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世间的美
都将赋予你
那些瞬时即逝的东西
就如你的存在
歌声自远方而起
那四处蛰伏的精灵
它们经于轻盈起来
如天空的水滴)
七十二
即使是在冬天,琼每天也要换三次衣服。这个习惯由来已久。
据说在北方,人们一个星期换一次衣服是平常的事情。寒冷的地区,甚至只定期替换内衣,外衣就一直那么穿着,直到气温回升、季节变换,才脱下。那些厚衣服,就成了人的躯壳,人的巢,就像房子是人夜里的躯壳和巢一样。
北方的人们大概是因为眷恋温暖,所以也很眷恋自己的气息,他们每个人的气味,都一定保存得十分完好。
南方天热,人体皮肤的洁净和干爽就变得十分重要。
不过,琼不断的换衣服,和这些都无关。有人说,服装是女人的另一个自我,她们为了表达自己、不断吸引他人的注意,所以在装扮上下功夫。但是对于琼,她的装扮却是为自己。用这样的方式,她不断回顾身为女性和这个世界的关系,不断反思和体会女性个体的存在。
出于对国际化教育的追求,她将孩子送去了玛利中英文学校,这样,她的所有假期都是自己度过了。
几乎每个周末,她都会把房间里的物件、摆饰换来换去。这也是下意识里对日复一日不断重复的生活的反抗。这个,不单是女性,男人、孩子,也一样抗拒着生活的一成不变。
孩子从学校回来的时候,高兴得直叫唤:“哇,家里又变了耶!”
这也让她愉快。因为,在从前,他不说不笑的时间太多了!
这是个忧郁得令人心痛小男孩,相貌英俊,心思沉重。琼始终认为,是父亲和母亲关系的疏离,导致了他的不快乐甚至忧郁。但很多时候,又好像不仅仅于此。比如说,他会在看完了动画片后沉默不语,许久才突然说道:“妈妈,我想带你去另外的星球,地球不好,很危险!”
孩子的生命和成长,会使母亲找到她存在的意义。她相信是那些日本鬼生产的卡通片侵害了她的儿子!她尽量避免让他再看什么“超人”,还有令人憎恶的“数码暴龙”。她又找出了古老的《安徒生童话》。在童话当中,孩子总是很容易入睡,并且睡得很香。
他到了那个寄宿学校之后,很快发生变化,不再忧郁,性格变得明快,思维富于逻辑性,整个人新鲜得像刚从工厂里出来的一样。
他的这种变化,琼是乐意的。尽管,80、90后人的情感之中,少了许多温情,他们不会怀念某个山村、乡间或爷爷奶奶的传说,他们没有乡土记忆,没有历史,也没有关于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记忆,没有饥饿的记忆。他们一出生,就面对丰富的物质社会,他们所需要的东西,这个世界早就准备妥当,应有尽有。他们没有思想和感情的重负,他们是新的地球村的公民,勇敢、智慧、英俊,没有苦难和忧伤,没有压抑和迷惘,喜欢悬疑和玄幻,喜欢穿越和掌机。他们身材高大,身体健康,牙齿整齐白皙,眼睛明亮,体形修长。因此,他们也少了个性而更多共性,凡事都因为科学的态度而杜绝了多愁善感,不会困扰于人事纠葛和恩恩怨怨,不会像地球之蚁那样忙于买房买车然后出省出国旅游。他们将是在几大洲之间,在银河系里穿梭来往。
而他们的母亲辈的琼,她不希求永恒,只执着于历史和当下的困惑。这世间的一切也没有永恒可言。除了恋爱使人充满生机,爱情使人变得敏锐、优美,她不知道,还有什么别的东西,能够使人在梦中也能飞翔……
是的,爱情,正是爱情使沉睡的情感复苏,使生命“轻”,犹如飞机离开跑道升向天空的刹那,生命之轻,轻漾于清甜透明的空气之中,轻飘于俗世生活之上,逃离一切琐碎与庸常……在“轻”之中,让我们永远敞开心怀,唱出动人的歌……
孩子去了寄宿学校以后,琼把家里的所有钟、表,还有张汉拿回来的那些名车美女挂历,全都扔掉。
除了上班的时候,她不再需要时间。
她要所有的时刻都回到她与罗滋的时刻,要他们的每一个片刻、每一种细微的感觉的温馨回忆,都成为她和他的永远……
一日长于百年。时光漫长而空洞,一天或许就是一生中的永远……
事实就是这样,这个时代,以及过去任何时代的人们,都无非就是度过自己的人生而已。他们承受自己该承受的一切,幸福也罢,痛苦也罢,为生存苦捱,为荣誉奔忙;为儿女私情忧伤,为男欢女爱付出沉重代价,为生活所给予的一切不断地劳作酬答。
