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者将二人带至一间地下的偏殿里,又遣人送来酒水茶点等物。
青灵四处踱了一圈,好奇地研究着殿中的摆设和物品。
东面的墙上挂着一幅画像,画上女子容貌甚美、神态娇俏,正是大泽百里氏的小姐,百里凝烟。
青灵盯着画中女子看了半天,喃喃道:“你妹妹长得很美呢。甘渊大会那天,我用通明镜观看比赛,见她每次一出场,所有的人都发呆似的盯着她看。”
就连慕辰,也觉得她好看……
洛尧也走了过来,举目一看,“这是我母亲。”
“噢?”
青灵睁大了眼,再仔细端详画像,才留意到画中人面上笑意嫣然,神情十分活泼,与冷若冰霜的凝烟确是不大一样。
洛尧站在青灵身畔,沉默了会儿,斟酌问道:“你可知道,你的父母是什么人?”
“我父母?”
青灵有些心不在焉,“师父说,他们是怀州人,姓孟,在去弗阳探亲的路上被歹人打伤了。刚好师父路过,就救了他们。我父亲伤重不治,我母亲早产生下了我,也很快去世了。所以,师父就收养了我。” 她对亲生父母毫无印象,因此也很难有任何强烈的感情。
洛尧又问:“那你在怀州和弗阳的亲戚呢?可有联系过他们?”
青灵摇头,“我在崇吾住得好好的,没想过要联系他们。再说,他们也没来找过我啊。”
而且,经过今天的风波,她对联络亲戚这种事更加失去了兴趣。万一不小心摊上个像洛珩那样疯狂的舅舅,估计肠子都要悔青……
洛尧还想再问些什么,却见青灵突然转过身,朝前踱了几步,停在一尊青铜狼兽像前。
她似乎是在想着什么心事,语气有些飘忽,“你母亲和你妹妹,都是贵族家的女子,又都那么好看……难怪……”
她顿了顿,抬手抚摸着青铜像上的纹路,轻声说:“以前我听戏文,里面讲得那些大家闺秀,嗯……说话很客气,举止又很文雅,就像……就像莫南诗音那样。”
她扭头看了洛尧一眼,期期艾艾地问道:“你们……男的,是不是都……比较喜欢像莫南小姐那样的啊?”
这个问题其实在她心中盘亘已久,只是找不到合适的人来发问,眼下被美人图勾起了心事,便忍不住开了口。
洛尧研究着青灵的神情,半晌,短短地吐出两个字:“不是。”
“真的吗?”
青灵低着头,漫步闲逛着,表面是在专心欣赏陈设,可手指却不自觉地缠绕着腰间绦带上的络穗,一圈又一圈。
她像是记起了什么,自言自语地嘀咕道:“哦,对了,你不一样,你喜欢阿婧那样的……”
洛尧跟在青灵身后,视线停在她黑亮丝滑的长发上。
少女的身姿娉婷,微微俯首扭腰,带动青丝起伏掠动。那浓密的黑色涌进他的眼里,晕染开来,无限地蔓延伸展着、吞噬着一切,直至形成一堵墙,将两人隔在了两个不同的世界……
青灵继续绕着络穗,勒得指尖有些发白,“那纤纤那样的呢?你们喜欢吗?”
“或许吧……”
洛尧的声音冷冷响起,透着一丝烦躁,“但他,是绝不可能娶她的。”
青灵手中的动作一顿,转过头,惊疑地看着洛尧。
洛尧似笑非笑,“你绕来绕去地问了那么多,不就是想知道慕辰会喜欢什么样的女人吗?我不知道他喜欢什么样的,但我可以告诉你,他会娶什么样的女人作妻子。”
青灵满面羞红。她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又沉默住,静静地等待着。
“那个女人,无论相貌品性,必定是能助他登上朝炎帝位的人。她的家族,家族的势力和地位,远远重要过她本身的才华与能力。”
青灵下意识地咬了下嘴唇,“你怎么知道?”
