昀衍站在内堂门外,突然听见里面传来一声尖锐拔高的凄厉哭声,击得人心尖直颤。
他下意识地推门奔入。
只见墨阡盘膝阖目而坐,身前的青灵半伏在他身上,肩膀剧烈地上下抖动。
他踟蹰着朝前走了几步,在青灵身畔缓缓蹲下。
“怎么了?”
开口相询之际,目光却被地上两柄霞光四溢的长剑所擒。
其中那一柄通体程亮、青光莹莹的神剑,与兄长口中所述之青云剑相差无毫。
难道这就是……青云剑?
青灵仿佛完全没有意识到身旁来人,趴在师父逐渐变冷的胸前失声痛哭。
她不要什么随心所欲的能力!不要什么恣意的任性!
她宁愿一生禁足孤灯之畔,无人相伴、凄苦终老,只求换得再无亲人逝于自己眼前!
为什么,他们都要离她而去?
为什么,他们都自以为自己的牺牲能换来她的幸福?
谁也不曾问过她,到底想要的是什么!
他们谁都不明白,她想要的是什么……
堂外逐渐临近的脚步声越来越大。
青灵的哭声终是惊动了守卫在外的士兵,此时各自执了兵器,匆匆往棠庭深处而来。
青灵慢慢抬起头来,泪水覆下的容颜,流露出杀戮的意气。
她旋身而起,一双金红色的妖瞳望向门口,恰与闯入的守兵对视了个正着。
领头的将领被内堂中突然多出来的两个人惊了一跳,挥刀质问道:“什么人!”
一面指挥着麾下,“给我拿下!”
他话音刚落,只觉得两股方向完全相反的力量扑面袭来,身边的部属“砰”地被击飞而出,自己却被另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力量拉进了堂内。
回过神来时,赫然对上了一双令他心惊胆寒的眼睛。
青灵攥住领将的前襟,厉声道:“我师兄他们在哪里?”
她此时面庞上泪水犹在,神情夹杂着凄楚与狠戾,所负之神力却超越了常人所能想象的范围。饶是那领将原也算得上身经百战之人,却只觉得眼前境况生平未见,不禁结巴了声音,道:“你……你是……”
青灵忽而失了耐心,指尖聚力,将那人亦以重力击了出去。
她思绪紊乱,垂目看了看自己的手,又看向师父,大颗的眼泪再度落下,一面催动神力,在墨阡身体的周围竖出了一道结界。
结界的光华亮起,堂内另外一处的霞光却黯淡了下去。
青灵抬起眼,这才发觉昀衍不知何时已经站到了一旁,左右手中各自握着青云和玄霆。
上古传下的神兵,多少都有些认主,其中又以青云剑最为刁钻。
青灵一时却无暇追究昀衍何以有能力握住了这两把利器,只冷冷盯着他低吼道:“我劝你最好不要在这个地方逼我跟你动手!否则不管你是什么人,我都会要你死无葬身之地!”
昀衍握着两把神剑,灵力交互,觉得右手的玄霆剑握起来相当趁手,而左手的青云剑却似乎有挣脱之意,需要他时时以神力压制。
他仿佛满不在乎地笑了笑,对青灵道:“帝姬言重了。我不过是想借你的兵刃赏玩赏玩,怎么会是要逼你动手呢?”
嘴上如是说着,身形却是疾速而闪,顷刻消失在了门外。
青灵见识过这位列阳王子的实力,知晓他的修为绝非他言谈一般的看上去不正经,心思急转之下,怒意狂增,暴喝一声,拔腿追了出去。
此时棠庭已被收到讯号、追围过来的守军层层封堵住。
青灵追至棠庭正门外时,见大队的重甲士兵持着兵器冲了进来,将脚下开得娇艳烂漫的蔓渠海棠践踏得东倒西歪。
她瞳孔一缩,血液中的热意蒸腾而上,顿住脚步,挥掌解封出了御风琴。
自幼用熟了的兵器,如今到了手中,却能感受到以往从未感受过的劲力……
她指尖拂下,一连串铮然巨响的琴声振荡于甘渊山谷之间,轰然由上而下、结出了一道音屏,将整座华清峰尽数笼罩住。
再一拂,无数的音刃如骤雨箭阵般的射出,一波紧接一波,似怒滔击岸,所过之处,拍打出殷红的血潮!
棠庭之外,哀嚎声遽然而增,此起彼伏。
喷洒在蔓渠海棠的热血,竟是比那火一样的花色还要红!
