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情窦初开的时候,很是迷恋慕辰身上这种雅致尊贵的气韵。
淡定的,没有太多起伏的,仿佛坐拥着整个天下的自信。
纵然失势潦倒,亦不曾仓皇失措。
一双深幽的、看不见底的黑眸,如夜幕、如深潭,平静无澜……
可她现在,偏偏恨透了这样的他!
她想毁掉他的骄傲、他的自信、他认定了她会一直无条件原谅他走向他的自以为是!
她要他死。
是的,举起剑的那一瞬,她很清楚。
她想要他死!
侍卫们领命都退了下去,雨声噼啪的院子里,就只剩下了他们两个人。
慕辰再次伸了伸手,“过来吧。”
青灵并不看他,默默收起了青云剑,大步走向屋门,越过他径直入了房间。
慕辰怔忡片刻,收起伸手的姿态,握了握被雨水淋湿的手指,转身也跟了进去。
青灵伫立屋中,背对着他。
半晌,没有太多语气地开了口:“我师父,过世了。”
慕辰身形微滞,沉默许久,方才缓缓道:“你都知道了?”
青灵咬着牙根,发出了一声极尽嘲讽的嗤笑。
事到如今,他怎么还能如此镇定、如此无所谓?
是不是所有人的生死,在他的眼中,都毫无意义?
她竭力控制住情绪,说道:“我翻遍了崇吾,也找不到我五师兄。他若还活着,就请你把他还给我。”
顿了片刻,“还有毓秀。我不想让他受太多的惊吓,你安排个理由,让我平安地把他从朱雀宫带走。如此,你我就算两不相欠了。”
她这一番话,说得实则万般艰难,袖中紧攥的手指,已是将掌心掐的鲜血淋漓。
然而慕辰竟不领情。
“若我不答应呢?”
他的声音依旧淡然,只是一瞬不瞬地凝视着青灵的背影。
她想要去哪里?
离开他吗?
她难道就不明白,他做了那么多事,为的就是永永远远地留她在身边吗?
可永远……又能是多远?
下一霎那,青灵勃然转身,挥手之际,身畔桌案已顷刻碎成裂片,骤雨如针般的击向了慕辰。
狭窄的房间中,无数簇火光跃然而出,噼啪着绞碎了漫天的木针,继而如花蕾绽放般,妖娆地舒展开焰瓣,变作了朵朵的火莲花。
许多年前,那个因出身尊贵、从不懂得用礼法之外的手段讨好女子的他,曾像一个情窦初开的稚嫩少年一般,为她燃起了满室的火莲。而那一刻,她的纯纯笑颜,宛如夜色中绽放的一朵优昙,从此刻上了他的心头。
他为何爱上她,何时爱上她,早已有些难以求证。
唯一清楚明了的,便是眼前的这个女子,如同他神识催生而出的绚璨火莲一样,是他这一生之中,仅能拥有的光明与温暖……
然而下一刻,满室的火光突然就那么灭了。
艳放的火莲,被水汽凝聚的寒冰所裹,眨眼瞬间,便化作无数闪耀的晶粒消散了开来,了无痕迹。
慕辰胸间一痛,感受到强大的劲力挤压,人禁不住踉跄后退了一步。
青灵操控神力,再度凝汽成冰,握剑于手,直指慕辰,一字一句地说道:“你没有不答应的选择!
我若像你一样心狠,此时此刻,就会立刻取了你的性命!我若像你一样卑鄙,杀你之后,便会谋朝篡位,把你费尽心力弄到手的朝炎国踩在脚下!可我,是我师父的徒弟……”
提到墨阡,她语气骤然哽咽,竭力抑制着情绪,然而眼泪还是流了下来,“那等龌龊无耻之事,我做不出来!”
青灵朝前踏了一步,剑尖直指慕辰胸口,溢着泪水的双眸憎恶地望着他。
“眼下千重就在仙霞关外。你若不答应我的要求,我就亲自把青云剑送到他的帐前!”
她弯唇似是讥嘲,“你不必像淳于琰一样,拿那些家国天下的话来恶心我。东陆姓甚名谁、位子由谁来坐,我根本就不关心!你们这样的人,全都是同一副的嘴脸!若非我五师兄生死未卜,我根本就不必跟你讨价还价!”
慕辰摁着胸口,一直沉默无言,安静的犹如一尊冰雪塑像。
内心深处的一个声音,却在扬声大笑,笑得刺耳而讥嘲。
她终于承认了。
她厌恶他,看不起他。
他总以为她理解他,自以为是地认定她会永远站在自己的身畔,然而隐秘多年的担忧与畏惧,就这么一瞬间顷刻成真。
顷刻,便毁了他用尽一生所筑出的自信与骄傲!
他朝炎慕辰,生于交易算计的婚姻,长于尔虞我诈的宫廷,注定,是一生无爱的……
过了良久,慕辰抬眼望向了青灵,缓缓问道:“你师父他,有没有告诉你,你是谁的女儿?”