“因为处在他现在的位置,他没有别的选择。退,只能一辈子疲于逃命。进,必须狠下心夺得帝位。他有五个兄弟,三个已经成年,慕晗更是方山氏王后所出,他要跟他们争,就必须利用一起可以利用的人和关系。而在这所有的关系之中,没有什么是比婚姻和血缘更牢靠的了。”
洛尧心里生出一股伤人伤己的残忍,笑得讥嘲,“不过,就像我之前说的,你未必没有机会。你在他最潦倒的时候不离不弃、全力相帮,即便将来成不了他的王后,也有机会成为他最信赖的妃子。跟王宫里其他的女人比起来,已算是幸运。”
青灵脸红的像是要滴出血来,“什么妃子?你瞎说什么!”
她羞恼地转过身,抑制着微乱的呼吸,一面在心中怒骂洛尧,一面又不禁为自己拙劣的欲盖弥彰感到羞愧。
小七喜欢阿婧都可以大大方方地承认,为什么自己就没有这个勇气?
她抬起手、凑到唇边,牙齿轻轻咬着手背,心空飘飘地无着无落,脑中陡然又重现出慕辰那日的质问 —
“你跟着我,又是想得到些什么?”
洛尧默然而立,身形隐在壁间宫帘投下的阴影中,透着一抹孤寂。
他内心亦是觉得慌乱,向来冷静自持的自己,明明最懂得巧言善道,却竟有了那一瞬的失控……
两人都沉默着,各自想着心事,再不言语。
过了一阵,殿门被人从外面打开,先前见过的那位华服女子,依旧戴着帷帽,在两名侍女的跟随下,踏进了殿中。
洛尧收敛情绪,朝前迈了几步,又蓦地顿住,一时不知该如何行礼、如何称呼。
其实他心里早已很明白,她就是自己的母亲。
九丘之内,还有谁能用那种口气对洛珩讲话?
可这三百多年的拒而不见,终究是让他有了怯意。
光阴穿梭、流年回转,她温暖的手、轻柔的声音、充盈着花香气息的怀抱,可还会亦如往昔?
那女子从帷纱后端详着洛尧,轻轻地叹了口气,缓缓说道:“阿尧,你长大了。”
洛尧胸中绷着一根弦铿然断裂。
三百多年的岁月里,他曾经无数次地想像过再见到母亲时的情景。
哀求、质问、不惜一切也要将她带回家的执念!
可当她站在自己面前,像少时那样唤自己一声“阿尧”,他竟已觉得满足……
洛尧抑制住情绪,屈膝跪倒在地,“孩儿见过母亲。”
洛琈伸出手,轻抚过儿子的面颊,语气中蕴着笑意,“瞧瞧我都错过了什么……以前你可不会这般规规矩矩地行礼。”
她扶起洛尧,朝他身后看了眼,问道:“这位,就是你的未婚妻子?”
洛尧尚未来得及开口,青灵忙不迭地摇起手来,“不是,不是!我其实是小七的……哦不,洛尧的师姐!我们为了让你答应见他,才想出这个主意来的!”
虽然隔着帷帽、看不清洛琈的表情,青灵还是能感觉到她在仔细地打量着自己。
青灵尴尬异常,不由自主地朝门口挪了几步,结结巴巴地说:“那个,你们这么长时间没见,一定有很多话要聊。我,我去外面随便逛逛好了……”
洛琈看出了青灵的局促,遂对侍女吩咐道:“彩依,你带这位小姐四处逛逛。雪慧,你到门外守着,不许让任何人靠近。”
侍女们领命退出了殿门,青灵快步跟了上去,踏出几步,又犹豫着驻足,扭头朝洛尧鼓励地笑了笑。
所谓同门手足,不就是斗嘴掐架后,转过身就能言归于好的人吗?
