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阡听完洛尧的讲述,长长地出了一口气,仰望远方天际,竟觉得自己仿佛一瞬间老了许多。
是啊,谁能想到,他会再让一个姓洛的男子踏足崇吾?
斗转星移,流年回转,千年前的往事纷至沓来,一幕幕在心头闪过。
“以后你做了崇吾的圣君,一个人住在这么大的地方,会不会很寂寞?”
“干脆你以后收八个徒弟好了,就依着这两座山峰来给他们取名字!月朗风清、钟灵毓秀,多好!”
“父君不喜欢我跟他在一起,也不许我同他见面。我真的,没有别的办法。只要你肯帮我保守秘密,父君就不会起疑。父君他从来,都是很信任你的。”
“为什么不可以?难道就因为他是九丘洛氏,我便要违逆自己的真心?”
为什么不可以?
若不是华清殿上青灵的那一句“为什么不可以”,墨阡心想,他应该是不会收下洛尧这个徒弟的。
可那一番恩怨痴缠,信任背叛,愧疚悔恨,谁又算得清究竟是谁欠了谁?
洛尧见墨阡一直沉默不语,从旁研究着他的神色,试探问道:“师父与我舅父……”
“当日你入崇吾拜师,”墨阡截断洛尧的询问,转而问他:“我虽猜到了你的身份,却在你身上找不出半点妖族灵力的踪迹。你既是九丘女主的儿子,身上不可能没有妖族的灵气。”
洛尧见墨阡有意岔开话题,自是顺意为之。他摊开右掌,解封出一柄玄色的长剑,奉至墨阡面前,“那是因为弟子体内封印着此物。”
墨阡接过剑看了看,不禁露出了一丝惊诧,“玄霆?”
上古四大神剑,青云、白虹、朱霞、玄霆。其中的朱霞和玄霆,遁迹已久远。章莪玄女在沧离战死后,青云剑亦无踪可寻。唯有白虹,自先代崇吾圣君传承到了墨阡的手中。
这四大神剑,皆为上古天神所铸,各有其长。而玄霆剑,正是上古战神毕飂用于与妖族魔族交战的专用兵器,对于妖族灵力有着极其强大的压制力。
墨阡将剑递还给洛尧,思忖问道:“传闻此剑流落西陆已有数千年,你是从何处得来的?”
“此剑是五百多年前,家父从西陆商人手中偶然得来的。” 洛尧将玄霆重新封入掌中,“西陆人不通神力,所以也参不透这剑的玄妙,加之玄霆色泽深暗,并不起眼,竟被他们当作了寻常兵器来出售。”
墨阡若有所思,继而轻轻点了点头。
百里氏掌握着大泽通往西陆的海路,自然也能最先得到西陆传来的任何讯息。
他沉默了片刻,对洛尧说:“崇吾一派,一向置身于世家王族的争斗之外。我虽然许诺过,但凡能破解玄天四象阵之人,不论出身门第,皆可拜我为师。但你身为大泽世子,又是九丘女王唯一的儿子,终是不适合留在崇吾这样的清修之地。”
跟其他的弟子相比,洛尧的个性确实很让墨阡喜欢。不卑不亢,不急不躁,且又聪颖精明,若能换一种身份出现,应该比门下任何一名弟子更适合继承崇吾的圣君之位。
只可惜……
墨阡望着脚下流光四溢的迷谷甘渊,“从甘渊出来以后,你就自行下山吧。从今往后,你便不再是我崇吾的弟子了。”
洛尧静默了片刻,撩袍跪到墨阡面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弟子叩谢恩师的教诲。”
今日在甘渊大会上决定使出实力的一刻,他已经预料到了这一结果。
按理说,自己的目的既已达到,对崇吾也不该再有留恋,然则这短短数月的时间里,他与同门手足朝夕相处,习武时畅然切磋、闲暇时饮茶对弈,倒让他体会了一番从未有过的亲密惬意。他自少时起便与父亲生分,与妹妹相处的时光亦是屈指可数,在外云游结识的朋友虽多,但交往中少不了揣度人心、斟酌出言。而崇吾的一帮弟子,个个心思纯净、胸无城府,纵然性格各异,却都是以一片坦诚来待人接物。
即便是墨阡本人,也一直毫无保留地传授着各种修炼的技法,让他的水灵修为在数月间提升了一个境界……
想到此,洛尧开口道:“尧隐瞒身份,欺骗了师父与诸位同门,确是无颜再以崇吾弟子自居。但在尧心里,会永远将师父视为恩师。”
墨阡淡然颌首,遂负手背转过身,不再多言。
洛尧起身走到崖边,感受到山谷中的结界已渐渐撤去,转身朝墨阡再行了一礼,纵身跃了下去。
迷谷甘渊中弥漫着乳白色的流光,越往中心走,光芒越强烈。最中央的空地上方,笼罩着封印赤魂珠的结界光束,荧荧而动、耀人眼目。
空地前立着两个人,其中一个扭头看见洛尧,衣裙飘扬地奔了过来,声音里洋溢着兴奋:
“小七!”
