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被直接带到了方山王后的寝宫。
寝宫外有一个很大的庭园,种着几株高大的香榧,以外青灵入宫觐见、等候通传时,常常仰头去数那树上的果子。而此时树下跪着许多宫女,其中几人头发凌乱、钗髻歪斜,以最卑微的乞求姿势匐在地上。
“茹香!雅霜!”青灵疾步上前,扶起最前面的两名宫女。
茹香面色惨白、虚汗淋漓,抬眼见到青灵,猛地有了几分生气,屈膝再度跪倒,“帝姬您总算回来了!求您救救奴婢!奴婢灵力低微,再受刑就活不了了!”
受刑?
青灵惊疑着正想发问,出殿相迎的侍从却躬身催促:“陛下和王后已等候多时,帝姬殿下切不可再耽搁了!”
青灵直起身,满腹狐疑地跟着侍从往殿内走去。
慕辰在她身侧低声叮嘱:“记住我跟你说的话。”
殿内的皞帝神色严苛地坐在主位之上,目光深幽地盯着跪地行礼的青灵,半天也没有开口说话。倒是方山王后起身扶起青灵,亲昵地抚了抚她的手臂,“你这孩子,也忒大胆了些。好生跟你父王认个错,以后不许再这般轻率了。”
青灵视线在殿上扫过,见除了跟着自己进来的慕辰以外,阿婧、慕晗、两位年幼的王子攸宁和哲成也都立在左右。
她抬头望着皞帝,蠕动了一下嘴唇,想说些告饶的话,可酝酿了许久、什么也说不出来。
这种事,原本是她最擅长的伎俩。但皞帝终究不是墨阡,那些同父异母的手足也不是崇吾山上的师兄弟。他们明明是她的亲人,流着相同的血液,却又偏偏陌生的让她不敢靠近。
还有慕辰……
她现在,无论如何也做不到在他的面前扮出摇尾乞怜的谄媚模样。
青灵慢慢地扬起头,“我不过是出门见了个朋友,有什么错?”
方山王后不可置信地看了青灵一眼,随即转头去瞧皞帝的反应。
慕辰压着声音,急促地唤了声:“青灵!”
青灵听出他语气中的焦急,竟萌生出了一种荒唐的快意。
是啊,就让一切毁掉算了!
为什么不呢?
既然现实让人那么痛苦,何必要执着地深陷其中?
她神情傲倨地继续道:“难道说做了朝炎的帝姬,连最起码的自由也要失去?如果是这样,那我根本不稀罕做什么破帝姬!”
“放肆!”
殿上回荡着皞帝震怒的呵斥,紧接着是案上玉石沙漏被掷落地、怦然迸裂的声音。
候在殿内的宫女侍从吓得纷纷跪倒,唯有皞帝身后的几名近卫面不改色,依旧肃色警惕地静立着。
皞帝站起身来,指着青灵,“我怜你自小长在宫外,不懂宫规礼制,对你一再宽容!你竟敢说出此等大逆之言!堂堂一国帝姬,擅自出宫,私会男子,还是个名声狼藉的庶子!你这种行径,如何能为臣民之表率、弟妹之榜样?如何配得上你母亲天帝后裔的身份?”
青灵在百岁节庆上堂而皇之地接受淳于琰的邀请、携手共赏花灯,早已传遍京城世家。淳于琰的名声一向不好,加上有心人从旁加油添醋,着实把事态描绘得有些不堪。
青灵亦是大怒:“我本来就没想当什么表率榜样!我母亲也本来不想让我留在王室!她恐怕一早就厌倦了这里,所以才舍不得让我受同样的苦!你要是觉得我碍眼,就送我回崇吾好了!我求之不得!”
皞帝凌厉深邃的眼睛盯了青灵片刻,转身冷声吩咐道:“来人!传下御令,淳于氏庶子琰,品行顽劣、行为不端,责其即日返回封邑,未经传召不得踏足凌霄城!违令者死罪无赦!”
“父王!”
“父王!”
慕辰和慕晗不约而同地开了口,似想为淳于琰求情,却被皞帝截然挥手制止住。
拟旨的侍者尚未来得及录完第一道御令,皞帝又接着下了第二道令:“银阙殿诸宫人,侍奉主上不利,各领离恨鞭五十,逐出王宫、遣返原籍。”
跪在地上拟旨的侍者小心翼翼地抬起头,“陛下……她们其中有几人已经领过离恨鞭刑了……”
皞帝不耐烦地揉了下额角,“受过刑者再各领三十罢了!”
侍者俯下身,“是。”
青灵这才反应过来,银阙殿诸宫人原来指的是茹香她们。
那离恨鞭无色无形,抽在身上也并无伤口,可每一鞭下去就要生生噬掉受刑者不小的灵力。王宫中的侍女,除了位置较高的女官以外,大多都只是低等神族,剩下的少部分还混有人族血统,根本无法抵御离恨鞭的神力。
皞帝下令驱逐淳于琰时,青灵虽然亦有动容,可想到他毕竟毫发无损,加之早上又刚刚和他大吵了一架,心里还怀着些闷气,所以并不觉得有什么难以接受。可皞帝对茹香她们的惩罚,却是有可能让人丢掉性命的!尤其是,她们中好几人本已经身负重伤!
