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辰对列阳的提议未置可否,只暂且安排一行人住进了萩峦。
按照惯例,异国到访的使臣应住入凌霄城中的驿馆,然而列阳人身份特殊,朝臣们亦纷纷谏言,务必加强警戒、以防生乱。纵观整座凌霄城,又有哪里能比朱雀宫的守卫更严密更谨慎?再且萩峦一带,因为青灵曾在纯熙宫住过,专门重新规划过防御部署,暗卫设置隐秘、却高效有序,现在用来监督列阳人可谓再适合不过。
青灵对于议和之事,也在心里仔细地琢磨过。
她从前想渡去南陆、手刃慕晗,想得都快疯掉,可现在不知是否因为长期服用玄心露的缘故,情绪上的激越冷静了许多,依旧想要报仇,却不至于丧失掉理智。
她坐在偏殿外的水榭前,漫无头绪地想着眼下的诸多难题。
这几日慕辰忙了起来,以密诏召回了各处边境驻军的统领,没日没夜地闭门议事,连平日足不出户的百里凝烟也被请了过来,参与讨论与西陆相关的一应事宜。
青灵见不到慕辰,落得清闲安宁。
她如今根本不敢细想同他的关系,有时候,单单只是瞧见了他的身影,便忍不住觉得心惊惶恐,惴惴不得安宁……
侍女过来禀报,说慕婧长帝姬前来求见。
青灵闻言,愣了好长一会儿,方才反应过来。
阿婧?
她来做什么?
侍女引领着阿婧入了水榭。
她穿着一身浅蓝色的纱裙,发髻间挽着支修翅玉鸾步摇簪,一双桃花眼褪去了从前娇俏的神韵,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隐泛着哀愁的沉静。
阿婧中规中矩地向青灵行完礼,在侍女的引领下、坐到了对面的矮足短榻上。
姐妹二人目光相汇,俱是怔忡无言。
百年光阴、爱恨情仇,仿若只在转瞬之间……
青灵率先回过神来,移开了视线,低声问道:“你来见我,有什么事吗?”
阿婧沉吟说道:“我想请你向王兄进言。”
顿了顿,垂下眼帘,“请他答应让我嫁去列阳。”
青灵不禁愕然。
“你……想嫁去列阳?”
“嗯。”
阿婧调整了一下呼吸,挺直腰身,交叠的双手放在膝上,继续说道:“你也知道,我如今年纪不算小了,迟早也是要嫁人的。因为慕晗的事,东陆之中稍有名望的家族,怕都是不敢要我的。我不能一辈子住在朱雀宫里,跟列阳联姻,或许是我能体面出嫁的唯一机会。”
她是先帝嫡出的帝姬,差一点的家族配不上她的身份,好一点的家族又忌讳她跟慕晗的关系,就算是硬嫁了过去,怕也是得不到夫家的疼爱和重视。
青灵兀自出神了片刻,看向阿婧,“你知道,千重的父亲九虞,死在了陛下的手中。列阳国的很多人,都因此恨毒了陛下。你嫁过去,就不害怕吗?”
阿婧极淡地笑了一笑,“我母亲和舅父曾设计毒杀王兄,我亲弟弟也曾叛乱起事……列阳人若是真恨王兄,那倒是该很喜欢我才对。”
青灵也弯了弯唇角,却没有一丁点儿真实的喜悦。
心里,竟觉得苦涩的厉害。
她从未想过有这么一日,自己会如此心平气和地跟阿婧讨论起这样的话题,理智冷静地分析着嫁或不嫁的各项利弊。
在她的记忆中,阿婧一直都是骄傲而热烈的,是绝不会在这种问题上妥协的人……
游仙镇上的客栈里,她扬手给了自己一计耳光,面对诗音的埋怨,一脸坦然地说:“怎么啦?他是什么身份?竟然敢拉我的手!”
红月坊的游廊池畔,她流着泪倾诉着少女心事、控诉着父亲的无情,“你说他为什么那么狠心?非要灭了九丘……”
银阙殿的内寝中,她跪倒在地,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地,唤了声“姐姐”。
“姐姐,你倒底要我怎么做,才肯把扶尧让给我?”
“从小到大,我第一次真心喜欢上一个人,真心想要跟他在一起一辈子……别的什么我都可以让给你,父王的赏赐、我宫里任何的东西,只要你喜欢,都可以拿去!唯独扶尧……求你不要夺走!”
第一次从大泽回京归省,半逼半劝着小七去探望阿婧。离开的时候,见她一身单薄纱裙,默认伫立于殿门前,眉宇间黯然萧索,病容憔悴……
此生唯一的姐妹缘分,终究,还是败给了爱情。
青灵缓缓回过神来,“你想联姻的事,跟陛下提过了吗?”