是啊,她既是这样一个小女子,在庸常的生活当中享受她的诗意,并忍受她应得的磨折。她不能推动时代前进,也无法在任何利益活动中得益,无论是计划经济还是市场经济,都很难改变她眼下的生活处境。毕竟,她是这样一个人,她可以生活在所有的时代。对她来说,18世纪和21世纪的意义是一样的,不同之处仅仅在于过去的生活时间充裕,而现在的生活则总显得时间不够,世界一日千变。
更本质的说,不同即在于,看她是否能够如己所愿的得到她所爱的男人的爱,并且和他一起生活,和他一同分享生活的众多的细节。在那样的时候,生活的意义才开始涌现,生活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细节,每一个细节,都将栩栩如生,令人心颤。
她是如此的失落,心中永远暗藏了痛苦和忧伤。
她不能容忍眼前的这生活,它的一成不变和千篇一律。
如果不是孩子在长大,这个世界的确是一成不变、千篇一律的。
七十三
张汉已经很少回家了,他已经去了旅游公司工作,驾驶豪华旅游车“鹰巴”,在省内各地周游,有了更多的理由不回家。
再迟钝的女人,在两性之间的某些事情上都是会很警觉的,琼当然知道他在几年的时间里已经换了不少女人,全都是快餐性质的,满足一时的需要。
这种没有精神意义的两性关系,是可怕的,它改变了人,改变了人和人的关系,日积月累地在他和她们的心灵里增添创伤。
张汉是真正的广东人,习惯每餐饭前都要喝汤。他生活中的女人们,就像他碗里的汤一样。
琼不关心。一旦她不想让这个人进入自己的内心和视野,她坚决不想知道他都喝了些什么样的汤。她怕嗅到任何汤的味儿,所有的他的这些“汤”实质上就像他的排泄物,都应该直接进入下水道!
他是在疯狂的报复她。
可她将他的一切作为看成与己无关,令他感到没劲。
冷漠就是最大的蔑视。
生活就是这样,一切表演终究要分崩离析,面具都会破碎脱落,只有本质和习性呈现出来,只有它们会存在并延续下去。
某一天,张汉好像觉悟到了什么,心生懊悔。他改变态度,准备慢慢将事情扭转,将轮船转舵,在不解释不追究的状态下,利用人的忘性和本质最容易发生的妥协,重新将一切恢复到带欺骗性正常状态上来,扮演忠实、温柔、讲原则守底线的丈夫,每到一处,都给家里打来电话,问候她和孩子一般,说一些礼貌客套的话,也会对她说:“当然啦,到处都是美女,新来的导游们一个比一个更漂亮。不过,我看也就是个女人而已!”
琼根本不想和他说什么。“好吧。”她每次都这样,说着就挂掉了电话。
她已经忘记了这个男人和他的一切,也有意识地要将他忘却,做到完全麻木和无动于衷。他唯一留下的记忆和印证,是儿子像他一样英俊,儿子的容貌来源于他。
但儿子决不是他。
儿子过去像琼一样,眼睛大,眼神神秘而忧郁。现在,他像她生命中某个幸福的阶段,微笑荡漾在脸上,脸颊是最健康的红润颜色。少年人的生命正在蓬勃成长,他性格温和,处处有礼,模样完美。
七十四
大学校园的生活循规蹈矩,但新人越来越多,昔日的人则越来越老,越来越暗淡无光。
谁都得承受时光的流逝、新的社会形态的无情。
事实上,如果人们过于功利,他们将衰老更快。那些心态平和的人,往往能够与时间和平共处,岁月在他们的脸上留下的沟壑不会过于无情。
对于所有追名逐利的人来说,生活也是公平的:几乎毫无例外,他们疲惫、冷漠,也承接着四周人传来的疲惫和冷漠;他们贪婪无情,也常常获得他人的无情对待;他们自私算计,也不断陷入被他人算计的漩涡。世界的循环就是如此,要么更好,要么更坏,你怀抱了什么样的态度,就收获什么样的回报。
如今,这种疲惫和冷漠已经像炭蛆菌、甲流一样自动存活,在广大的人群里蛰伏,在无数的大脑里酣眠,在一张又一张脸上昭然。感染它的人会持续高热,暴躁并厌倦,丧失友善的情绪和理性的片段,难免扭曲和变态,憎恨同类,意欲破坏,渴望毁灭,居心陷害他人,放肆作恶,持之以久,难免有生命之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