯如何?”
二人不好违拗,端杯饮了,心里却惴惴不安。
那公子道:“我家公子新婚大喜,原应请两位前去喝杯喜酒,但秋试已近,怕耽误二位用功,便让秦忠来此替二位接风,只盼二位一举高中,从此飞黄腾达,届时公子再来喝二位的喜酒。”
胡归舒了口气,向王中孚道:“原来这秦公子便是昨晚的新郎官。”
王中孚点了点头。三人在清风阁上开怀畅饮,俯瞰扬州,甚是痛快。
正到酣畅处,楼下上来一人。见到那人,胡归只觉背上一凉,本已微有醉意,这时却惊得清醒了七八分。
胡归见躲不过,硬着头皮打了一声招呼,向那人道:“断一手,好巧!”来人正是段一刀。
段一刀掣着钢刀,喝道:“这次看你们往哪跑,拿来!”
秦忠上前拦道:“这位先生和两位…”段一刀一声冷哼,一把推开他,说着伸手向胡归抓去。
胡归用一张板凳挡过,叫道:“这两位与此事无关,断一手,冤有头债有主,你要找便找我!”
段一刀怒道:“这次你休想再耍手段。”段一刀朝楼下喊道:“三弟,五妹,你们在下头好生守着。”说着,猿臂一伸,向胡归肩膀抓去。
王中孚忙伸手格挡,叫道:“胡兄弟,你先走!”
胡归心里发苦:楼下有人把守,又能跑去哪里!转即又想道:我跑下楼,王兄弟便安全了。他要捉的是我,不至于和他为难!想着便跑下楼去。
段一刀待要阻拦,但楼上桌椅颇多,王中孚武功虽不如他,仍可阻挡一阵。段一刀也不急,楼下有师弟师妹把守,胡归插翅难逃。
胡归忑然下楼,果然周三郎,云柔两兄妹守在楼梯口。他“妈呀”一声大叫,又跑了回去。见那夫妻二人动也不动,也不说话。上了几级楼梯,胡归停住,心道:“两人莫不是被人制住了穴道?”当下不暇多想,跑到街上,朝楼上喊道:“断手断脚,你不下来,小爷就不奉陪了!”
段一刀听他逃过了三弟五妹的把守,大是惊讶,一不留神,胸口差点着了王中孚一拳。但他艺高人胆大,用刀隔开王中孚,也不走楼梯,攀檐附壁,从数丈高的清风阁上溜了下来。
这倒大出胡归意料,胡归假装镇定道:“你也不怕摔断了手脚!”
段一道哈哈大笑道:“不劳你费心,你现在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是赶紧替自己计量计量吧!”
胡归忽然笑道:“谁自身难保还说不定哩。”段一刀回头一看,无数官兵正朝这边过来。
官兵围住二人。当中一人喝道:“大胆贼子,也不看看这是什么地方,来人啊!给我拿下。”
胡归大是得意,想着应当又是那位秦公子的手笔。
眼见一队官兵上楼去了,另一队却向自己拿来。胡归好生诧异,急道:“错了,拿错了!”
那段一刀亦道:“他娘的狗腿子,老子捉他,要你们来做甚。快给我滚!”
那官道:“这是公事,与你无关,快滚!”
段一刀大怒,钢刀一晃,便将那官的脑袋砍了下来。
段一刀还要动手,忽地想起一事,撇下众人,进清风阁去了。不多久,同周三郎,云柔走了出来。只见适才一眨眼的功夫,百多官兵已被人制住,胡归也已不知去向。
段一刀惊甚于怒:“这是何人?竟然在一瞬间悄无声息地点住了这许多人!”又向云柔夫妻问道:“是何人点住了你们的穴道?”
云柔道:“那人来得太快,我没看清楚。我们一听大哥呼叫,正欲上楼来,就被那人点住了。”周三郎亦是摇了摇头。三人均是骇然,只得再寻胡归踪迹。
胡归被官兵抓住,心道:“大闹清风阁,他断一刀也有份,为何官兵只抓我和王兄弟。”看到段一刀进阁去,已知他要去救那夫妻二人,苦于被官兵拿住,逃走不得。正思脱身计策,只见一溜白影,形同鬼魅,瞬间就将众官兵点住了。胡归张口欲呼,只觉胁下一紧,已被那人夹着,耳畔风生,转眼便过了两条街。
胡归心神稍定,喊道:“且住,放我下来。”
那人停脚,将胡归放下。
胡归见那人身穿白袍,霜髯皓首,已年近古稀,但双目炯炯,神采飞扬。这人有个特别之处,左手短了一根无名指。
胡归向那老者拜道:“多谢前辈救命之恩。”
那老者不悦道:“早知你要谢我,便不救你了。”
胡归甚是尴尬,说道:“晚辈要回去。”
那老者眉头一拧,道:“你要回去送死?”
胡归摇了摇头,说道:“晚辈还有两个朋友在那里,另外,落下了一件物事。”
老者道:“看不出来小子还蛮讲义气,这点倒合我味口。朋友嘛,一个是应当救的。”
胡归奇道:“什么是一个是应该救的?”