洛琈望着青灵的背影,沉默了片刻,喃喃自语道:“真的很像……”
“很像谁?” 洛尧心中早已充斥着疑问,“舅父口中的那个人,倒底是谁?”
洛琈轻叹了口气,拉着儿子在软榻上坐下,抬手解开了帷帽的系带,缓缓将帽子取了下来。
跃入洛尧眼帘的,是一张陌生而苍老的脸。
眼角和唇边爬满了凄苦的皱纹,鬓边的发丝斑白,让那双依旧清透妩媚的眼睛,显得竟有些异样的不协调。
洛尧愕然失色,几乎要站起身来,“娘……你……这是怎么回事?”
记忆中的母亲,是和凝烟一样的美人,明眸月眉、朱唇玉颜。而眼前的这个人,有着和母亲一模一样的声音和眼神、甚至五官轮廓亦依稀可辨,却陌生的令人心惊!
洛琈垂下眼帘,嘴角的浅弧中透着苦涩,“这就是身为九丘洛氏,而不得不担负的风险。我曾以为我会逃得掉,却终究还是躲不过。”
她伸出手,把洛尧的手握在掌心,抬眼望着他,缓缓说道:“最开始的时候,我不愿意见你,是害怕自己会心软。后来,我听说了你跟洛珩的对话,明白他实则也是想磨你的性子,所以,我狠下心来不见你。可再后来……却是害怕我的模样会吓到你。”
洛尧回握住母亲的手,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这倒底是怎么回事?”
洛琈说:“天地孕育生命之初,世间生灵大多以鸟兽的形态存在,继而通过吸收天地灵气、日月精华,修炼蜕变。其中的佼佼者,便脱胎换骨成为了神族。我们的先祖,本是一头元神强大的狼兽,如果按照正常的顺序修炼,也应该毫无意外地蜕变为神族。但这个过程中,不知出现了什么意外,先祖没有走完应有的步骤,便失去了兽形。
因为这个原因,我们修炼的方法与其他神族不同,有时候,甚至更接近妖族。也因为这个原因,很多原始的、与狼兽有关的特征,在我们的血脉中承传了下来。狼,是非常忠贞的动物,一生之中,只会有一个伴侣。一旦决定了付出真心,就是一辈子的事。所以,对狼族而言,失去爱人的痛苦,是几乎致命、难以承受的。”
洛琈顿了顿,费力地笑了笑,“这么多年,九丘的子民都盼着我能再嫁,诞下拥有妖族血统的王嗣。可他们并不知道,我根本不可能再接受另一个人。
洛珩他,也和我一样。他曾经深爱过一个女子,但最终失去了她。这种伤痛,浸到我的骨髓之中,让我失去了引以为傲的容貌。而落到洛珩身上,则造就了他癫狂的性情。
当日他失去所爱,脾气变得残暴怪异,不但兴兵攻打朝炎,还冷血地屠杀了上万无辜的神族平民。每攻下一座城池,便屠尽满城百姓,不分男女老幼……后来九丘战败,他仍不肯罢休。无奈之下,我弟弟阿玚不惜牺牲自己性命,拼尽了毕生修为,对洛珩施了封印之术,令他无法踏足九丘之外,并让我有能力在一定程度上牵制他。几百年过去,洛珩的性情渐渐平和了些,但一旦见到与阿萝相像的女子,仍是会禁不住失态发狂。一旦清醒过来,又是另一番的凄楚光景……”
洛尧想起适才宫门外的情形,不禁沉默下来。
为爱痴狂,因爱成魔。这种血脉里承传下来的忠贞,倒更像是一种诅咒。
不由自主的,他想起了青灵,想起刚才两人那番尴尬的对话,想起自己莫名的失控……
“青灵她……当真很像舅父喜欢的那位女子?”
洛琈想了想,“单看容貌,确实很像。可神态气质,却完全不同。”
“有没有可能……她们有血缘上的联系?”
洛琈笃定地摇了摇头,“那倒不会。阿萝并无血亲,亦无后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