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炎的军队陆续分批南下,凌霄城中略显浮躁的气氛渐渐被一种静谧中焦灼等待的情绪所代替。
皞帝每日都会收到军中送回来的战报。他年轻时曾多次率兵出征,早已养成了处变不惊的性格,读完战报面上波澜不惊,看不出忧喜。
来承极殿打听消息的阿婧,却不如父王那般镇定。每次听到朝炎大军向南推进一程,她的脸色也随之沉下一分,手指狠狠地绞着绢帕。
被她拉来作陪的青灵明白她的心思,出言宽慰道:“大军都还没入驻氾叶呢,禺中尚在氾叶之南,战事不会这么快就激烈起来的。”
阿婧撇了下嘴,却也无法在父王面前跟姐姐顶嘴,只据理驳道:“入驻氾叶能花多长时间?前锋军营里尽是神族最优秀的战士,要攻进禺中不过是转瞬间的事。”
青灵笑了笑,“哪有那么简单?氾叶虽然是朝炎的盟国,但又岂能不懂唇亡齿寒的道理?一旦我们攻下了禺中,氾叶就成了汪洋孤岛。我若是氾叶国主,一定不会愿意敞开国门,放朝炎的军队进来。”
皞帝闻言从战报上抬起头来,赞许地看了青灵一眼,“依你之见,氾叶会怎么做?”
青灵想了想,说:“以氾叶如今的国力,肯定不敢跟朝炎硬碰硬。所以就算他们有心作梗,也会先放行,等朝炎大军驻进氾叶之后,再想办法阻碍战事的进行,看禺中能否找出和平解决困境的办法。”
她一部分的政见是从慕辰那里听来的,另一部分则是她自己据此推敲判断而出。正如慕辰所说,她并不缺乏揣度人心的智慧,只是以往对朝政谋策缺乏了解、没有遇事反复推敲的习惯。在朱雀宫里住的日子久了,整个人便不知不觉地起了变化……
阿婧观察着父王的表情,明白青灵所言不虚,心里不禁暗升起希望,斟酌问道:“时至今日,禺中还能想出跟朝炎和解的法子吗?难不成……在禺中当王后的三姑母,”瞄了皞帝一眼,“又写信来求父王退兵?”
皞帝的异母妹妹嫁入禺中为后多年,且生下了一女一儿。朝炎宣战之后,这位长帝姬曾多次派人求见皞帝,为禺中求情,却统统被皞帝拒之门外。
眼下阿婧再提及此事,皞帝微微哼了声,将手中战报掷到案上,“区区妇人之词,亦想要撼动国之根本?禺中连番闹出那许多的乱子,她若真当自己是朝炎的帝姬,一早就不该作壁上观。”
阿婧听得心头一凉。
她知道这位三姑母因为早年站错了阵营,一直不受父王喜爱。所以即便是知道有一天朝炎会对禺中开战,父王还是把她嫁去了禺中和亲。而母后也不止一次拿这件事教育她说,身为一国帝姬,既享受着常人无法希冀的尊荣、又担负着旁人无从所知的艰险,最可悲者,不外乎被当作棋子嫁入敌国,倍受夫家猜忌冷落不说,最终还要在自己亲人手中尝到国破家亡的滋味。
方山王后反复提醒阿婧:“只有慕晗登上了朝炎帝位,才能护得了你一世周全!换了其他任何一个人,都不会为了你而牺牲掉自己的利益!”
阿婧这段日子已是被各种忧愁填塞满了思绪,此时听父王说得如此无情,只怕是禺中一旦战败,姑母也好、她所生的王姬王子也好,都得不到善待。
物伤其类。看到姑母的今日,再想到自己,与百里扶尧之间,隔的又岂止千山万水?
殿上一时静寂了下来。
皞帝似乎也意识到自己言语间的狠绝,缓和了语气道:“你们年纪还小,不必操心长辈间的事。宫里最近虽没有什么庆典之事需要你们参与,有时间也多帮王后分担着些。”
他垂目思索了一下,“对了,王后最近不是在忙慕辰订亲的事吗?有空你们也跟着看看礼单、商议婚期,学着主持内务,不要每天往承极殿跑。”
慕辰在中军领了个都尉的虚职,随着方山修等人前往了葳州。他与安氏小姐安怀羽的婚事承皞帝恩准,已经在王后的主持下正式开始了纳征议期的程序。虽然只是纳侧妃,但一则是嫡出王子首次纳妃,二则安氏这些年在凌霄城颇有风头正旺之势,因此整套程序弄下来,倒不比娶正妃差太多。
阿婧一向是父王面前的乖女儿,纵然心中悻悻,表面还是顺从地点着头,“知道了。”
青灵垂眸盯着地面,怔忡出神。
皞帝提起王后,不觉想起她近日跟自己吹过的枕边风,思忖半晌后,问青灵道:“青灵,你想不想回崇吾住一段日子?”
青灵幡然回神,抬起头,“什么?”
