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武最后一场,第三局,洛尧对淳于珏。
淳于珏不敢小觑对手,一上场便打起了十二分的精神,用足神力、转出火灵一系中最具杀伤力的炽焰漩,径直逼向洛尧。
焰漩如巨兽张口,喷吐着灼烫的火焰,撩起洛尧的黑发,在空中飞舞飘扬着。
他一手负于身后,一手按向冰面,将天元池上的水灵凝聚成相似的一涡旋,猛力挥向炽焰漩。
这是纯粹的灵力拼斗,没有技巧、没有战术,只仅凭个人的修为,是一决胜负最迅速的方式……
水火相撞的一刹,雷电般的巨响在天元池上空遽然爆发。一阵带着水汽的、火烫的疾风,迅速散向四面八方,摇曳晃动着池畔的草木瑟瑟作响。
周围观礼台上的宾客纷纷布出防御,抵挡着袭来的热风。一些女眷惊呼着扬起绢扇,唯恐被这场激战的余波灼伤到肌肤。
赛场上,一切渐渐归于平静。
淳于珏耳中回响着嗡嗡的回音,踉跄着从冰面上站起身来,抬眼看见洛尧保持着先前负手而立的姿态,神色从容朝自己颔首致意。
淳于珏暗自苦笑。
琰拼尽了全力,却依旧未能将面前这小子的灵力损耗多少。
所谓山外有山、人外有人,确非虚言。崇吾山,不愧是人人向往的修行圣地,弟子当真是出类拔萃!
赛场外一片寂静。尔后渐渐开始响起了掌声,越来越集。观礼台上人头攒动,交相议论评价着。
在场的绝大部分人,对崇吾门下的弟子并不了解,但却知道排行最末的这位,正是前不久破解了玄天四象阵的人。可令人疑惑的是,如果他的功力早在拜入崇吾之前便已不容小觑,又何以一直寂寂无名?
年轻一辈的人倒不大费心研究这些疑问,只摩拳擦掌地展望起午后的切磋赛来。
切磋赛即是将天元池分割成许多不同的小赛场,以氏族或门派为单位,任意挑战切磋。没参加过上午正式比赛的,正好趁这个机会展示一下身手,顺便向实力出众的几位参赛者请教请教……
晨月和源清走上前、恭贺着洛尧,凌风却面色阴沉地离开了。
按照预先的安排,凡事参加过正式比赛的人,依各自的名次,可以得到王室和崇吾提供的相应奖品。这其中最引人瞩目的,当属第一名进入迷谷甘渊的资格。
洛尧在万众瞩目中走上主位高台,对墨阡恭敬行礼道:“师父。”
台上的黎钟和正朗,皆为洛尧的夺冠震惊不已。黎钟更是半张着嘴,手里的折扇也耷拉下来,像看陌生人一般瞪着洛尧。
墨阡的面色一如既往的清冷,略抬了下手,并没有如众人期待那样开口称赞弟子的表现,只起身淡然道:“随我来吧。”
两人一前一后,由高台转至山径,直至钟灵毓秀峰的山崖一面。此时已近午时,日光正盛,与甘渊中明亮的迷谷流光交相辉映,令人目眩神恍。
墨阡临渊而立,沉默了片刻,继而在山风中轻声地喟叹一息,转身看着洛尧,“你对九丘国师洛珩,如何称呼?”
洛尧目光微烁,明白墨阡已是知晓了自己的身份。事实上,既然今日站到甘渊大赛的场上,他也没想再掩饰身份。
于是恭敬答道:“回师父,国师是弟子母亲的堂兄。弟子平日唤他舅舅。”
墨阡点了点头,仰头望向空中的那一轮骄阳,再度沉默起来。
山谷中浮涌而来的清风托起他的银发,在阳光中染上了点点碎光,如同记忆中的那些前尘往事,透着虚幻的迷离……
良久,墨阡移回视线,重新打量起面前的洛尧。
霞影身、流云姿,俊美的几近妖异。再加上一身紫衣,跟那人,竟有六、七分的相似。
可神态气质,却又相差甚远。
那个人,是何等的张狂桀骜啊……
“你来崇吾,”墨阡问道:“应该不只是为了得到赤魂珠的神力吧?凭你的修为,大可直接以百里氏的身份参加甘渊大会,拔得头筹。”
洛尧笑了笑,“真是什么也瞒不过师父。”
顿了顿,他收敛笑意,缓缓说道:“当年九丘与朝炎开战,母亲舍下我和凝烟,负气离开了大泽。我那时少年心性,不明白其中的缘由纠葛,只道是父亲做出了令母亲痛心的事,才令她决意抛弃了我们。所以我偷偷离开大泽,一个人跑去了九丘,希望能说服母亲回家。我在王宫外跪了三天三夜,但她始终不肯见我。最后,我没有等到母亲,却等来了舅父。”
舅父一袭紫袍,居高临下地问他:“你是谁?”
他明明认得自己,小时候也曾抱过自己。洛尧愣了愣,如实作答:“我是……百里扶尧。”
洛珩笑得肆意嘲弄,“既是大泽御侯的公子,又何必自降身份、屈尊跪于九丘王前?”
