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顺着山道向上盘了数盘，又翻过一道小岭，上了一个陡坡，丘后却是一个极其平坦的去处，两间茅草屋搭在岩石下，门前是个土坪。炊烟正从西首的那间屋子里，袅袅升起。
胡老三叫道：“好家伙，兀那屋里人，快上酒肉！”
只听屋内一个苍老的声音道：“罪过，罪过，清静之家，何来的酒肉。三位若不嫌弃，青菜豆腐将就些，吃顿素斋如何？”说着，门吱呀一声开了一半。
胡老三嫌青菜豆腐不好吃，欲待再骂，胡归止住，说道：“里面住的是位前辈高人，不得无礼。”胡归听老人说话，内力之深，当今之世委实少见，除了白莲教两大天王，只怕连丐帮钱帮主，少林寺慧空神僧，也没有这等功力。
胡归肃然道：“如此，叨扰前辈了！”
屋内老人笑道：“不妨，不妨。”说话间，门扉大开。一身着青布僧衣的老和尚正背着身子，用一根木枝拨弄着火堆，灶上架着一口大锅，锅中丝丝作响。
胡归道：“我们在山中遇上了歹人，落难至此，承蒙大师收留，晚辈感激不尽！”心想这老僧独处荒山，不知来历，不宜贸然吐露实情。
老僧微微一笑，说道：“一切法无相，万般皆虚空。来是空，去亦是空。很好，很好，施主，请坐下休息！”
胡归听得老僧点破谎话，脸上一红，歉然道：“神僧恕罪！”
胡老三听不明白，心中暗暗骂道：“你奶奶的，只管空来空去，老子的肚子现在咕咕叫，空空如也了！”
老僧又道：“今早雁关岭天降异象，火光燎耀，声雷震天，三位可知道？”
胡老三得意洋洋，说道：“火是我们举的，喊也是我们喊的，金人鞑子虽也喊了几句，却不如我喊得响，老和尚说我降下异象，这也太抬举了。”
老僧道：“金兵也好，宋军也罢，佛曰众生平等，王候将相，平民黎庶，汉人金人，在我佛眼中，都是一般的看待。”
胡老二摇头道：“不同，大大的不同，金人鞑子欺压百姓，烧杀劫掠无恶不作，不是好人，胡老二要把他们杀光，赶出中原去。”
胡老三道：“既然杀光了，就不能再赶出中原去，如果只把他们赶出中原，就不能杀个精光。”
胡老二沉吟道：“斩草要除根，还是杀绝的好！”
老僧摇头叹道：“一念嗔心起，百万障门开，嗔火能烧功德林。施主杀戮罪孽太重，已入魔障，苦海无边，回头是岸！”
胡老三怒道：“大和尚只管罗里罗嗦，将胡老三饿得肠子打结，一命呜呼哀哉，你岂不也是大大的罪过。”
老僧移开锅镬，架上一个紫砂提梁壶，煎了一壶水，说道：“三位积郁甚多，先喝杯茶，清火祛躁如何？”
胡归道：“谨遵神僧教诲！”
胡老三却道：“喝茶又不能管饱。”说着，便去提那汤镬。
老僧微微一笑，摁住锅盖，说道：“不急，不急！”霎时，胡老三只觉锅上生出一股大力，将自己一只手硬生生地震开。
胡老三叫道：“好个大和尚，恁地了得，胡老三今日要饿死了。”
老僧道：“施主稍安勿躁，过门是客，大和尚包教诸位茶足饭饱，茶在前头，理应先喝茶。”
胡归心下暗暗好笑：“哪有饭前饮茶的，这位大师胡说八道，胡老三可遇上对头了。”
胡老三本要道：“他奶奶的，老子偏要先吃饭再喝茶。”但转念一想，自己不是这和尚的对手，如若动手去抢，只怕又要大大的出个丑。便说道：“也罢，这饭前喝茶还是头一遭，不妨试一试。”说完在一旁坐下。
自唐代陆羽编撰《茶经》以来，饮茶风气大盛，唐朝便有比屋之饮说，唐都长安更是几近家家户户都有饮茶的习惯。到得宋朝发展到了巅峰，南宋都城临安的茶肆经营昼夜不绝，无论是炎炎夏日，还是腊月隆冬，茶肆从不歇业。茶肆里挂有名人画帖，布置古朴典雅，四季有鲜花装点，委实是个休闲娱乐，讲文论道的好去处。
老僧从一个黑釉茶瓮中取出些许碎叶，在手中拨弄了一番，然后取过茶托，小心翼翼地放入四个贴瓷的紫砂杯。看着茶壶已烧得丝丝作响，腾腾地冒出白气来，老僧道：“这普通的山泉水就着上等的福建白毫银针，其清香之气，甜爽之味虽然不大改，但少了绿如翡翠，浓似琼浆的天下第一中泠泉水，未免遗憾。”
胡归知那白毫银针是中国白茶的极品，而白茶又是中国茶之极品，委实珍贵至极。但见那白毫挺直如针，色如白银，一根一根排列得很是齐整。这和尚竟如此舍得，感激之情登塞胸臆。
