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被皞帝的侍卫带到了殿外,站到了茹香等人跪着的庭院里。行刑的刑官,因为先前的执法一直候在了附近,此时在宫人的引领下重新走上前来。
离恨鞭是昔日魔族消亡前残留下的武器,被上古天神施法消除了大部分的魔性,只保留下了一小部分对神族灵力的杀伤力。后来,就和天雷斩等其他魔族圣物一样,成了用来惩罚神族罪人的刑具。
执鞭的刑官是个无眼无耳的叐人,肤色深褐、体阔高壮,是西陆商人进贡给先代皞帝的奴隶。叐人的祖先,曾与魔族有些渊源,因此虽然无目,却能感应和操控这条魔族留下的离恨鞭。
一名侍卫上前在刑官掌中划了几笔。叐人点了点头,又咿咿呀呀地拿手比划了几下。
侍卫请青灵站到了庭院中央,行礼退到了一旁。皞帝的近卫是朝炎国最精锐善战的军士,不但武艺出众,行事亦是有板有眼、不卑不亢,始终没有因为处罚的对象是帝姬就流露出任何特别的神色。
那叐人看不见青灵,更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晓得这一次要抽鞭上千次,着实是趟苦差。他展开粗壮的双臂,发出一声低吼,右臂猛然挥出一道红光,直击庭院中央。
青灵被一股大力束缚住了全身,身体腾空旋转,离开地面差不多快有一尺的距离。她下意识地运起神力相抵,却猝不及防地、“啪”的一声,被离恨鞭抽中了背脊。
神识尚不及架起防御,便被击破开来,青灵硬生生地吃了一鞭,痛得连眼角都灼烧起来。
周围跪着的银阙殿宫女们,见状皆是惶恐万分,禁不住低声啜泣起来。
瞬息之间,又是狠狠的一鞭。
无形无色的离恨鞭,带着吞噬神族灵力的魔识,在叐人熟练的挥动下,雨点般的一次又一次砸向青灵。每一次的撞击,便是一声清亮的巨响,捎带着一闪而过的红光。
青灵集中精神,努力想以神力护住自己背部,可强烈的痛楚让意识越来越模糊。
最开始的时候,她还能抬眼瞟见从殿内走出来的王后诸人:因为惊恐而掩着嘴的阿婧,睁大着眼、小脸发白踯躅着不敢前进的五弟攸宁……
青灵能够想像,自己现在的样子该有多么的狼狈!
再后来,逾均和浩倡两位王子也来了。可青灵已经看不清他们的表情了。
汗水顺着凌乱的发丝滴下,浸湿了她的额头与面颊。睫毛上凝聚起不知是汗还是泪的水珠,受阻的视线隐约捕捉到一袭白影,与脑海中那些混乱的影像渐渐重合,狠狠地压到了她的心上。
青灵“哇”地喷出一口鲜血。
那袭白影像是动了动,却终又僵住。
痛意在肺腑中蔓延,直至灵魂深处。青灵宁可这伤痛来得更猛烈些,让自己就这样昏死过去好了!
那些甜蜜美好的时刻、那些温柔缠绵的话语,从此便可以不再惦念……
那些可笑、可悲、可怜、可耻的痴恨妒嫉,从此便可以消失殆尽!
可直到一千两百一十鞭打完,青灵也没有彻底丧失意识。倒是行刑的叐人,累得瘫倒在地,哼哧哼哧地喘着粗气。
离恨鞭撤下,青灵跌落到地上,身上虽然看不出任何伤痕,但脸色煞白,连抬眼的力气都使不出来。
皞帝从瑶华殿里走了出来,居高临下地望了青灵片刻,吩咐宫人用肩與把她送去了寝宫。
他环视众人,沉声道:“天地有序,众生皆当顺应天命,各司其职、各安其位!帝姬受罚,是因她违背了身为王族理应遵守的礼仪规范,”转向跪着的宫女,“尔等受罚,亦是因为没有尽到身为仆从应尽的职责!”
茹香等人低声呜咽着,磕头求饶。
皞帝挥了挥手,“今日帝姬自愿代替你们受过,也算得上有体恤下臣之风。姑且饶过你们一次,回去好生伺候主子,切勿再出差池!”