青灵目光游移,环顾四下。刚才惩处琰的旨意颁下时,还有人出声为他求情,可现在殿上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肯开口说些什么。几个上了年纪的侍从甚至还露出了得意的神色,仿佛对失职者惩罚,就能愈加彰显出他们的克己奉公来……
青灵暗自冷笑。
慕辰不愿琰离开凌霄城,一半出于友情,一半也是考虑到自己事事需要他的暗中协助。那档子筹集资金、与朝臣密谈的琐事,一向皆是由淳于琰变幻了容颜,以慕辰部属的身份在暗中处理斡旋。
至于慕晗,多半是怕旁人误以为他和琰因为百里凝烟争风吃醋,最后不得不借助皞帝来除掉情敌,显得自己重色懦弱。
而这些个宫女们,跟他们并无利益牵连。又或者,他们从小长在宫中,早见惯了下人受罚的场面,觉得就算死上几个人也无所谓?
皞帝停顿了片刻,沉吟吩咐道:“帝姬青灵,无视宫规、恣意妄为、不敬尊长,罚其领离恨鞭三百,禁足银阙殿,不得擅自外出。”
青灵的神力精纯,三百下的离恨鞭虽然也会让她吃些苦头,但终不过只是在床上休息一两日的工夫。皞帝的这个决定,其实更多地是想让她失掉颜面,借此打压她的气焰。
换作阿婧或者其他世家大族的小姐,早就认错服软委曲求全了。毕竟,被缚住身体、受仆役鞭打,不仅仅代表着身体上的痛苦,更多的、是面子上的难看。
可青灵却不一样。从小到大,她没少被师父责罚。抄书、禁足皆是家常便饭,被罚去当三师兄陪练的时候,也差不多等同于挨打。比起卑躬屈膝,她宁可选择挨鞭子……
皞帝宣完旨意后,视线一直停在青灵身上,似在等待她的反应。
青灵咬了咬唇,慢慢地跪了下来,昂头道:“打我可以,但茹香她们鞭子也要让我来受。擅自出门是我的主意,跟她们并无关系!她们其实也想拦我,只是没拦下罢了,银阙殿的那些宫女,更是连我的面都没见过,凭什么要她们因为我受罚?”
皞帝没想到青灵下跪所求的,竟会是这个。
他蹙起眉心,“你的意思是……要代你的侍女受罚?”
宫中向来只有仆代主受罚,没有主代仆受罚的先例,青灵的这个要求,倒是让皞帝微微错愕。
青灵原本憋了一肚子的狠话,无奈眼下有事相求,再不敢继续嚣张,只得正色答道:“错是我犯的,本就该只罚我一人。父王赏罚分明,无论怎么罚我,我都绝不会有半句怨言!”
皞帝负起双手,微眯起双目,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青灵。
一旁的方山王后见状,在心里思量计较,一方面觉得青灵任性妄为、当着众人面伤了自家侄儿脸面,确实应该受点教训。另一方面,这么多的鞭子抽在一个人的身上,她身为继母,若再不开口求情,未免显得太过无情。
她的本意也只是想试探一下皞帝对这个女儿的态度、以便把握将来行事的底线,顺便除掉淳于氏这个跟自己儿子作对的浪荡庶子,如今两个目的都已经达到,倒该转而把握机会拉拢青灵才对。
于是她妩媚一笑,劝道:“青灵既然已经知错了,陛下就不要太苛责她了。说到底,她来凌霄城的时日尚短,又一直住在行宫,言行偶有不妥也情有可原。臣妾以后,自当好好教导她的。”
一直没出声的阿婧也上前一步,开口附和:“是啊,父王,你就不要罚王姐了。”
攸宁和哲成两位小王子早被适才父王的震怒吓得脸色发白,眼下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犹豫着要不要也为王姐求情。
慕晗不动声色,偷眼观察着慕辰的反应。
他一直有种感觉,青灵骨子里就是慕辰的拥趸,迟早会在夺嫡之战中站到慕辰的那一边。纵然她表面上看起来对谁都可以很好,也确实像洛尧所说的那样,行事乖张、古道热肠,对几个下人都可以同情心泛滥。可慕晗就是觉得,慕辰和青灵之间,有着旁人所不知的秘密……
然而慕辰只是眉目低垂,面容中根本看不出太多的情绪。
皞帝抬手制止妻女,“旨意已下,岂能收回?”
他缓步走到青灵跟前,“你当真愿替你的侍女受罚?”
青灵语气笃定,“愿意!”
皞帝问侍从:“那些宫女一共要受多少鞭?”
侍从答道:“回陛下,银阙殿共有二十一名宫女,其中已经受过刑罚者共六名,算下来一共要受九百一十鞭。”
皞帝点点头,转而问青灵:“九百一十,加上你自己的那三百,统共一千两百一十鞭。你想好了?”
青灵仰起头,目光中闪烁着倔强的决然,“说了愿意便是愿意,没什么多想的。”
“好。”
皞帝吩咐了几句,让近卫将青灵带出了殿外。
又对王后说道:“你领着几个孩子,跟过去看看。再让人把逾均和浩倡也叫过去。”
方山王后的桃花眼中泛起惊愕,迅速地朝殿上扫了一眼,不确信地问:“攸宁和哲成……也要去?”
皞帝朝最小的两个儿子投了一瞥,视线收回前又在慕辰的脸上略作停留,“该是时候让他们学着明白,任有再大的本事,忤逆父亲亦是理法不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