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阡将青灵扶坐起来,神色渐肃地望着她。
若是一开始,他就选择不束缚、不防备,任由她按着自己的性子成长,那眼前的这个孩子,会不会从一开始,就走上一条完全不一样的道路?
墨阡伸出了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以灵力点向青灵的眉心,探查她的神识修为。
“你说洛珩辞世之前,将五灵源力强行输入到了你体内?”
青灵此时再忆起当日情景,心情颇是复杂,轻轻地点了下头。
墨阡道:“修炼五灵源力,需要释放你血液中的妖识,而封印在你体中的青云剑,一直压制住了妖识,所以你自幼在功法修炼上多受禁锢,无法得以大成。今日我会将青云剑解封出来,彻底恢复你原有的体质。”
语毕,指尖再度伸出,以极强大的神力控制住了青灵的身体。
青灵张口欲言,却是迟了一步,瞬息间被墨阡的神识锁住了元神,连思维意识也立即模糊起来。
隐隐约约间,她有种本能的抵触,想要拒绝与青云剑的分离,可同时又似乎有一种渴望,渴望着新生与自由……
墨阡解封出青云剑和玄霆剑的过程,比起当日洛珩那种近乎挫骨抽筋的碾空,要温和的太多。随后,一股强大却又温暖的力量,顺着神识相连的界口,慢慢涌入了她的四肢百骸、渗入到血液之中。
青灵一刹那,只觉得自己的神智于顷刻间清明起来,仿佛万道霞光醍醐灌顶而下,让身体每一处的感官皆敏锐清晰起来。
一种从未体验过的力量开始萌发生长,一波波蔓散入骨肉血液,又再一波波地聚拢返回,积于双眉间的那一点上。
记忆里的一些影像,开始有了全新的诠释。
结界中的人,长发飞扬、紫衣翩然,气势冷绝凌厉。她仰望之际,见他那一双金红色妖瞳,正以一种前所未有的古怪神色、定定地望向自己……
他为什么,会那样地看着自己?
为什么?
啊,是了,骨血中这股全新的力量,也曾在那时于时空中涌动过!
是身侧那人,是他……
唇角处一道轻轻浅浅的笑容,宁静而平和,又似蕴着淡淡的苦涩……
是他,是他用这样的力量传达过什么讯息……
所以,那一双金红色妖瞳,才会充满惊讶与欣喜地望向了她。
“你长得,真是像你的母亲……可这双眼睛……刚才在结界里……就好似镜子里……”
他……是她的父亲?
他原来,是她的父亲。
同样的渊源,同样的骨血,同样的力量……
她与他,从未相认,却一直相连。
从生命混沌的最初,她和他,其实,就一直相连着……
最后一道的阻碍被冲破,强大的内力渗入到青灵身体的每一个细微之处,鼓动而勃发!
她倏然地睁开了眼。
明净清澈的双眸之中,一层灼灼的金红色光晕,妖异、诡艳,睥睨众生。
~~
昀衍捻了个隐身诀,守在了内堂门外。
棠庭之中还算清净,并没有什么巡卫的士兵穿行往来。四周一片静谧,若是凝神细听,似乎还能隐隐约约听见内堂里传来的青灵的哭声。
他不是十分的明白,这位权倾东陆的朝炎帝姬,在人前仿佛无上的尊崇高傲,一旦私下跟自己相处的时候,却又总流露出悲凄幽怨的神情。
所有他曾接触过的、对东陆政局有所了解的人,都无一例外斩钉截铁地确认,这位先代皞帝嫡出的青灵帝姬,有着高贵的血统、振动朝局的权力,以及凌驾于朝炎王后之上的地位,可以当之无愧的说,是东陆最有权势的女人。
可在昀衍看来,她似乎一直都活得很不开心,甚至急于摆脱这一切的权势与荣耀。
不就是跟她王兄有了些不堪的传闻吗?
昀衍曾经不解地想过。
王公贵族之家,肮脏龌龊的事多了去了,只要最后能得权得利,争先恐后的人依旧数不胜数。何况这位青灵帝姬早已搬出了王宫,就算短暂留居于帝君寝宫的旧事仍旧引人非议,他兄妹二人亦有足够的能力堵住这悠悠众口。
何必,非要离家弃国地逃去西陆?
可另一方面,他似乎又感同身受着她的悲喜哀愁,不自觉地想要将她推往平安幸福的方向。
所以,当她第一次提出借道列阳的请求,他拒绝了。
明知道这是擒获她、进而控制住青云剑的最好机会……
千重不止一次地对他说:“当日父王在仙霞关死于朝炎阵前,你尚且年幼,却也信誓旦旦地立志,以削弱朝炎为毕生所愿。如今我们虽然还没有跟他们正面交锋的实力,但只要青云剑掌控在我们手中,便等同于把握住了主动权。将来的复仇之战,我们想何时打就何时打、怎样打就怎样打!你我兄弟自小的夙愿,终会成真!”