青灵拉着洛尧的手臂,一口气地说个不停,“真的是你!你知不知道,我刚才看到你赢了最后的比赛,简直都不敢相信!你什么时候功夫练得这么好的?是参加比赛的哪些人虚有其表,还是以前你一直都瞒着我?”
洛尧此刻的惊疑不在青灵之下,“师姐,你怎么在这里?”
前夜慕晗召来侍卫,青灵仓皇逃离。事后洛尧安抚住慕晗,没有把事情说出去。
他赶去青灵的居所让她安心,却找不到她的踪影。
洛尧猜想,青灵是因为心虚而躲了起来,所以还特意做了个傀儡替她遮掩,可万万没有想到,她竟然躲进了迷谷甘渊的禁地。
青灵唧唧呱呱地把大致经过讲了一遍,回头看了眼慕辰,对洛尧说:“事关生死。小七,你不会不肯帮他吧?”
洛尧越过青灵,望向慕辰。
慕辰自结界外的柔光中缓步走来,白衣如雪、眉目如画,长发随着身形掠动而微微飘扬,气质中有种说不出的高贵清华。
洛尧并不曾见过朝炎慕辰,此刻不禁在心中默叹一声。朝炎皞帝和氾叶王姬的嫡子,确实,理应如此……
慕辰的母亲,氾叶长王姬蓁姬,曾是与章莪玄女齐名的神族美女。玄女擅武,蓁姬擅文,俱容貌绝世、风姿卓越,因分别居于章莪山和氾叶国,又被世人并称作“南北双姝”。当时曾有诗曰:“章莪绝代色,氾叶倾城姿。安得潋滟殿,宫锁朱颜魅。”
潋滟殿,乃是上古天帝的寝宫,早已无迹可寻。所以两位绝代佳人先后嫁给朝炎皞帝之后,便有人将诗中的“潋滟殿”改作了“朱雀宫”,叹羡皞帝果真为当世豪雄,睥睨风流,堪比天帝。然则双姝命薄,皆未曾被朱雀宫锁得太久,便已香消玉殒,空留世人叹息……
慕辰的面色尚有些苍白,神情显得比素日柔和,对洛尧微笑道:“恭喜了。”
洛尧的口吻亦很客气,“多谢殿下。” 他低头看了眼扯着自己袖子的青灵,径直问道:“听师姐说,殿下希望我让出赤魂珠的神力?”
慕辰沉默一瞬,“是。”袖中的手指微微攥紧,随即补充道:“若你肯答应,我可以在我的能力范围之内,帮你实现其他的心愿。”
他一生之中,极少开口求人,纵然是被父王重罚、受尽酷刑,亦未曾说过一句讨饶的话。
被逐出朝炎之后,他一时心灰意冷,也曾想过就此消沉着死去,了结此生。然后冤屈、构陷、背叛,在心底滋生出灼热而暗黑的情绪,内心复杂矛盾之中,又怎可能没有丝毫求生的欲望?