青灵怒极反笑。
他怎么能这样的平静,这样的无所谓?
“你还有心吗?”
她隔着泪水,盯着他,“你害死了我师父,一句歉疚的话都没有,唯一关心的,竟然是这个。你怎么能这么心狠?这么心狠!”
说话间,手中冰剑向前一送,哧的刺进了慕辰的胸膛。
鲜红的血一下子就印了出来,宛如白衣上绽放的一朵红莲。
慕辰抬手握住了剑尖。火灵融化的冰水、混杂着血液,从他的手中一滴滴坠落。
“你师父,是我害死的吗?他为了给黎钟续命,早已油尽灯枯。”
他凝视青灵,黑眸紧锁着她,“难道你真相信我会无情无义到那个地步,伤害你至亲之人?”
“相信?相信谁?你吗?”
青灵凄声而笑,“事到如今,你居然还敢问我,信不信你。”
她在棠庭找到了被关押的大师兄晨月和三师兄凌风,方才知晓他们全都如自己一样,被迫服下了玄心露,导致神力被封、无力逃脱。一关,就是几十年。
师父临去前,虽然什么也没说,但在青灵看来,以师父的修为和能力,绝不会仅仅为黎钟疗伤,就虚弱成那个样子!这里面,肯定还有慕辰用的其他手段!
她回望着他,目光似极恨、又似极悲,“那小七呢?他的死,你认吗?”
青灵想着宁灏对自己说过的话,剜心的剧痛禁不住再次袭来,咬着牙一字字质问道:“你与莫南宁灏交易,让他助慕晗反出朝炎,然后又暗中撤去了凌霄城的防卫,任由方山家的人逃去了南境,为的就是要将小七引入战局,为的就是要他死!”
她的声音骤然凄利拔高,盯着慕辰的双眼中似有火光炽烧,面庞上的泪水却是越落越多,“你明知道我爱他!明知道没有了他我会痛不欲生!你亲口说过的,不会阻挡我追寻幸福!可我好不容易有了幸福,你偏偏又要处心积虑地毁掉!你让我怎么信你?怎么信你!”
她手中神力加注,刺下的力量中开始有了昭然的杀气。
慕辰无懈可击的冷静,终于溃败下来。
胸口的剧痛,不知是来自青灵的剑,还是自己的心。
“幸福?他能给你什么幸福?一个连自己性命都保不住的男人,还怎么保护你?”
他手中力量遽增,铿然攥裂了剑尖,手中坠落的血滴顿时犹如飞檐落雨般的湍急而下,点点染红了脚下地面。
“他要和你长相厮守,就至少要有和你长相厮守的能力!”
青灵双目血红,用尽气力地吼道:“你闭嘴!”
她初承神力,体内妖识开启,未曾体验过的强大元神开始支配五灵源力,使得她一时神力暴涨。然而墨阡离世时,早已油尽灯枯,能做的也不过是唤醒了她原有的一些力量。此时青灵历经诸多起伏,体力已是耗到了极限,一声怒吼过后,人竟然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你承认了?”
她嘶哑着嗓音,“是你想杀了他!是你安排了一切!你明知道……”
胸口处一阵气血翻涌,喉间霎时泛起一丝腥甜,“你明知道,若非为我,他根本不会为你所用!根本不会去求大泽的兵权!”
慕辰牵了牵唇角,视线不知落到了何处,似是迷惘、又似极悲,半晌,轻笑出声,“他想要的东西,太多了。明知不该属于自己,就不该去求,既然求了,就必然是要付出代价的。”
他望向青灵,手臂伸出,用力地扳住她的肩、把她拥向自己,任由她手中的断剑再一次地刺入到了自己胸口的皮肉之中。
“不错,我是想让他死!很早以前,我就想让他死,就算他没有死在方山雷的手上,我也会让人在战场上暗杀他!”
他幽深的黑眸,翻涌着复杂的情愫,像是要穿透灵魂深处般的逼视着青灵,一字一句地缓缓说道:“你说过,我是你此生最为看重、最为在意之人。为了我,你可以不惜手染鲜血,不惜伤害无辜。那你应当知道,我为了你,也不会顾忌手上沾染了谁的血!”
青灵发出一声嘶哑的怒吼,扭身挣脱开来,手中半截冰剑“嗤”地拉开了慕辰的衣襟,在他的肩头划出了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沟。
她流着泪,失态地喊道:“你这个疯子!疯子!我要你死!要你死!”
说着右掌遽然挥出,卷起了地面无数尘埃,漩涡深处开始有密集的尖针蜂拥成形。
就在这时,屋门被人从外面大力打开。
逊低头而入,也不看一眼屋内的两人,径直跪倒奏道:“陛下,凌霄城的加急奏报!”
他抬高双手,将密报高举过头。
“秀公子被人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