皞帝见青灵的神情一直有些紧绷,也不肯动案上的点心,遂道:“骤然知晓身世,想必对你太过突然。若是有什么想问的话,尽管开口,不必拘束。”
青灵想了想,微微抬起眼,“我想问……陛下……唔,当时……我母亲她,既然有了身孕,陛下为什么还让她去战场?”
皞帝面上喜怒不显,语气却低沉下来,“当日朝炎三面临敌,九丘更是来势汹汹,折我朝中数员大将。军中有震慑力的将领稀缺,我自己又被困在了南境的战事中,你母后心系朝炎臣民,不忍见生灵惨遭妖人涂炭,便偷偷取了我的兵符,亲自领兵去阻截九丘大军。”
他叹息了一声,“若我当时知道她存了这种心思,断不会让她离开我半步……”
皞帝语气中的那份痛惜与追悔,让青灵也不禁有些动容。
听上去,皞帝似乎是很在意玄女的。
可为什么,玄女临死前要把女儿托付给墨阡、而不是自己的丈夫呢?
皞帝仿佛猜到了青灵心里的疑问,缓缓道:“我与你母后成婚的那几年,恰是朝炎处境最困苦的时刻,战事连连、时局动荡。她为身份责任所累,没过上太多舒心的日子,最后还因此被妖人所害、香消玉殒。我能够理解,她不希望自己的女儿,也像她一样背负沉重的责任,一辈子过得不自由。”顿了顿,“说到底,这都是我的过错……”
沉默了半晌,他抬眼看着青灵,“从你踏进殿门开始,一直都不肯叫我一声‘父王’。我想你对我,兴许还是有些芥蒂的。但不管你认不认我这个父王,我都会尽我最大的努力,把这些年欠你的、欠你母后的,都好好补偿给你。”
青灵放下茶杯,手垂在案下、摩挲着丝滑的袖口,斟酌出言道:“师父说,世间的事都是因果相生的。虽然我无父无母地在崇吾长大,但并不是件不幸的事。至少,能得到我师父的指导教诲,是好多人求都求不来的。陛……父王不必觉得有什么亏欠的。
我想,母后当年有那样的念头,实在是因为她的结局太过凄凉。要怪的话,只能怪洛珩那个魔头!我只恨我本事不够,没法亲手杀了那个妖人!如果有一天,我能有师父那样的修为,可以随意自在地操控青云剑,一定会想办法除掉他!”
她曾在彰遥被洛珩吓了个半死,说起这段狠话来倒也十分自然。
皞帝听得青灵终于改口叫自己“父王”,心下亦是欣悦,含笑道:“倒不愧是墨阡教出来的弟子,的确比凌霄城里的贵族小姐多了几分胆色。”
青灵扬起嘴角,似乎因为皞帝的称赞而十分欢喜,案下的手却紧握成了拳,指甲也因为紧张、狠狠掐进了掌心,“可我没什么实战的经验,若是真打算上战场,恐怕还有很多东西要学。就像上次在仙霞关,差点拖累了师父和慕辰……哥哥。”
她尽量自然地把话题引到慕辰身上,保持着面上欢快的表情、谨慎地观察皞帝的反应。
皞帝若有所思地盯了青灵一瞬,没有立即说话,拿起案上的茶杯,慢慢地啜着。
青灵在甘渊大会上救走慕辰的事、早已传遍了整个东陆,皞帝自然也是清楚的。至于他对此有什么想法,青灵无从猜测。
她揣度着,既然皞帝一直不肯召见慕辰,证明心中一定还对他怀着疑忌,很有可能,是打算先暗中查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再找慕辰对质问话。
过了会儿,皞帝果然开口问道:“你跟慕辰,为何会出现在仙霞关?”
