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秋像一滩烂泥一般的趴在桌子上,手里拿着一壶酒。这酒的口感并不醇,既不烈,也不香,而且还参了水,但是他却喝的酣畅淋漓,喝下去的感觉仿佛是在品尝人间佳酿。
酒馆老板笑眯眯的望着沈知秋,脸上浮现出尖腮的肌肉,奸商的本质一览无余。他笑的极为开心,就在不久前他的这家酒馆已经亏损到营业不下去的时候,突然遇到了一个财神爷。
沈知秋丢给老板一袋金子,淡淡的说道:“一年,这件酒馆我包了。”
从此以后,老板就把他当菩萨一般供着,这袋金子足足有一百两,而一百两黄金已经可以让自己这辈子都衣食无忧。
沈知秋以前从来不喜欢喝酒,他不喜欢醉酒的感觉,他告诉自己无论任何都要保持清醒的意志。
只有足够的清醒,才能做想做的事,才能杀想杀的人。
可是现在他却一点都不想清醒,他想醉,想就这么酩酊大醉下去,即使这个时候有人拿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不愿去反抗。
或许只有死亡,才能得到解脱。
他不仅想醉,而且想死。死在谁手上都无所谓,只要能让他死。
他宁愿可以醉了后可以好好睡上几天,也不愿醒着去承受这些千疮百孔的痛苦。
以前,他以手中的剑法为傲,可是如今看着这双苍白的手,他却一点也骄傲不起来,因为这双手留着的是元浪的血!
因为他是元浪的儿子。
他看到门外跪着一个乞丐,那个乞丐有可怜兮兮的眼神望着他桌子上的馒头,沈知秋忽然觉得连这个乞丐都比他要勇敢一些,至少这个乞丐的眼神比他要坚强,也有信念的多。
乞丐都知道自己要一个馒头,而他呢,沈知秋自嘲的笑了笑,他知道自己此刻想要的是什么吗?
父亲早已经不是那个父亲,仇恨也不是当年的仇恨。
这份仇恨并不属于他,可是却被狠狠的安在了他身上,他终于明白小时候为什么母亲总是带着狠毒的眼光看着自己,原来自己也只不过是母亲泄愤的工具罢了。
他慢慢的走了出去,离开的时候往地上丢了一个馒头,他就这样一瘸一拐的往前方走着。
老板叹息的摇了摇头,他知道自己今天晚上又得出去把这位财神爷给抬回来。
他已经习惯了做这样的事情,每次沈知秋醉酒之后都会在街上游荡着,他找到沈知秋的时候定然也会是蓬头垢面,回来后他还要为沈知秋打洗澡水,帮他清洗衣服。
老板一转眼变成了奴仆,可是他却更乐意当一个奴仆,因为奴仆远远要比当老板赚的多。
沈知秋在街上走着,这条街很安静,而安静往往就代表了死亡。
他走路的时候闭上了双眼,他不看路的距离,短途,他走的很慢;而长途,他走的更慢。
他走路的声音很轻,就如果他杀人一样的轻。
他走路的时候眼中总是遥望着远方,似乎远方有一个牵挂的女人在等待着她,他遥望着,盼望着。
突然他的手放在了秋水剑上,他感觉到一个人的脚步,脚步很轻,也很慢,比他更轻,也比他更慢。
这个人的轻功,不在自己之下。
这个人跟了他有一段距离了,不急也不躁,似乎在等待着下手的时机。
然而,沈知秋却放下了手,拔剑已经是多年养成的习惯,可是现在他已经不想拔剑了,如果这个人够胆量,甚至现在就可以结果了他。
一个纯净的声音响起,那个人道:“最近安逸的日子过久了,耳力退步了?”
沈知秋缓缓的转过身子,他低着头,看着眼前的人,也看着他手中的剑。
他不需要抬头就已经知道了这个人是谁,即使他听不出他的声音,但是也绝对能认出这双手和这把剑。
苍白的手,锋利的剑。
手掌很大,手上的剑却很轻。
这把剑极薄而且纤细,如柳叶一般的垂在了叶天的手上。
严格上说,这把剑并不适合一个男人用,只有女人才会用这把柳叶剑。
剑很薄,代表着无论面对什么样的剑法这把剑都能应付的游刃有余;剑很轻,意味着用剑的人一定是个十足的小人,只有小人才会用女人的剑。
沈知秋道:“你是来杀人的?”
叶天淡淡的道:“是的。”
沈知秋道:“你杀过多少人?”
叶天道:“不少。”
沈知秋点了点头,继续道:“的确不少,否则你的脚步不会这么轻。”
叶天露出了春风般的笑容,道:“可是我依然还是被你发现了。”
沈知秋道:“所以,你是来杀我的?”
叶天道:“而你认为我杀不了你?”
沈知秋冷冷的看着他,道:“不错!”
沈知秋继续道:“我醉酒的时候任何一个人都能杀我,但唯独你不行!”
叶天又笑了,道:“谁都可以,只有我不行?”
沈知秋道:“只有你不行。”
叶天问道:“为什么?”
沈知秋道:“因为我一看到你,憎恨就会涌上心头,就算再醉也会立刻清醒过来。”
这当然不是一句玩笑,他深知自己没有理由会被这个男人杀死,这是他最看不起的男人,也是他最痛恨的男人。
而现在,他脸上早已看不到醉意,只有阴寒的恨意。
他的身子不再弯曲,而是笔直的站着,站在叶天的面前。
叶天仿佛没听到。
他见过醉鬼,但是却从没想象过沈知秋醉酒的样子,这个男人,是他用今后一生都要保护的男人,如今怎么可以饮酒度日?