众宫女这才明白过来,刚才帝姬受了那许久的鞭刑,竟是在代替她们受罚!一时间,感激涕零之心,自是不在话下。
皞帝虽然责罚了青灵,但事后言及此事,又似乎有赞许之意。此外,送去银阙殿的奇珍药品,一直也是源源不绝。
青灵在榻上趴了几日,身体恢复得还算迅速,精神却一直蔫蔫的。
从行宫跟来的几名侍女,都不觉想起了青灵刚到凌霄城的那些日子。那时的帝姬,也是这样眼神空洞,终日恹恹地不说话。
宫中之人,向来将帝王的恩宠看得最为重要。茹香和雅霜变着法子地讲着宽慰的话,说陛下其实对所有子女都很严厉,此番惩罚了帝姬也只是想给她一个教训,并非从此就会冷落她。
王后带着阿婧来探望青灵,说了许多叮嘱她好好休养之类的话。阿婧还特意送来一瓶据说是极名贵的养颜补药,让青灵记得每晚服用,以免因为神力受损而憔悴了容貌。
有了王后开头,其余几位王子也陆陆续续到青灵宫中探望,或是送药、或是宽慰。到了第五日的时候,慕辰也来了。
侍女放下榻边的鲛纱帘,将慕辰请进了内室。
慕辰隔着帘子默立了片刻,见榻上青灵背朝着自己、侧身而卧,长而黑的青丝逶迤落于枕畔,婀娜的身形中似流露着一抹黯然落寞。
慕辰伸指捋了捋薄如蝉翼的纱帘,缓缓在榻沿坐下,轻声唤了句:“青灵。”
青灵“嗯”了声,却不肯转过身来,只说:“我背上的伤还痛着,只能这样躺着,你有什么话就说吧。”
慕辰沉默了半晌,问:“还在生我的气?”
青灵心中一凛,嘴上却道:“我干嘛要生你的气?责罚我的人又不是你。”
慕辰其实已经从琰那里听说了二人交谈的内容,在心中把前因后果猜了个七七八八,喟叹惘然之际,竟又有些可耻的喜悦、惶恐的甜蜜。
“若不是生我的气,为何不肯听从我的劝阻,非要触怒父王?”
青灵冷笑,“我为什么事事都要听从你的安排?难道我连为自己辩驳的权利都没有吗?”
慕辰说:“并不是我要事事为你安排,只是这凌霄城中的行事准则,我比你更懂一些。你若肯听我的话,就能少走许多弯路,少吃许多我以前吃过的苦头。”
青灵说:“你别拿凌霄城当借口。你反正一直就是这样的人,什么事都要替我做主、什么事都要瞒着我……”
她顿了顿,有些后悔说了刚才的话,转了个话题问:“淳于琰走了吗?”
“嗯。我前日去见了他一面,他一切还好。其实,琰去了封邑也好,年后我搬到符禺山,同他见面也方便。”
慕辰觉得青灵是在为琰的事自责,因而特意将事态说得轻松些来宽慰她。可这话落到青灵耳中,却触动了她心底深处极力掩藏的隐痛。
她沉默了良久,淡淡说道:“既然如此,你还不如现在就搬去符禺山。你们私下筹谋些什么的,躲在那边刚好可以暗中进行。”
慕辰怔了一瞬,心中泛起微微苦涩,“凌霄城里尚有一些事需要我处理。年后动身,已是无可奈何之事。”
青灵依旧口气平淡,“不过就是你要娶安氏的小姐罢了,能花多少时间?就算你们先订了亲,也至少要等上一段时间才能成婚吧?至于莫南诗音,她本就是淳于琰的表妹,你搬到符禺山跟她私会也来得方便。留在凌霄城的话,你们还得偷偷摸摸的。等你说服了她跟你重修旧好,敲定了跟莫南氏的联姻再回来不迟。不过这次你可得小心点,别又在把她娶进门前、就被她族人使了绊子。”
慕辰迟迟没有说话。
青灵始终背对着他,他看不清她的表情。
他其实早就想好了一通解释,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的语气竟会是这般清清淡淡。分析时局,倒也冷静入微、头头是道。
慕辰有些不确信起来,原先想好的说辞再无法说出口。他想伸手令她转过身来,让他看清她此刻的神情,最终却也惶惶然地失掉了勇气。
青灵等了一会儿,见慕辰始终没有开口,心中亦是一片悲凉苦涩。
在他的心中,她到底是怎样的一种存在?
他对她,到底有几分的信任?
抑或是,因为太过微不足道,所以连解释都懒得给?
他的计划和打算,她从来不是最先知道。
他为了避嫌,刻意地跟她保持距离,却愿意冒着同样的风险去探望淳于琰、和莫南诗音在百岁节私会。
他可以对她很好,但也会出于目的、对别的许多人很好……
也许淳于琰说得不错,就算她和慕辰不是兄妹、也最终结为了夫妻,但那样的日子,未必就是她想要的!
末了,青灵冷冷地开了口:“我有些乏了,想先睡会儿。你回去吧。”
慕辰身形未动,目光始终凝于鲛纱帐中的青灵身上,过了许久,才轻声而缓慢地应了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