青灵早准备好了一番说辞,“父王或许早就听说了,我曾在甘渊会上出手帮过慕辰哥哥。其实最初的时候,我只是偶然在甘渊里碰见了他。他受了很重的伤,需要赤魂珠的神力才能活命,所以才偷偷进了崇吾。我看他很可怜,就想留下来帮他。
后来,我知道他是因为被人冤枉逆反、才被责罚的。他说,他不愿意顶着莫须有的罪名死去,想活下去,找机会洗清罪名。
我既同情他的遭遇,又对他……觉得莫名的亲近。那时我还想不通,自己怎么就那么想帮他?现在见到了父王,才发现原来慕辰哥哥跟父王你这般的相像。所谓的血脉亲情,大概就是这样吧,冥冥之中就能让我感觉到那份藏在骨血间的亲切……”
皞帝一直听得很专注,指尖轻抚着手中茶杯的杯沿,面上依旧喜怒不形于色。
青灵继续道:“我们离开崇吾以后,一直有禁军的人在到处搜寻。我那时才明白自己闯了祸,害怕极了,也不敢回崇吾,于是想着暂且到列阳去避一避,便央求着慕辰哥哥送我北上。路过仙霞周围的山脉时,我们偶然发现了隐藏在那里的列阳大军。哥哥他立刻警觉起来,执意要折返回朝炎上报军情。我当时还拦过他,让他不要回去。可他惦记着朝炎国的安危,根本不听我的劝,只让手下一个叫逊的侍卫带着我继续北行,自己却去了仙霞关。我后来想了想,也有些瞧不起自己的怯懦,就鼓足勇气追去了仙霞关……”
慕晗被人下套劫持,以他名义伪造的信函又几乎毫无破绽,虽然表面上看来是列阳人施的诡计,但生死关头突然出现的慕辰,很难不让精明的皞帝心生怀疑。
这个他原本已下定决心放弃的儿子,不但活了过来,而且光芒依旧夺目,带着他的赤羽丹凤、拜于父亲面前,请求与列阳王决一死战,以换得援军赶来的时间。即便是心存疑忌,皞帝亦不得不承认,在那生死一线的时刻,慕辰的请战,让他有过一瞬的百感交集。
他曾是自己最欣赏的孩子,亦是整个朝炎帝国的骄傲。然后不知从何时开始,父子二人在政见上开始背道而驰、越行越远,到最后,完全失去了彼此间的信任。
以皞帝的精明,不是猜不到方山氏在整件事情背后的推波助澜,但今时今日,他还需要世家大族的力量、去助他实现一统东陆的宏图大志,所以最终,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他选择顺应了那些人的意愿,以谋逆大罪重惩了“有心变革东陆的阶层格局”的慕辰。
内心深处,皞帝经此一事,越加意识到了来自世家门阀的威胁,暗生了打压之心。而对于慕辰,他也有过歉疚与悔意,甚至打算将他送往西陆寻名医救治。然而慕辰中途被亲随救走,随后又出现在甘渊大会、夺走了崇吾镇门之宝赤魂珠,让皞帝又禁不住再次揣度起他身边足以威胁到王权的拥趸之力。
一方面,他想重新接纳他,以此向势头愈盛的方山氏敲一计警钟。另一方面,他又把握不定慕辰的真实想法,无法信任他的忠诚,拿不准他一言一行的真实用意。
如果这孩子,不那么像自己,心思内敛的让人觉得难以掌控,也就不至于这般难处理了……
梆的一计闷响,青灵突然曲肘趴到了案上,将皞帝从思绪中惊醒过来。
青灵把头埋在臂弯里,哀怨地说道:“刚才父王还夸我有胆色,可现在听到我当时一心想逃的念头就不说话了,一定是很瞧不起我吧?要是让凌霄城的人知道了,也会看不起我的……”
皞帝膝下子女不少,但全是在王室严苛的礼仪教导下长大的孩子,在父亲面前,言行举行皆是得体有礼。即便是喜欢撒娇的阿婧,也懂得保持体面、进退有道。
眼下青灵这般略显滑稽却毫无掩饰、连哀怨都哀怨地很真诚的模样,让皞帝微微吃惊的同时,又不禁生出了几分由衷的爱怜,笑道:“你是我与你母后的女儿,又在仙霞关击退了列阳的大军,谁敢看不起你?”