叶天沉忽然叹息了一声,道:“你不该喝酒。”
沈知秋道:“为什么?”
叶天沉吟道:“因为喝酒伤身。”
沈知秋冷道:“我伤我自己的身体和你又有什么关系!”
眼角忽然滑下了两道泪痕,叶天流泪的凝望着他,道:“当然有关系,这个世上所有人都可以伤害自己,但是你不行,因为我不准!”
沈知秋诧异望着他,仿佛就是在看一个疯子。
最后,他拔出了秋水,指向叶天,道:“如果我们两个还有一种关系,那一定是仇人。”
叶天抬头望了望天空,片刻后沉重的呼出一口气,眼中露出温情的目光,道:‘不,我们不是仇人。’
沈知秋道:“不是仇人是什么?”
叶天道:“亲人!我是你这个世界上唯一可以相信的亲人。”
他的眼睛已经越来越柔和,眼中的深情就如海水一般的流向沈知秋,沈知秋垂下了脸,并不去看向叶天的眼神,因为他发现自己害怕看到叶天的眼睛,那道目光让他感觉到沉重,让他感觉到无所适从,也因为他感受到了叶天的温暖。
三绝剑圣是冰冷的,所以他不需要温暖,任何企图以温暖来接近他的方法都是假象,就如白依依一样。
想到那个女人,沈知秋心中又生出一股疼痛。当日那个女人就这么狠心望着自己孤零零的下了山,她没有追上来说过一句解释的话,直到现在,那个女人也没有来找过自己。
她难道不知道自己在等她吗?自从下山后,沈知秋就一直在这个小镇上等待着白依依,期待着她的解释。
可是她依然没有来,该来的人不来,不该来的人却来了。
如果,白依依也能像叶天一样说出这句话,那该有多如意。
叶天道:“你心里应该清楚,我是你母亲的徒弟,这把剑也是师父传给我的遗物。”
沈知秋眼睛越来越冰冷,道:“但是你却杀死了她,你为了扬名天下,而杀死了她!”
叶天自嘲的笑道:“你以为我愿意吗?这个世界上又有哪一个徒弟会狠心去杀死自己的师父?你不也是一样没有杀死元浪吗?”
听到他提前了元浪,沈知秋的眼角开始跳动了下,人类本性的善良一点点的被打了开来。
他说的或许没有错,自己最后那一剑没有刺死元浪不也正是因为这种父子关系吗?
或许不情愿,可是哪怕自己再不愿意,这种父子关系就血淋淋的摆在面前,逃不开,躲不掉。
命运从来就不会去眷顾优秀的人,或许正是因为太优秀,老天才会让你经历这一层又一层的痛苦。
沈知秋道:“如今你来找我又是为了什么?”
叶天道:“为了救你,我做的一切都是因为想救你。”
沈知秋讥笑道:“救我?”
叶天一字字道:“救你脱离复仇的苦海。”
沈知秋道:“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相信你。”
叶天从怀里递出一封信件,沈知秋接过信件,诧异的看着他。这个信封很厚,里面应该是装下了许多内容。
沈知秋道:“这是什么?”
叶天道:“这是你当年写给是师父的信。”
沈知秋拆了开来,看着眼前的一封又一封的信件,他眼角渐渐湿润,这里面的每一个字都代表着他的思念。
当年母亲离开的时候,他就独自一人跟着李青云学剑,他学的很刻苦,也从没让李青云失望过。
所以每当他剑法有所突破的时候都会给母亲写信,他希望母亲可以看到他的成果,每次沈知秋将写好的信交给李青云的时候,都会问师父:“母亲看到信后会回来看我吗?”
李青云也总是安慰的对他说道:“会的,等你将秋水剑法全部领悟的时候,你母亲就回来了。”
李青云没有骗他,虽然母亲没有回来,但是每次都能收到母亲的回信,信里的她很高兴,看得出来,母亲对他的表现十分的满意,而且有时候也会给他带礼物。
沈知秋道:“这些能说明什么?”
突然,一股奇怪的念头浮现在他脑海里,他不可思议的望着叶天,慢慢的问道:“难道?这一切都是你...?”
叶天点了点头,道:“是的。”
沈知秋提手掐在了叶天脖子上,怒道:“我收到的所有的信都是你写的!?”
叶天沉吟了声:“是的。”
沈知秋绝望的道:“她一个字都没有写?”
叶天道:“没有”
沈知秋痴痴的望着叶天,道:“她为什么不写?”
叶天叹了口气,道:“这句话你本就不应该问。”
随后,沈知秋点了点头,叶天的话没有错,他不应该问这种愚蠢的问题。这些年来母亲对他的恨意定是远胜于其他人,因为他是元浪生下来的野种。
没有理由,没有借口,所以哪怕自己剑法练得再高,母亲都不会回头看他一眼。
就算母亲如果知道自己真的狠心杀死了元浪,他的母亲也只会更得意,因为只有这样母亲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复仇。
他,本来就是母亲复仇的一个棋子。
沈知秋忽然问道:“为什么你会给我写信。”
叶天提高了声音,道:“因为我不想让你难过。”
叶天又道:“因为不想让你难过,所以我会给你写信,也因为我不想让你被命运折磨,所以我来救你,我说过,我做的一切都是为了救你!”
他上武当是为了救沈知秋,而现在听到沈知秋的变故,他毅然决然的放弃自己在江南的计划,飞奔回来找他。
这个世界上,如果说有唯一,那他则是唯一一个不会背叛沈知秋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