花丛另一端的昀衍,不得已停下了脚步,以神力驾出防御、抵挡着自身后袭来的音刃攻击。
左手虎口一痛,如被撕裂般的拉拽出热辣辣的感觉。下一刻旋身望去,原本握在手中的青云剑化作一道青光,敛入了来时的方向。
檐下站着的女子,绛裙飘扬、衬得肌肤胜雪,一双惑人的金红色眼眸,灼灼望了过来。扬手的一瞬,已是将那一道青光收入了掌中。
再一眨眼,她飞身而起,一手变掌为爪、以神力拉拽住昀衍,另一手凌空旋腕,紧握的青云剑直指昀衍胸口,急速刺了过来。
昀衍刚才在内堂见青灵出手,便觉察到她修为的变化。
百岁节那晚,他曾与她一同游园闯阵。那时只觉得她神力微弱,连最简单的迷障都应付不了,动不动就踉跄歪倒。此番被她半逼着、一路结伴来到崇吾,他亦曾暗中探查过她的神力。虽然是比从前有了些起色,但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然而此刻攻袭至自己面前的女子,仿佛脱胎换骨了一般,赫然变作了招招狠厉的杀戮者。
昀衍无法理解,就算是刚才内堂中那位形销骨立的墨阡圣君,将毕生修为尽数相授,青灵的功力也不至于短瞬间暴增到如此境地!
他神思微恍的一刹,青云剑已经逼到胸前。强大的神力,轻轻松松地便冲破了他的防御,隔空绞入了他的胸腔,钻出一阵剧痛。
昀衍下意识地后退一步,右腕翻转、挥出玄霆,格开了青云的剑锋。
只听“咣”的一声巨响,两大神兵的交互激出强烈的劲力冲撞,灵力的霞光层层溢出,拂过周围染血的蔓渠海棠,斩落花瓣漫天如雨飞下。
青灵心中怒火愈盛。
她无法容忍洛尧的兵刃被面前之人握在了手中,并且成为了与自己相抗的利器。
按理说,玄霆也认主,合该更听命于与洛尧有过肌肤之亲、夫妻之实的自己。可为什么,屡次召唤,却都得不到回音?
她抬起眼,狠狠盯住昀衍,咬牙说道:“把玄霆剑还给我!否则你别想活着离开崇吾。”
数月的煎熬,走投无路的绝望,早已把洛尧离世之后、剜在了她心上的那道伤腐蚀得愈加鲜血淋漓。如今师父离世,更是揭去了强压在伤口之上的最后一道克制。
青灵盯着面前的列阳男子,忽然间就忍不住落下了泪来。
若不是当年列阳南侵,她就不会在仙霞关曝露了身份,不会去朱雀宫,不会离开崇吾!
她为什么要那么傻?为什么要离开崇吾?
为什么要为了慕辰,叛出师门?
为什么?
昀衍望着面前满面泪痕的女子,见她神情时而狠厉时而凄惶,目光乍看之下带着一种偏执的强硬,可再一看,却又是无尽的迷惘。
他的心,没由来的,又泛起了微微的痛。
嘴上笑了笑,略作收势,道:“好啊,你把青云剑给我,我就把玄霆剑给你。”
青灵此时满心满腹的悲恸与迁怒,哪里见得了昀衍如此无赖的态度?
他如何能知,被他握了手里的那把剑,曾经属于怎样的一个男子?而那位男子,又是在怎样的情况下,将身上唯一所剩的希望,交给了他的妻子?
于是,昀衍的话音未落,一道青光已经扑面而来。
他慌忙侧身躲避,却敌不过对方夹杂着滔天怒意的一击,左肩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扬掠于空中的发辫也被斩去了一大截。
温热的血立刻喷涌了出来。
昀衍忍痛抬起左手,捻诀架起屏障,仓忙间,只见青灵纵身而起,再次举剑劈下,金红色的眼眸中全然是笃定的杀气。
必死的杀气……
昀衍心思急动,视线越向青灵身后,喊道:“你师兄被擒住了!”
果不其然,青灵闻声,攻势遽收,旋身朝背后望了过去。
入目之处,空无一人。
该死!
那人太过机敏,听到了她刚才在内堂中逼问将领的问题,明白她寻找师兄心切,又岂能不收势回头?
该死!
青灵再转回身时,除了地上喷洒的一滩血和一截断掉的发辫,哪里还有昀衍的身影?
棠庭外,一片狼藉,死一样的寂静。
熟悉的山风轻轻吹过,却再也摇不动沾满了鲜血的蔓渠海棠。
幼时为了躲避功课而藏身海棠丛中的记忆,那么的遥远,那么的模糊。
就仿佛,其实是属于另一个人的……
在这里,她曾经有过最童稚纯真的理想,幻想着不用学习枯燥的功课、也能成为像师父那样厉害的人。
在这里,她也曾真心实意地怨恨过师父,恨他对自己的苛刻、罚自己禁足。
那时她想着,若是有一天,能够离开崇吾、闯荡天下,自由无拘,该有多好!
如今这些曾经的心愿,都已成真。
可为什么,一颗心没有半点的喜悦,反倒是,痛的厉害?
那些曾来此找过她、劝过她、哄过她的人,一个个,全都离她而去。
而曾令她放弃过这一切、不管不顾追随天涯的人,却成了她毕生伤痛的根源……
迷谷甘渊回荡的风声袅袅而上,宛如离别不舍的凄苦乐章,偏生的绵长不绝。
青灵浑身犹如被抽去了力气般的虚软下来,单手拄着长剑,缓缓跪到了散发着血腥气息的花丛之中,埋下头,嚎啕地哭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