就算他舍得放手,就算他肯无声无息地死去,那些被他牵连致死的朝臣、幕僚,出生入死将他救出的亲随,不惜赌上性命前程的朋友,他们曾经的付出与信念,亦将隐没在历史的长河中、不留一丝痕迹……
淳于琰在赛场晕厥的一刻,慕辰心中闪过霎那的绝望。按照原先的计划,就算琰输掉了最后的比赛,他也可以偷偷潜入迷谷甘渊,用武力助慕辰抢夺赤魂珠。然而现在琰生死未卜,慕辰必须独自在灵力尽失的情况下,谋求最后的一线生机。
换作其他的世家子弟,他或许能很清楚迅速地推断出对方的欲望和希冀,许诺下交易的筹码,说服对方跟自己合作。可眼前这个行事透着神秘的崇吾弟子,他想要的,会是什么?
青灵自信而殷切地朝慕辰看了眼,对他点点头、示意让他放心,随即又拽了下洛尧的衣袖,“助人于危难本就是常理,要回报什么的就算了,对吧?”
洛尧垂眸一瞬,从青灵手中抽出衣袖,“很抱歉,我不能答应。”
青灵完全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她睁大了眼,仰头怒视着他,“小七,你!你怎能见死不救?你没有赤魂珠的神力又不会死!你功力已经那么高了,为什么还要贪得无厌?”
洛尧挥手设下禁制,“我想要赤魂珠的神力,跟修为并无关系。”
青灵急道:“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肯相让?”
洛尧犹豫片刻,缓缓说:“我已经有三百多年没有见过我的母亲了,这是我唯一的机会。”
“这跟赤魂珠有什么关系?”
青灵一时理不清思维,也无暇在这紧要时刻追根究底,只捡重点说道:“你要见你母亲,总是有机会的!可慕辰王子要是死了话,就再也活不过来了!”
她自出生起就没见过父母,对母子亲情的概念十分模糊,只想着如果慕辰得不到赤魂珠的神力,就必死无疑,心中焦虑万分。
洛尧说:“就算我可以放弃得到神力的机会,也决不能把它让给朝炎的废王子。如果我帮了他,便是与皞帝为敌、便是抗旨谋逆。到时候,牵连的不会只有我一个人。”
青灵说:“只要我们不说出去,谁也不会知道!师父让他留在崇吾这么久,不是也没人知道吗?”
“暂时收留他是一回事,让他活命又是另外一回事。师父不是也没帮他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吗?他如果插手的话,谁又能从中阻挠?”洛尧微微吸了口气,尽量用青灵能够理解的语言解释道:“皞帝既然对他用了天雷之刑,便是下了要取他性命的狠心,只不过不想落人口实,才以流放之名让他客死异乡。如果他突然活着归来,皞帝岂能不追究始末?”
“追究就追究!”青灵觉得自己的声线都在发抖,分不清是愤怒还是伤心,“他什么也没做过,被罚本来就是不公平的!如果你担心受牵连,大可以把一切都推到我身上!”
“你怎么知道他没有做过?再说,这件事不是你想得那么简单。有时候,一个人的生死,可以连累成千上万的人无辜牺牲。”
洛尧无奈地看着青灵,伸手扶着她肩膀,“师姐,以你的性格,实在不该卷进王族世家的争斗中。你根本不明白……”
青灵扭身挥开洛尧的手,“我是没你明白!我现在算是看清楚了,你就是个趋炎附势、明哲保身的小人!慕晗和阿婧在背后贬低你、取笑你,你都可以若无其事,无非就是看他们正得势,不顾一切地想巴结他们!你来崇吾以后,我和师兄们一直真心待你,可你却对所有人隐瞒了实力!我早就该想到,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不可能答应!”
失望、愤怒、对慕辰的愧疚与担忧,让青灵几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眼角几乎要溢出泪来。
她没有想到,自己一向信任爱护的师弟,会转眼间变成了个人似的,比师父还要冷心冷血冷性,陌生的让她心寒!
又或者,洛尧原本就是这样的人,只是自己愚蠢到什么也看不出来而已……
青灵咬了咬唇,身形后旋,一手将慕辰朝赤魂珠结界的方向推了一把,一手摊开,解封出了御风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