单世联
(他将帐篷支好,
他们于是有了一个小家,
它立刻将他们漂浮在外的灵魂收了回来。
——摘自《废墟之痛》第三十一章一一六节)
都市生活多么令人向往,都市生活多么令人厌烦。
19世纪以降,无数用水泥、石头和钢筋堆积起来的建筑成为文明世界的主要景观,四乡八壤的农人们舍弃了家园和祖坟,把梦想和生命一齐托付给这庞然大物。自由,富庶,生机,体面,只有城里人才是现代人!可是,从卢梭到波德莱尔的法国作家,从浪漫主义到表现主义的德国艺术,从渥兹华斯到艾略特的英国诗人,几乎没有一位作家对都市稍微客气一些,虚伪、势利、堕落而又欲壑难填,都市是人性的深渊。于是,当一代又一代的农村人充满信心地走向都市时,也有一代又一代的文艺家一腔失望地把他们的终点当作起点,把他们的起点描绘成审美的胜境。
都市化是现代化的经典之路,反都市是现代审美的基本主题。
正在进行现代转换的中国人无法回避这一现代难局。西篱在《废墟之痛》中成功地表现了这一点。一个男人与两个女人:小看名利追求自我和永恒的"减少主义"画家罗滋;放纵并努力满足**的shily(郑丽);理性而梦幻、总是等待爱来拯救的琼。一个南国都市,夜色和情欲,美丽和成功,酒吧和小资,男人的欲望和女人的虚伪,少不了还有毒品,混合着忙碌而空虚,颓废而强烈。是严肃的生命、少数人的艺术、自我的坚持这些品格使得罗滋和琼成为小说的"理想人物",特别令人惊讶的是,他们还经常在一起讨论"爱"和纯粹的艺术!环境没有太为难他们,罗滋是个警察也认得的名人,琼在大学校园有一份安静的日子。罗滋的周围美女如云,琼的身上也凝聚着一个成熟男人真诚的目光。市井小民的种种麻烦和艰难与他们无缘。但他们就是无法忍受这由名利欲聚合起来的城市,最后确实也远离了"**都市",把"东方极限主义"从画布落实到生活,真实地回到他们的家乡,试图在巴蜀古文化中,在神秘的"三星堆"重建他们的生活。
小说对都市隐秘的高度敏感和细腻叙述,对日常气氛的紧张捕捉和热烈渲染,老实而新鲜,具有充分的都市性。正是在后一方面,西篱充分展现了她的语言能力、个性偏好和价值观念,使自己成为一个城市作家。
谈论这部小说是困难的。西篱有本领让她的文字像音乐一般传达出自己的感觉,读者却不能通过几句概括性的评论领略它的妙处。只是罗滋和琼的归去毕竟太扎眼了,指出其不现实性也许更能突出小说的成功之处。不是每个都市人都有诗意的来处,他们也有厌倦乏味的时日,哪怕只是很少;他们也有逃避的渴望,却难以实行。罗滋和琼做到了,因为第一,他们原不是都市人,甚至不是汉人(罗是羌族后裔,琼是彝人嫡传)。都市浮华不但没有解开他们的故园和山野情结,反而激活了他们"不如归去"的心理。第二,罗滋是意欲把美变成现实的空想家,是个永远在路上向往远方的怅望者;而对于琼来说,"18世纪和19世纪的意义是一样的"。常常,都市浪漫惯与矫情相连,乡野温暖易染幻想,但西篱为这对无法分离的男女所作的设计却有充分的可信性,没有把"归去来兮"的理想一直美化下去。琼在"三星堆"的死亡,似乎是个明确的暗示:这不是都市人普遍可行的方案。
事实上,在人生选择上,艺术家是有特权的,漂亮女性的选择也比一般人为多。问题只是,有更大规模的都市人就没有都市以外的家园,没有来处当然也就没有去处,他们注定了只能在非理想、非本真的境遇中活下去;何况他们缺乏以艺术取代现实的执拗和热诚。所以尽管充满激情而且智性不泯,西篱并没有为都市人确认一条出路,她只是以罗滋和琼美丽而失败的故事提供了一个都市情状,它单调无聊而又五光十色,令人想入非非而又严厉无情。我们再次明白,生活在别处是生活在都市的必要心理准备。
无疑的,反都市的文学没有阻止通向都市的脚步,但现代文艺的卓越批判确实有助于都市生活的调校和完善。对于当代中国都市人来说,与其指望一顶可以把我们漂浮在外的灵魂收回来的帐篷,不如像小说第十八章引用的《圣经》雅歌中说的:
我说,我要起来
游行城中
在街市上
在宽阔处
寻找我心所爱
然而,这要困难得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