承极殿的守卫十分森严,如若不是有了慕辰的首肯,阿婧是根本进不来的。
“还没有。”
阿婧说:“朝炎王室之中,和曦年纪尚幼,一旦王兄决定议和,就只能从你我二人中选出一个嫁去列阳。”
她抬眼看向青灵,“其实大家心里都很清楚,王兄一向爱重你,定然舍不得将你嫁给千重……”
青灵闻言心头一惊,揣度地迎上阿婧的视线,唯恐她下一句就会说出什么让自己羞愧致死的话来。
然而阿婧专注于自己的顾虑,继续缓缓说道:“只是如今慕晗逃去了南陆,我若再联姻列阳,王兄他……或许不会太放心。”
青灵明白过来,“所以你想让我在陛下面前进言,打消他的疑虑?”
阿婧微垂下眼,有些自嘲地笑了笑,声音低微的像是陷入了回忆之中。
“好像每次遇到这样的事……最后都免不了要来求你……”
青灵胸中亦是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接下这句话。
阿婧沉默了会儿,又道:“你其实,也没有义务一定要帮我。慕晗闹出那样混帐的事来……害得世子他……”捏着裙带的指尖不自觉地攥紧了些,“你没有怪我,我已是知足了。”
青灵听她提起洛尧,刚压下去的那些关于往昔的幕幕回忆,再度纠住了思绪。
猝不及防的,眼角便突然泛起了热意。
她没有跟任何人提过、也尽量不让自己去多想,可总有那么一些瞬间,她会不由自主地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诘问自己:
如果,如果……
如果当初嫁去大泽的人是阿婧,而不是自己,那他会不会就不用死?
他不用讨要军权、卷入战事,自己也不用费尽心力地跟九丘议和,从而点燃方山雷复仇的引线。
一切的一切,但凡她所不愿的,都不会发生!
青灵不想让阿婧瞧见自己此刻的神情,扭过头望向穿榭而过的清流映带。
通往偏殿门窗的地砖,碧玉凿花、风雅奢华,四下庭院内花团锦簇,散放着珠帘绣屏,雕夔龙纹的铜鼎中,百合袅袅生香。
看上去,一派天家富贵安详的景象。
可唯有身在其中了,才明白生于帝王家的种种不幸、种种不如意。
阴谋算计,国仇家恨,身不由己,难得圆满……
姐妹二人,提到了那个人,皆兀自沉默了许久。
末了,青灵转回头来,说道:“你的事,我会跟陛下提的。可他有他的主意,最后未必会答应跟列阳议和,更不会因为我的话而改变决定。”
阿婧说:“我明白。王兄他……做事一向很有主见。”
她也是到了这个时候,方才意识到,青灵由始至终都在称呼慕辰为“陛下”,而不是向从前那样直呼其名。
很显然,这兄妹二人的关系,并不像传闻中的那么和睦亲密。
可转念又一想,如今的慕辰,大权在握、杀伐决绝,自己害怕得都不敢轻易靠近,青灵生出些疏远敬畏来,也是情理之中吧?
再或者,她只是故意作戏、故意显得和慕辰疏远,好断绝自己借助她说服慕辰的念头……
阿婧心事不明,慢慢地站起身来,向青灵再次道了谢,告辞离去。
青灵望着阿婧转身离开的背影,踌躇片刻,唤了声:“阿婧。”
阿婧停下脚步。
青灵说:“你母后的事……我很抱歉。”
她深吸了一口,努力让自己的思绪沉淀,“其实我也想不通,当时为何会把事情做得那么绝……彰遥王宫的事,本来是方山雷一个人的主意……我其实,不该乱迁怒旁人的。后来你来承极殿求情,我当时也并不知晓……”
阿婧立在碧玉砖桥上,低头望着脚下的流水,半晌,低声道:“我懂的。你为什么那样做……我懂的。换作是我……我也……”
她停顿住,徐徐转过身来,费力地朝青灵笑了笑,“你不必觉得歉疚。再说,我来承极殿的时候,秀公子还来劝过我,让我心里好受了许多。”顿了顿,“那孩子,跟你和世子……都很像。”
青灵还是头一回听到有人说毓秀像他父亲,忍不住疑问:“你觉得毓儿……像他?”
阿婧仿佛没有留意到青灵语调的怪异,轻轻地“嗯”了一声。
是很像的,不是吗?
“像他一样的……好心肠。让身边的人都不由自主地……也想要做个好人……”
庭院中虞美人的花香带着几分醺意,叫人不由得思绪恍惚。
青灵抬头仰望,抑制着快要涌出的泪意。可满目的碧空云淡,又像极了谁舒朗的眉眼?
她从前总爱嘲笑他想得太多,太会说话、太过精明、太多顾虑。却无法看到,他的顾虑、他的精明,其实皆源自他不愿伤害到任何人的那份善良。
他厌恶战乱,对平民百姓怀着真实的好感与亲切,是他教会了她体恤旁人、尊重旁人,教会她站在对手的角度研究问题、解决矛盾。她和他在一起的那几年,柔和而仁爱,内心充满着幸福与快乐。
再看如今,满心荒芜,不知为何而生、为何而活,时不时被愤怒与憎恶的情绪操控,连自己都无比地厌恶自己!
青灵蜷起双腿,抱着膝盖倚坐在美人榻上。
碧玉砖桥上的阿婧,早已离去。
四周一片的静寂中,只有微风轻轻拂过,安抚似的掠起榻上人的发丝。
良久,青灵缓缓埋下头,落下了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