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青灵不解。
慕辰抬手捋了捋青灵略显凌乱的鬓发,墨黑的眼眸中透着一丝凝重,“夜氏一案,现在正由我处理。”
“什么?”青灵仰着头,“可你不是从方山渊手里接替了副监军一职、准备南下吗?”
当初利用红月坊的美姬设计方山渊,令他以私携女眷之罪被免职,就是想夺下他手中的军权。现在怎么又处理起文职之事来?
慕辰说:“我母后出身氾叶王室,王后和方山修自然是想利用这一点,逼我做出些违背父王心意的事来。要是一开始氾叶国君没有答应为朝炎大军放行,恐怕他们还会安排我做前锋,亲自攻打我母亲的族人。只要我流露出半点同情氾叶、不顾朝炎利益的情绪,他们就一定会借题发挥,再次给我扣上叛国叛君的罪名。”
青灵垂眸想了想,也渐渐明白过来。
方山修将这件事交给慕辰处理,就是等着他心软、等着他犯错!
“可是……”
青灵想到黎钟,“这件事真的有那么严重吗?就算是夜氏一族中有人投毒,按律法将其本人处责即可,何必要牵连整个家族?”
“这件事,原本可大可小。犯事的人只是夜氏旁支的一个年轻人,不知受了谁人蛊惑,潜入军营投毒,当场被捉住时人就已经自尽了,兵士中亦无人伤亡。可偏偏牵扯到了氾叶王子的母族。依着父王的心思,必然是想严惩。一则,可以给南部诸国的贵族敲敲警钟,二则,”慕辰的神情冷肃起来,“如果事态闹大,逼着氾叶王族出面维护,就刚好给了朝炎灭掉氾叶的借口。”
青灵自然了解皞帝的野心,闻言惶然戚戚,“那这样的话……五师兄的家人就……没救了?”
她扶着慕辰的手臂,“难道就真没有别的法子了吗?要不然,只需将他的父母弟妹救出来就行!只有四个人,我们做几个傀儡人偶或许就能蒙混过去!”
慕辰凝视着青灵,眸色深幽,似乎是蕴着某种压抑的情绪,“青灵,成大事者,需懂得舍弃。”
青灵喉咙发哽,紧紧盯着慕辰,“可我该怎么对我师兄讲?告诉他,因为我父王的野心,他的家人必须得死?这样的话,我怎么说得出口?”
慕辰扳过青灵的肩,让她与自己正面相对,“我知道你心里难受。但这件事非同小可,你千万不要任性妄为。至少你师兄因为拜入了崇吾,得以逃脱此劫、不被牵连在内,已是万幸。”
他顿了顿,又道:“说到底,终究是他家族人犯错在先。如果你觉得难以面对你师兄,我可以亲自跟他解释。”
青灵思绪混乱,想着黎钟此刻还站在外室、殷切地等着消息,便不知不觉落下泪来。
凄惶,失望,负愧,怨怼。太多的情绪填塞心间,一时竟辨不出滋味来。
她摇了摇头,语气中难掩失落怆然,“不用。还是……我自己跟他说好了。”
慕辰揽住青灵,低头轻轻为她拭去泪水,“你总是心软。将来还不知道要吃多少亏……”
彼此沉默了会儿,慕辰又问:“墨阡圣君怎么会同意让你们来氾叶?他不是一向最忌讳卷入这种事情里吗?”
青灵吸了吸鼻子,“师父并不知道。”
她把经过迅速讲了一下,“你放心,以师父的性情,不会主动去查证阿婧的病况。”
慕辰蹙起眉,“现在需要担心的不是你师父,而是你身边的那些宫女。万一你擅离崇吾的事传到凌霄城……”
青灵扬起头,“你能不能不要总那么忌惮凌霄城里的人?我知道你筹谋深远,每一步都必须走得小心翼翼,可天天这般患得患失地活着,又有什么意义?”
话说出了口,又立刻后悔起来。
她别过头,用力呼吸了几下,竭力调整语气,轻声道:“你不用担心,那些宫女以为我去找方山雷了。父王若问起,我自有说辞。”
自从上次在红月坊抓着方山雷作了一次挡箭牌,京城中早已将帝姬对方山公子的情意传得沸沸扬扬,野史文人更是挑灯编写出好几个版本的化名传记,风靡一时、大卖特卖。
慕辰微垂下眼,胸口亦有些起伏,仿佛被某种情绪填塞其间。
半晌,他低声开口道:“今夜你们先好好休息一下。夜氏的事,你明日再跟你师兄讲吧。”
两人掀帘出了隔间,见之前在书房中议事的诸人已经离开,只有源清、黎钟和卫沅三人在此等候着。
青灵努力挤出一丝笑意,上前对黎钟道:“你家人暂时都还没事。明日我们再打听一下,看看有什么办法。”
黎钟张口欲言,却被源清拦住。
“既然到了鄞州,有的是时间想办法,不急在今夜。”
源清看向慕辰,颔首致意,“叨扰殿下了。”
慕辰召来近侍,命其领青灵等人至客房休息。待众人走得远了,他才思忖着吩咐卫沅道:“你去一趟铸鼎台,想办法取回黎钟父母弟妹的心头血。行事务必谨慎隐蔽,切勿被旁人察觉。”
青灵进到客房,呆坐了半晌,只觉心乱如麻、睡意全无。
她起身在屋内来来回回踱了好几圈,却是愈加焦躁不安,最终踏到门前,一把拉开了门。
“四师兄?”