“我不是跪九丘王!我是在等我娘!”
“你娘?”
洛珩盯住面前的少年,神色轻蔑,“这里只有妖族的女人,对神族而言,低贱卑下的妖族!你要是真有个妖族的娘,就会被你的同伴看不起,一辈子背负着耻辱的烙印。我要是你,就赶紧回大泽做好我的世子,以后再娶个出身高贵的神族妻子,把血脉里的这份耻辱抹得干干净净。”
少年摇着头,热意涌上眼眶,“我娘不是低贱卑下的妖族!她不是!”
她是他所知道的、最美丽最聪慧的人,是记忆中温暖与安宁的最深刻印象!他无法理解,曾经那般疼爱自己和妹妹的人,何以能说走就走、离开的如此决绝?
有了洛珩的阻扰,他无法见到母亲,最终意志消沉地回到大泽,终日闭门练功,几乎不与外界交流,跟父亲的关系更是冷到了极点,形同陌路。渐渐的,外界开始有了大泽世子体弱多病、缠绵病榻的传闻……
又过了一百年,洛尧再次来到九丘王宫前,见到了舅父。
“我想明白了。不管我娘是妖族还是神族,她都是我的母亲!我不会允许任何人轻慢她,也不允许任何人因此瞧不起我!我要成为东陆最强的武者,守护我的亲人!”
洛珩说:“那好,你留在九丘,做我的徒弟,九丘的储君。我会让你成为东陆最强的人,强大到足够与朝炎帝国抗衡。”
洛尧迟疑了。
留在九丘,与朝炎帝国抗衡?那,大泽怎么办?父亲怎么办?凝烟怎么办?他们也是自己的亲人啊。
洛珩看出洛尧的犹豫,冷笑数声,语气忽而变得有些凄厉,“终究,还是舍弃不了神族的荣耀!”
语毕,拂袖而去。
洛尧怀揣着苦思,四方飘游。
一百多年中,他用不同的身份和容貌,混迹各种场所,学着八面玲珑的处世方法,与各色人物结交接触。神族、妖族、人族,贵族子弟、市井商贩、兵卒脚夫,到最后都能跟他称兄道弟、掏心掏肺。他不再以高门子弟的眼光来审度世事,也渐渐明白了一些以前不曾明白的道理。
他回到九丘,找到洛珩。
“神族、妖族,都是东陆的子民。所谓的不同,不过是人们心中的根深蒂固的偏见,和一些夸大其词的谣言。只要能打破这样的偏见,让人们了解彼此的诚意、接受彼此的不同,就如同南方的那些小国,纵然各自的民俗习惯相差甚远,却也能和睦相处。神族和妖族,未必不能共处!”
“共处?”洛珩嗤之以鼻,“你以为那些王族世家会轻易答应,让自己屈尊至与妖族平起平坐的地位?当年我几乎夺下了东陆的半壁江山,也未曾逼得他们让步。”
洛尧说:“战争只会让人们更加心生畏惧、更加憎恨妖族。妖族怨忿神族的轻视和打压,神族又何尝不记着妖族当年杀戮无辜、涂炭东陆的往事?如此冤冤相报,何日方是尽头?舅父与母亲身为九丘王族,理应找出削弱隔阂的办法,而不是将两族间的距离继续拉开。”
洛珩沉默了良久,嗤笑道:“你又怎么知道我和你母亲没有试过放下偏见、鼓足勇气去相信所谓神族的诚意?”他语气中隐隐添了一丝莫名的痛楚与苦涩,“可最后结局又如何?名利之前,你母亲不照样被你父亲所弃?”
洛尧上前一步,“我父亲不代表整个神族,我的想法和他并不一样!还请舅父让我见上母亲一面!”
洛珩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怔忡地望着已经长得跟自己一般高的外甥,待回过神来,妖瞳中又流露出邪魅讥诮的神色。
“年轻人,总喜欢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以为只要肯努力,就能改天换地!若你不是百里誉的儿子,谁又会把你放在眼里?”
洛尧说:“姓氏不过是最初的起点。一生那么长,过程与结局如何,终是事在人为。”
洛珩笑意讥嘲,斜睨着洛尧,“事在人为?那好,我来和你打个赌。如果你能以洛姓拜入崇吾墨阡的门下,让他传授你的武艺,并且在甘渊大会上夺得头筹、得到赤魂珠的神力,我或许,会说服你母亲同见你一面。”
这个似乎有些莫名其妙的要求,听上去并不难办,却花了洛尧好几十年的功夫来实现。
他曾经十二次进入玄天四象阵,次次被伤得遍体鳞伤。即便是最后成功破解了四象阵,却又因为姓氏差点拜师不成。他隐约意识到,舅父其实只是想借旁人的手来狠狠惩戒自己,让他明白九丘终不能为神族正统所容,逼他放弃那些年少荒唐的念头……
在华清殿拜师的那一刻,他心里十分确定,墨阡圣君猜到了自己和洛珩的血缘关系,也因此并不愿意收下这个弟子。
可最后他为何突然改变了心意,洛尧却是无从而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