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我见到了随父亲来崇吾拜访的她。
师父让我领着她四下参观。
或许是因为第一次与同辈的女孩相处,一向沉稳的我,竟有些说不出的紧张,连讲话都变得结巴,目光游移着不敢多看她一眼。
她却落落大方,带着几分少女特有的天真烂漫,嗅着手里的蔷薇花,不停地跟我说着话。
“喂,墨阡,你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的?”
“你师父为什么只有你一个徒弟?”
“以后你做了崇吾的圣君,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会不会很寂寞?”
“干脆你以后收八个徒弟好了,就依着这两座山峰来给他们取名字!月朗风清、钟灵毓秀,多好!”
那天晚上,我久久无法入睡。半夜爬起来琢磨着术法,试着想把自己的头发变成黑色,可花了一整夜的工夫,也只捣鼓出了半黑半白的效果。第二天,被师父狠狠地训了一顿。
七百八十三岁那年,我成为了崇吾山的主人。
她写信给我,说想来崇吾住一段日子,借甘渊的灵气提升修为。
我自然是很欢喜的,甚至不惜折损修为、让山中逆时开满四季花卉,只为让她看见崇吾最美丽的景致。
她来了。
但却不是一个人。
那是她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低声下气地求我。
“父君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也不许我同他见面。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保守秘密,父君就不会起疑。父君他从来,都是很信任你的。”
我暗自苦笑。
她父亲对我的信任,是因为崇吾圣君注定无法娶妻,还是因为我这个人看上去、本就似没有常人该有的感情?
跟她同来的那个人,穿着一身张扬的紫衣,容貌极为英俊,对待旁人总带着几分桀骜倨傲,可望着她时,神情却是那么的温柔。
我第一次,体会到了妒嫉的滋味。
暗藏着卑鄙的念头,我以切磋为名,好几次故意引那人跟我比试,想借机在武艺上击败他。谁知道,他的修为亦是极高,而且修炼的功法,很不寻常。
这时我才知道,原来他不是神族,不是我们的同类。
身为天帝后裔的她,那么的清高骄傲,却爱上了一个九丘的男子……
章莪真君羽化前,为她定下了跟朝炎皞帝的婚事。
她是章莪氏剩下的唯一血脉,真君希望在辞世前,帮女儿找一个体面的归宿、强大的靠山。
再后来,她继位成了章莪山的玄女,执掌着东陆最富盛名的圣山。
可性情,却似乎越来越孤僻。
许多年后,我才知晓,真君羽化前,曾逼着她立下过誓言,要她永不背弃。
她成婚的一个月前,来崇吾山找我,告诉我,说她想抛下一切,跟真正喜欢的人远离东陆、浪迹天涯,希望我能帮助他们。
我劝阻道:“你是天帝后裔,又是青云剑最后的主人,难道就此一走了之、丢弃保护东陆子民的责任?你与皞帝订下婚约这么多年,如果此时毁婚私奔,皞帝颜面何存?你们章莪氏名誉何在?”
她的态度依旧决绝,似乎是下了狠心,什么都不再顾忌。
我又说:“朝炎皞帝亦是年少成名、心高气傲之人,若你因为一个妖族的男子而背叛他,他岂能轻易罢休?你们倒是可以远走高飞,但九丘数十万的子民、他的家人血亲,也能安然无恙吗?”
她终于动摇了,神色凄惶地离开了崇吾。
最后一次见她,是在沧江离谷。
她将刚出生的女儿交到我的手中,嘱咐我永远不要透露那孩子的身世。
我眼睁睁地看着她以绝美的姿态离开了人世,却无力阻止。
她那个人,
从来,都是那般的决绝……
我细心守护着她的女儿,尽量将她与外界隔阻开来,甚至设下了玄天四象阵、封禁住外人进入崇吾的唯一途径。
反正,这么多年,我早就习惯了与世隔绝的孤寂生活。
反正,也再没有人会关心我的头发为什么是白色、我住在崇吾又会不会很寂寞。
反正,我只是世人眼中冷漠的崇吾圣君。
师父曾说,我这个人,不喜纠葛、不喜争执,性情淡漠,极易于静心修炼,必能继承他的衣钵,光耀崇吾门楣。
事实证明,他说的不错。
我也没有令他失望。
今时今日,无论我走到何处、遇到怎样的人,他们都会毕恭毕敬地向我行礼,尊称我一声“圣君”。
然而没有人会知道,
我却是多么希望,那个嗅着蔷薇花、笑语盈盈的姑娘,能再扭头唤我一声:
“喂,墨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