皞帝说:“你体内封印着青云剑,出生时又先天不足,需得刻苦提升自身修为方可。既然宫里最近也没什么紧要的事,你若想回崇吾清修一段时间也无妨。”
换作从前,青灵只怕是欣喜若狂。可眼下慕辰离京,淳于琰又被逐回了封邑,凌霄城中全靠自己传递消息联络关系,此时离开,很多事做起来都会不方便。
念及此,她踌躇开口道:“多谢父王好意。可现在大战在即,女儿若是离开了凌霄城,万一……万一再遇到敌国派来的刺客怎么办?”
“有你墨阡圣君坐镇崇吾,你还不放心吗?”皞帝沉吟一瞬,“这样,父王再遣百名禁军精锐,跟着你一同前去好了。”
青灵琢磨着皞帝的口气,见他大有势在必得之意,不敢再作推托,只得含笑谢恩。
从承极殿出来以后,阿婧瞅着青灵,“你倒底用了什么法子讨好父王?先是允许你自由出入王宫,现在又准你回崇吾暂住。我记得你刚入宫的时候,父王可没这么纵容你。为了你私自出宫的事,还当着所有人的面重罚了你。”
青灵想起那一千两百一十记离恨鞭,暗自苦笑。
帝王心,海底深。允许自由出宫也好,去崇吾也罢,都不过是皞帝算计中的一部分,与他的利益、朝炎的利益息息相关。
师父和坲度都曾说过,她需要提升自身的修为,方能控制青云剑、随时启动仙霞关的阵法。眼下东陆内战,皞帝为防腹背受敌、不让列阳乘虚而入,必是极为看重仙霞关的防御,巴不得自己这个女儿能早日将青云剑运用自如……
青灵冲阿婧挑了挑眉,“上次甘渊大会的时候,父王不也让你去崇吾住了一段日子、提升修为吗?凭什么这次轮到我,就成了纵容?”
阿婧撇了下嘴,却也无法反驳。
“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父王待会儿会派人送信给师父,看他们怎么定吧。”
青灵笑眯眯地挽起阿婧的胳膊,“怎么,舍不得我?”
阿婧迅速挣脱开来,“呸,谁舍不得你!我是想着父王交待的那些事,比如帮大王兄操办婚事什么的,总不能全让我一个人做啊!凭什么你在崇吾逍遥快活,我在这里忙前忙后?以前二王兄纳妃我就跟着母后帮过忙,聘礼、衣饰、婚期、庆典细节,听起来简单,安排起来可琐碎了!累死人。”
青灵低头理着袖口,“现在正打着仗呢,哪儿能这么快就成亲。你有的是时间,慢慢来吧。”
阿婧鄙夷地看了青灵一眼,“你懂什么?王族议亲,岂能跟你编排的那些乡下戏文相提并论?以前大王兄跟诗音姐订婚时,单是预备聘礼,就花了三年的时间。这安家小姐虽不能跟诗音姐比,但咱们王室也不能在礼数上亏了人家。”
青灵把袖口捋了又捋,半晌,方才抬起头来,轻声问:“我听宫女们说,大王兄跟莫南小姐的婚约并不曾解除过。可是真的?”
阿婧说:“有没有解除过又如何?当日向父王揭发王兄谋逆的人是莫南族长,他岂会再同意这桩婚事?”
她自幼便与慕辰和诗音交好,此时不禁幽幽叹了口气,“王兄和诗音姐,也是够可怜的,明明青梅竹马……”转念想到自己母亲在整件事里的推波助澜,心情一下子低落下来,扭身恹然向前行去。
青灵在原地默然立了良久。
头顶处,透过香榧树叶间隙的阳光交织绚染,明明好似清透明晰,一眼就能看穿,却又始终隔着一层薄绡,绵绵软软,缠绕肺腑。
仲夏之月,朝炎大帝姬入住崇吾圣山。
因时值战事,护送帝姬车舆前往的禁卫多达百名,加上随行宫婢女官,浩浩荡荡、逶逶迤迤。
印着朝炎王族徽记的华丽金辇,由八匹天马拉乘,缓缓降落在月朗风清峰的主殿外。
青灵抱着大白,额角抵着窗棂,远远瞧见墨阡领着众师兄等候在殿外。
师父依旧是白衣银发、气宇孤高,师兄们分列其后,宽袍广袖、神姿清朗,跟记忆中的模样毫无二致。青灵眼圈一红,心里几经琢磨准备着的见面寒暄之辞也混乱起来。
旁边随侍的女官低声提点道:“殿下,待会见到墨阡圣君,您不必行大礼,只需常礼即可。崇吾门中弟子,虽然是您的师兄,但须得先向您行礼,您再颔首还礼。”
青灵自入宫以来,没少听女官在耳边随时重复各种礼仪规范。她向来平易近人,对身边服侍之人十分客气,可眼下亦禁不住厌烦起来,低声冷冷道:“这里又不是凌霄城,哪里来那么多规矩。”
宫中女官都是直接听令于方山王后的,态度不卑不亢,低头谏道:“您是朝炎国的帝姬,一言一行皆牵系国体。若是犯了什么过错,奴婢在陛下面前也不好交待。”
千篇一律的理由,千篇一律的杀手锏。
青灵暗叹了口气。
人在王室混,不得不低头。触怒了皞帝,只怕将来自己再想来崇吾,就没这么容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