老僧将壶中烧开的水小心地冲入砂杯，银针在杯中转了几转，渐渐在雪白的杯底落定，呈出浅浅的杏黄色来。老僧用桨将茶沫细心地拂了，端着茶托逐一递给三人。
胡归见他冲茶时如此考究，显是茶道中人，小心地饮了一口，连声赞好。胡归道：“这茶入口香醇，细腻缠舌，果然是白茶中的上品。”
老僧眉开眼笑，说道：“香醇二字说得极妙，可惜那罐从镇江打来的中泠泉水上个月已被和尚喝得一滴不剩，不然这天下第一泉水配上天下极品的茶叶，可当真妙得紧！”
胡老二，胡老三却不理会什么天下极品，只盼喝完茶早点开饭，两口便喝了个杯底朝天，将茶叶在口中胡乱嚼了几下，全都吐出来。老僧摇头连呼可惜。
胡归道：“大师远离红尘，居此佳境，品饮仙茗，教人羡慕得紧！”
老僧叹道：“老衲僻居荒野，不过是做个出世之人罢了。”
胡归忍不住道：“如果天下之事皆能于这平心踞坐，张口一饮间解决，世间又何来的这么多纷乱烦恼。”不禁想起了那海外孤岛，长长地叹了口气。
老僧道：“一切众生皆有佛性，凡事种种，都由一缘而生，诸般因果，唯有心存大善，方能善始善终。《大宝积经》有云：假使经百劫，所作业不亡，因缘会遇时，果报还自受。刀兵杀戮徒增自身罪孽。种恶因，必得恶果。世人若明白了这个道理，能清心净性，广发善心，人人关心爱护，又哪来的罪恶杀伐？”
胡归道：“大师说得不错，但人心百态，只怕不是人人都能领悟的。一念生，则万恶造。便如这茶，诸人喝来，个中滋味各有不同。要统一人心，清心寡欲，这可难得紧。”
老僧点了点头，说道：“施主能明白此节，很好。再听老衲讲个故事如何？”
胡归道：“大师请讲。”
二胡听说还要讲故事，不能再等，揭开锅盖，自顾吃将起来。
老僧也不阻拦，说道：“《东宝藏经》中有个鹦鹉救火的故事，那是很久以前，许多鸟兽生活在一片竹林里，有一天，林中突然起了大火，鸟兽惊恐万状，东奔西逃，林中顿时一片混乱。有一只叫“欢喜首”的鹦鹉挺身而出，飞到山间的小溪里打湿羽毛，再飞回来，挤出羽毛上的水，洒在熊熊大火之上。”
胡老三边吃边听，听到这里忍不住奇道：“挤出羽毛上的水洒在大火之上？”
老僧道：“正是，“欢喜首”往返于竹林和小溪间，只盼能浇灭这场延绵十数里的大火。”
胡老三哈哈大笑道：“大和尚原来在说一只大笨鸟！”胡归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胡老三这才住口。
老僧摇头道：“施主错了，这便是我佛所说的大智慧，“欢喜首”最终感动了上天，召来风神雨伯，将大火浇灭了。”
胡归说道：“中国的《山海经》中也有这等故事，譬如精卫填海，只是精卫鸟要填平大海，终属渺茫！”
老僧道：“自古以来，许多大德不畏自身力薄，立宏愿，发大善心，解众生疾苦，力行菩萨道，佛主割肉喂鹰，精卫填海，欢喜首灭火，都是我等所应追求的大智慧，大功德。”
胡归点头不语，心想：“连释迦牟尼都做不成的事，我等凡夫俗子又岂能作为！”
老僧与他讲经论法，苦留了胡归三日。
胡老二，胡老三甚觉无味，一日也待不下去，胡归便安排二人下山打探消息。
第四日上，胡归身子恢复，又挂念右军兄弟的安危，便向老僧辞行。
老僧道：“老衲说的话，施主可用心听了？”
胡归稽首道：“大师妙音佛法，令晚辈受益不浅，待了却了红尘俗事，再来聆教。还未请教大师法号？”
老僧摇头道：“人身一副臭皮囊，诸般缘法皆空相，名字只是个称呼罢了。老衲讲我佛的善恶因果，会遇缘法，只盼能助施主洗清杀孽，破除贪嗔痴恨之障门。施主既然放不下，老衲也不能强求，也罢，也罢！”说着，从怀里掏出一只锦盒，说道：“这“百日金丹”有起死延生之功，能续百日之命，施主好自为之。”
胡归拜领了，走下山去，只听见老僧叹道：“善恶之报，如影随形。世间因果，循环不息。此生空过，后悔莫及。”
胡归心下一顿，稍一停留，转而径向西南而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