他并不知道,青灵原就是崇吾一派中耍无赖的高手。装装可怜、撒撒小谎、偶尔的抱大腿,对她而言都不是什么难事。在熟悉她的人看来,这种浮夸的演技实在是太假,反而像皞帝这种常年与老谋深算者周旋的人,没怎么见过这般不顾颜面的无赖手段,一时反倒容易着了她的道……
青灵抬起头,仍然有些不放心似的,“可是……可我还帮过慕辰哥哥啊。既然慕辰哥哥是所谓的逆犯,那他们会不会也把我看作逆犯?不会真心接纳我?”
皞帝沉吟不语,微眯着眼审视着青灵。
青灵的话,从旁提点了他一个不容忽视的问题。作为天帝一脉最后的传人、青云剑的主人,青灵对朝炎而言,意义非常。而她在甘渊会上襄助慕辰一事,已在某种程度上、向世人表明了她对慕辰的支持。虽然无法预测这种出于同情心的支持能持续多久,但眼下皞帝针对慕辰所作的每一个决定,都不得不把对青灵的影响考虑进去……
青灵等了会儿,见皞帝迟迟不置可否,明白自己的这番话已起了动摇的作用,于是重新拿起茶杯抿着茶,不再紧追答案。
皞帝也自然而然地略过这个话题,姿态儒雅地喝着茶,问了青灵几个无关紧要的问题。
最后,他放下茶杯,像是突然记起什么似的,“对了,甘渊大会那日,拔得头筹的是百里家的孩子吧?他最后怎么放弃了赤魂珠,还救了你和慕辰?”
青灵听他问得随意淡然,却丝毫不敢松懈,装作举杯喝茶、在心里默默思索着。
当日洛尧出手相救,并没有被人看到容貌,然而皞帝这样问,显然已经是笃定了事实。又或者,他其实并不确定,只是在试探?
青灵想了想,还是决定如实以告,“父王是说我七师弟?他那天根本没想要放弃赤魂珠的神力,是我逼着他、还跟他打了一架。后来嘛,可能他瞧着我马上就要摔死了,有些不忍心,就出手救了我们。然后出了崇吾,他就狠狠地把我骂了一顿。”
她不清楚皞帝对洛尧的事到底了解多少,所以故意答得笼统含糊,免得露出破绽。
所幸皞帝听后只淡淡地点了下头,却也没有再继续追问。
过了会儿,皞帝召来侍从,吩咐将刚才青灵用过的几样点心记了下来,着人每日送去行宫,又顺带赏赐了许多东西。
他站起身,对青灵说:“你的身世,宫中朝内知晓的人尚不多。我打算在下个月百岁节的庆典上,正式昭告天下,将你以帝姬的身份迎入朝炎王室。在此之前,你暂且先安心住在行宫,其余的事,我会让王后为你安排的。”
青灵屈膝行了个礼,“谢父王。”
来的时候,她还只是奉诏觐见的崇吾弟子,去的时候,便已成了朝炎国的帝姬。
兀然间出现的生身父亲、显赫庞大的家族,让即使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的青灵,有些迷惘的恍惚。
她跟在两名宫女身后,穿过来时经过的花庭,沿着朱柱金栱的回廊缓缓前行,走出好长一段才反应过来,这不是去御辇的路径。
青灵驻足询问宫女,那两名宫女面面相觑,小心翼翼地回答道:“陛下不是吩咐奴婢们带您去惠然阁、瞻观章莪王后的画像吗?”
青灵拍了下脑门,记起了刚才辞行前皞帝的吩咐。看来刚才那番暗藏心机的对话,着实让自己殚精竭虑、前所未有的疲惫伤神啊………
这时,远远瞧见七八名宫娥簇拥着一位蓝衣美人、朝这个方向徐徐而来。
领路的宫女慌忙垂下了头,轻声提醒青灵:“那是慕婧帝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