昀衍尝试过,去找寻这属于自己少时的印记。只字片纸也好、模糊的映像也好,却始终无所收获。大病痊愈后失去的记忆,仿佛就此永久尘封。他私下也用过一些途径,打听有关自己过往之事,得到的回答皆大体相同:他是列阳国的王子,行事自由肆意、酷爱美人,是列阳国内出了名的风流浪子。
他觉得无比迷茫,不知该相信谁,进而不知自己到底是谁。
他试着依照人们描述的那样去生活,姹紫嫣红、肆意随性,希冀着以此找回失去的记忆,却又不由自主地感到厌恶。
他不爱美人,也不爱奢靡放浪的生活,心底深处,仿佛空出了永远也填补不了的那么一块,不知自己到底想要什么、想过怎样的日子……
所以,相较于旁人给出的答案,他还是更愿意偏向千重的描述。
他或许,真的是胸怀复仇之志的人。
所以,体内那强大的修为,才会时不时击得热血沸腾,总让他有一种急切的想要逃离的冲动……
他重构着无法找回的记忆,重构着属于王子昀衍的人生。
也许吧,一旦实现了复仇的心愿,一直笼罩自己神思的迷雾便会从此散去。
也许吧,一旦拥有了更多的筹码,王兄会帮他找回更多失去的记忆……
昀衍站在内堂门外,努力压制下适才踏入崇吾山门、那些莫名而生的复杂心绪,说服自己渐渐拿定了主意。
不管待会儿发生怎样的变故,不管青灵会不会放弃前往北陆的打算,他都会拼尽全力,拿到青云神剑!
~~
青灵觉得自己整个人都不一样了。
她缓缓地睁开了眼,只见面前霞光炫灿,一青一玄两把神剑,并列在地。
她伸出双手,左右各执起一把,只觉得瞬间神力交互,浑身运满了力量。
“你如今,想要操控它们其中的任何一把,都没有困难。假以时日,待你修炼五灵神力达到了一定程度,想要同时操控青云、玄霆二剑,甚至再加上为师的白虹剑,都未必没有可能。”
墨阡一手撑地,一手摁在胸前,气息微弱地开口说道。
青灵留意到师父的异样,抛下青云玄霆,上前扶住了他。
“师父!你怎么了?”
曾经白衣银发、姿容若仙的崇吾圣君,此时仿佛苍老的只剩下了一副残破发皱的躯壳,无力地蜷坐着。
他微微推开青灵,想努力保持住严正的坐态,郑重说道:“你不要管我,只需认真记住我现在说的每一句话。
你现在所负之修为……开启了你生来强大的元神,再加上洛珩传给你的五灵源力……足以让你超越妖族和神族中的任何人,成为东陆最强的武者。
师父希望你,用这份力量……保护你想要保护的人,过你想要过的生活……从此自由随心,不必受旁人牵制……”
青灵隐隐意识到了什么,再回想起适才体内力量的变化,禁不住双唇发颤,“师父,你在说什么呀……东陆的第一高手,一直都是你……是我的师父……”
小时候,因为害怕被师父查问功课,躲骗耍赖,什么样花招没用过?跟着黎钟两个人,背后更是没少抱怨师父冷心冷血、严厉挑剔。可心里却却很清楚,身为崇吾圣君墨阡的弟子,其实她是无比的骄傲与自豪。在外逢人,说的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师父他,可是神族第一高手啊!”
眼下这曾经可望不可即的荣耀头衔突然落到了自己头上,青灵心中没有半分的雀跃,有的只是,无边无际的惶恐……
墨阡艰难地抬手,抚了抚青灵的面颊。
“师父等到了今日,寿命已是到了尽头。能够在离世之前,将所余之修为传于你,已经没有什么遗憾了。我这个人,其实,不太会当师父……自己空有一身本事,却无法对弟子们尽数相授,以至于让你和你的师兄们,在人前倍受欺辱……”
青灵此时早已泪如雨下,抓住墨阡的手嘶声道:“这跟师父有什么关系!都是我自己惹的祸!”
她凌乱地摇着头,语带哀求,“师父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求你不要胡说了好不好!”
墨阡神色淡然,“我一向秉承你师祖的遗训,远离争斗、凡事求和。当年为了让百姓免去战乱之苦,为了东陆的和平,我说服了你母亲嫁入朝炎王室……三百年后,又是为了维系这种表面的和平,我明知将你送入朱雀宫、有可能会毁掉你一生的幸福……却依旧还是没有阻止。
我一直都是这样的人……甚至直到现在,我明知自己的许多选择,或许都是错误,却还是自然而然地一路错下去……”
可当生命终于走到了尽头,回头再看时,宗派也好、门楣也好,不过都只是虚名罢了。
千万年之后,其实,又能有什么意义?
天下、万民,分久就合,合久就分。
又岂是区区几人作出牺牲就能改变的?
他一生苦求平和、苦练修为,于朝权争斗的夹缝中委曲求全,到头来,又可曾成功?
喜欢过的女子,他不曾对其表露过半点的爱慕之心。亲手养育大的孩子们,对他敬畏多过依恋,从不曾与他有过交心畅谈、承欢膝下的时刻。人世间那些世俗的快乐,他一辈子未曾得到过,也永远不会得到。
墨阡幽微地叹息了一声,望着面前痛哭的青灵,“你跟师父不同。
你一直,都是遵循本心、追求真实快乐的孩子,不计旁人目光,不拘泥旧规陈俗。
师父如今能够做的,便是给予你随心所欲的能力,让你从此能保护想保护的人,做自己喜欢做的事……
家国大事,自有心系朝权天下之人去忧心,师父只希望,你做一个自由快乐的人。”
墨阡缓缓阖上双眼,声线逸出深深的疲惫。
“正如你将我视作父亲,我也一直把你当作了自己的女儿……
为父亲者,不就应该宠着女儿,让她适时的、有能力恣意任性一回吗?”
只可惜……
只可惜啊……
这个选择,他做得,太晚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