青灵抬头撞见立在自己门外的源清,惊讶出声。
源清在门外已站了许久,却一直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敲门。眼下青灵拉开了门,他再无退路,轻叹了一声,抬脚踏入室内,反手关上房门,问青灵道:“你打算怎么跟黎钟说?”
青灵脑中嗡嗡作响,方才想起源清修为高过自己许多,所以刚才她跟慕辰对话时所设下的禁制,对他应该是没起到作用……
“你……都听见了?”
源清点了点头,“你这几个月灵力提升得很快,我只断断续续地听到了一部分。但大概的意思,也都明白了。”
青灵半垂着头,咬了咬唇角,有些艰难地说道:“你不要介意慕辰说的话。他……他其实也被逼得很辛苦……”
源清打量着青灵的神情,不禁唏嘘暗叹。
除了墨阡,他大概是崇吾山里唯一知晓青灵跟慕辰那段孽缘的人。
旁人只道小师妹一时同情泛滥、任性胡来,在甘渊大会上救走了被废黜的王子。然而源清却曾在北境的观雾镇外,见过月夜中痴痴对望的两人。
一个临阵收势、不惜自伤,另一个,更是连命都不要了。
只可惜,终究还是情深缘浅……
源清抬手揉了揉青灵的发顶,“我明白。处在你们的位置上,一定会有许多的不得已。皞帝陛下既有了那样的打算,恐怕谁都无法违逆这道旨意。我们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把小五劝回崇吾。”
青灵扬起脸,眼角隐有泪痕,“不行。我不能让他就这么回去!”
她抹了把眼泪,神色决然起来,“皞帝是我父亲。我若眼睁睁看着他把五师兄的家人用作了棋子,还有什么脸面再回崇吾?论亲疏,他做我的父亲不过两年,而五师兄和我一起长大,小时候更是吃住在了一处,足足有三百多年的手足情!论公平道义,夜氏族人纵然投毒有罪,可既无死伤,则罪不至诛!我若就这样放弃了,岂不是善恶不分?我想过了,我们先想办法把五师兄的父母弟妹救出来。剩下的族人,我会亲自到凌霄城向父王求情。他就算再生气,也不至于要了我的性命。”
源清沉吟半晌,“你身负青云神剑,又是章莪氏的唯一传人,陛下确实是不会要了你的性命。可慕辰王子……会否因此受到牵连?”
青灵紧抿唇线、沉默了会儿,摇头道:“父王但有责罚,我都会一力承担下来。我并没有公开表示支持慕辰,旁人也无法把他牵扯到我的罪责中来。”
不管皞帝怎么责罚,能换下夜氏上下六十多条的人命,都是值得的。
源清想了想,“事到如今,求告师父只怕未必有由你出面更有效。怎么做,我都听你的。”
青灵掏出麒麟玉牌,念诀设了个隐身的禁制,跟源清悄悄摸去了黎钟的房间。
不出二人所料,黎钟在房内亦是辗转难眠,听毕青灵的计划,从榻上迅速翻下,胡乱拉扯上外袍,“我就说嘛,有什么事非得等到明日才能打听!小六身上那块玉牌蕴着数万年的日月精华,拿来隐身什么的,就算师父也未必能察觉得出。看守犯人的守卫都是些寻常士兵,更是不足为惧!”
他担忧着父母,恨不得立即见到面,一刻也不愿耽搁。
青灵记得凌霄城来的信函中提过,鄞州的钦犯都关在了铸鼎台。黎钟是本地人,自然知晓方向。三人从慕辰暂居的王府中出来之后,便径直往城西的铸鼎台疾速行去。
铸鼎台得名于高台之上铸刻着一百零八道律法的大鼎,而台下铁门之内,石阶阴森、凄声不绝,乃是氾叶境内最令人胆颤心惊的地牢。
有了麒麟玉牌设下的禁制,青灵三人一路通行无阻。更幸运的是,铸鼎台外虽然守卫重重,但铁门却没有关闭,在两侧灯火的陪映下,犹如怪兽张开的血盆大口,生生要将所有人吞噬。
地牢之中阴暗潮湿,空气中夹杂一股带着血腥气的腐朽臭味,萦绕于呻'吟哭泣声间,恍若魔谷地狱。
青灵举目四望,见两侧牢房内尽是些衣衫褴褛之人,其中不少还曾受过刑伤。妇人们衣不遮体、蜷缩在角落,幼小的孩童们紧紧攥着母亲,簌簌发抖。
黎钟神情沉重,越走越快,青灵和源清不得不跟紧步伐,方才不让他冲破了玉牌的禁制。
连下了两层石阶,黎钟的脚步渐渐放缓,盯着身侧牢房搜寻的目光亦更加仔细起来,最后,在靠里的一间牢房前站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