那老者道:“你这般啰嗦,还要不要救人。”
胡归担心王中孚,不再多问,与老者来到求索楼。王中孚,秦忠,断一刀,官兵等一干人早已不见了踪影。
胡归当下不及多想,进楼去取包裹。恰巧碰上先前那个儒官,儒官大吃一惊,张口喊道:“贼人在…”‘这里’二字尚未出口,已被老者虚空发指,点住了穴道。
胡归心道:这人变化真快,先前还下官下官的奉承不休,这当儿落井下石,嘴脸毕露。溜须拍马,谄媚下作,真是枉穿了这身官服。饶你博古识今,顶得甚用。古人说,人不通古今,牛马如襟裾。然而像这等通得古今之徒,又怎及得上牛马畜生!
胡归推开房门,屋子已被掀得零乱不堪,显是被人大搜了一阵。胡归往床底下一摸,摸出一个绿布包裹。听得楼下老者呼道:“还救你朋友不救?”
胡归忙将包裹负了,应道:“当然要救!”匆匆忙忙下楼来了。
到得楼下,数百个官差已将求索楼围得水泄不通。胡归怒道:“王兄弟和秦兄弟呢?你们这些瞎了眼的狗头,放着断一刀不捉,却在这里纠缠。”
当中一个官兵道:“我们正是奉命拿你,快快束手就擒!”他见过老者的神通,不敢立时动手。
胡归问道:“奉谁的命?”
那兵微微犹豫,答道:“你砸了皇上御建的清风阁,已犯死罪,我等抓你是职责所在。”又向老者道:“这位老先生,我等也是奉命办差,还请你不要为难!”
老者冷哼一声,向胡归道:“这些人正是奉了请你吃饭的那位公子之命,你还要救人吗?”
胡归心里打了个突,当中事节一时间难以想通,便道:“那王兄弟呢?”
老者说道:“你的王兄弟当然要救!”老者又向众官差道:“你叫老夫不要为难,老夫偏要为难!赵构又算个什么东西,哼,清风阁,求索楼,老夫倒要看一看,放一把火,还剩什么楼。”说着,右手凌空一抓,将数十个官兵手里的单刀尽数夺过,排射在求索楼的窗棂上,墙壁上。
官兵又惊又怒,这人竟敢直呼当今圣上的名讳,简直无法无天了。胡归也是惊得合不了拢嘴:这老人究竟是谁,恁地大胆!
官兵们一拥上前,那老者喝道:“来得正好!”右手又是一抓,夺过了数十人的兵刃。只听得一声震天价响,那数十柄单刀被老者射出,笔直向墙上的兵刃撞去,“砰”地撞出火花来,一时间烈火大炽。
老者牵着胡归,施展轻功,翩然而去。只留得众官兵一个个呆在那里,不知是先擒人还是先救火。不多久,清风阁,求索楼,以及数幢民房,已裹在了炎炎大火当中。
老者携了胡归到城外方才住脚。老者哈哈大笑道:“这下怕是成风火阁了!”
胡归怒道:“你烧了阁楼,王兄弟怎么办?那秦公子又是怎么回事?”眼前这老者好像什么都知道,胡归便一骨脑地问了出来!
老者问道:“你要救那王兄弟,可知他现在何处?”
胡归摇头道:“不知!”
老者又道:“你可知我怎会救了你?”
胡归摇了摇头,答道:“不知!”
老者不再卖关子,说道:“今日中午,在城南的酒楼里,老夫听到那姓段的小子与师弟师妹说起金佛来,便留了神,悄悄地一路跟去,一打听,却是在问你小子的行踪。”
胡归忍不住说道:“那三兄妹武功甚高,从嘉兴追我到扬州,今番若不是遇上前辈,是断难逃脱了!”
老者哂道:“高个屁。云老儿那几个不成器的徒弟,也佩称高手?”
胡归见过老者的武功,知他不是吹嘘,单是那套步法,断一刀等人便望尘莫及,便道:“和前辈比,断一手当然算不得高手。”
老者神情一黯,心道:徒弟虽然不成器,总归好过我这个没徒弟的!
老者续道:“后来,他三人打听你的去处时,遇上了你的…嘿嘿,秦兄弟!”
老者还未说完,胡归已恍然大悟,说道:“我还在疑惑断一手怎会找到清风阁来的,原来是那秦忠捣的鬼!可他做甚要害我?”
老者摇了摇头,说道:“我也不知,多半是为了你的金佛。”
胡归叹道:“昨晚我还救过他家公子,真是人心难测。”忽地想起一事,说道:“不对,他要夺这金佛,没理由知会断一刀。”不禁向老者问道:“前辈,您适才说官兵是奉的他的命令?”
老者点了点头,说道:“是我亲眼所见。”
胡归道:“如此说来,这秦忠的公子定是官家子弟了!嘿嘿,他要杀我,倒也不奇!”
老者奇道:“怎么说?”
胡归将昨晚救了新郎之事与老者说了。说道:“想来他爱惜名声,受此大辱,若传了出去,岂不教别人笑话。故而要杀我和王兄灭口了。这借刀杀人之计,真个歹毒!”转向老者摇头道:“走吧!这扬州是不能去的了。”
老者奇道:“不救你的王兄弟了?”
胡归笑了笑,说道:“王兄此时业已平安,何须去救!”
那老者想了想,赞道:“好小子!”
胡归道:“还未请教前辈姓名。”
老者微一沉吟,说道:“老夫石无德。花叶能将东西交给你,总算所托非人!”
胡归奇道:“石前辈识得花叶前辈?”
石无德笑道:“他现在何处?从河北辗转到江苏,老夫可寻了他数千里地呢!”
胡归黯然道:“花叶前辈他过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