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在自己的琴声中失去了意识,再醒来时,已是晨曦显露。
狻猊兽趴在她脚边,睁着一双金褐色大眼抬起头来,发出了几声低沉悲伤的呜咽声。
青灵望向昨夜洛珩坐着的地方,但见青苔幽幽、落花飘零,早已是风送魂消,再不留半点的痕迹。
她撑着身子,慢慢地站了起来。
朝阳的一缕金芒,从四周峰峦的顶部倾斜映下,夹杂着沁人暖意。
青灵沐浴在阳光之中,人却依旧冷的厉害。
昨夜梦境中反复出现的一青一紫两道身影,似于她有过极其温柔的交互,乃至于睁开眼的一瞬间,她竟不再觉得太过悲伤痛楚。然而此刻意识清醒,一颗心再度沉落下去,冰寒彻骨。
她拾起地上装着印鉴的锦囊,弯腰摸了摸狻猊的头,与其对视一瞬,随即迅速翻身而上。
依着青灵此时的体力,想要驾驭狻猊这样的神兽并不容易。可狻猊倒是十分配合,踏风于半空中兜旋一圈之后,便乖乖地自行朝彰遥王宫的方向飞去。
曾经的彰遥王宫,已是荡然无存。
废墟之上,朝炎与九丘的军队剑拔弩张,隔开了一些距离地肃然对峙着。
阵前的九丘将领与朝臣,一面警惕地观察着对方的动静,一面议论纷纷,一时拿不定主意下一步到底该如何走。
正在这时,有眼尖之人抬手指向半空,高声说道:“国师的坐骑!国师回来了!”
失了主心骨的九丘部众闻言振奋起来,纷纷仰头伸脖望向上方。
朝炎一方也警觉起来,领兵的淳于琰悄悄做了个手势,示意弓弩手拉弦备战。
狻猊徐徐降落。
兽背端坐之人,面色苍白、神情颓伤,目光始终凝聚在废墟残砾之上,仿佛对周遭其他一切事物皆漠不关心。
淳于琰激动万分,疾声唤道:“青灵!”
随即侧头吩咐亲随,“速去凭风城拦下陛下的御旨!就说帝姬安然无恙,禁卫侍女等纵然护卫不力,但罪不致死!让他们先原地待命,我尽快求来陛下的赦令送去。”
青灵翻身跃下,落到了残砾灰烬之中。
她半跪着,伸手触摸着废墟中心的一圈赤红泛黑的焦土。
魔斗以结界为器、笼住整座宫阙,将其间所有一切尽数吞噬,留下的唯一痕迹,也只剩下了这一圈焦土。四下堆积着的碎砾残垣,皆来自王宫外围的数道宫门。看样子,都是被魔斗消逝时的巨大劲力给卷碎过来的。
真的,都不在了吗?
真的,全都消失了吗?
青灵伏倒在地,手掌在焦土间用力地摩挲着,指甲处的伤口再次破裂开来,滴落的鲜血很快便混入了焦土之中。
淳于琰大惊失色,冲上前扶起青灵,“你这是在做什么?”迅速查看了一下她的身体,“是不是哪里受了伤?”
赤望杻领着九丘的朝臣将领也奔了过来,劈头就是一连串的问题: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国师呢?”
“陛下呢?”
“到底是什么人做的?”
青灵在琰的搀扶下,慢慢抬起头来,目光在众人面上缓缓地巡视了一圈。
良久,清了清沙哑的喉咙,艰难开口道:“陛下和国师,都不在了。魔斗,是方山雷和慕晗设下的。”
诸人虽已做了最坏的打算,但听闻青灵亲口证实洛琈与洛珩的死讯,不禁都倒抽了一口气,继而有人悲痛嚎哭出声,也有人开始破口大骂。
赤望杻指着青灵,愤怒道:“是不是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是你的阴谋诡计?说什么议和,说什么互惠,实际上就是为了骗取九丘信任,哄得我们开启边界,放我们的百姓任由你们屠杀!”
他仰头举起双手,似是极悲,“陛下啊!臣早就说过,朝炎王族不可信,不可信啊!”
周围朝臣受赤望杻感染,也纷纷调转矛头,痛骂青灵,忿忿之下连带着将洛尧也鄙视羞辱起来,言其为美色所惑、不堪大任,愚蠢至极……
淳于琰扶着青灵,只觉她整个人虚弱无力、不住颤抖,遂高声喝止九丘众臣:“这件事乃是朝炎叛臣所为,跟帝姬并无干系!眼下九丘陛下薨逝,你们与其在此逞口舌之快,不如想想接下来如何与朝炎合作、尽快清查潜入九丘境内的叛臣,为你们陛下报仇!”
赤望杻吹着胡子,“我呸!谁要跟你们合作?谁知道那些人是不是你们下的套!那个什么慕晗,难道不是朝炎王族?”指向青灵,“不是她的亲兄弟?”
淳于琰没领教过九丘官员的粗旷,却也明白此时再讲道理亦是白费,遂吩咐随行将领控制住场面,自己匆匆带着青灵去见慕辰。
慕辰连夜从凌霄城赶来,此时留在了彰遥附近一座临时搭建的御帐之内。
帐外禁军层层严守,围出的一片空地上,跪着十几名大泽驻军的将领,全是曾亲睹过青灵现身南境之人。其中几名大泽世子的亲随与心腹,还曾亲眼见到帝姬以青云剑劈开水池结界,进入了通往彰遥王宫的秘道。
从昨晚到现在,这些将领与亲随,一遍又一遍地向陛下重复着自己的所见所闻,却似乎始终都无法令他满意。
再接着,一道又一道的御旨,开始不断从帐内传出。
无一例外的,全是取人性命的杀旨。
甚至连此刻远在大泽禁军统领卫沅,也不曾幸免……
伏于帐前的众人个个都暗自捏了把汗,唯恐下一道旨意传出来,要的就是自己的性命。
淳于琰比所有人都更了解慕辰此时此刻的心情。
所以他顾不得避嫌,直接抱着青灵下了辇,大步奔入了御帐之中。
帐内气氛冷寂,慕辰独坐于案后,凝视着琰在废墟处寻得的魔斗,兀自沉默。
他闻声缓缓抬起头,面色苍白、神情清冷,一双墨眸幽暗的看不见底。
“陛下!青灵帝姬找到了!”
慕辰像是怔了一霎,置于案上的双拳蓦地一松,手腕竟有些微微发抖。
淳于琰把青灵放到了旁边的一张软榻上,急声命人去请随军的大夫,然后又转身向慕辰奏道:“不像是受了太重的伤,但情绪一直不好。”
顿了顿,压低了些声音又道:“九丘的女主和国师皆已毙命。”
慕辰面上看不出太多情绪,起身坐到青灵身畔,伸手去握她的手腕。
青灵适才亲睹废墟,内心绝望剧痛,好不容易绷出的镇定再度瓦解,此时见到慕辰,亦是语不成句,“整座王宫都毁了……洛珩救了我,可他也死了……”
慕辰探过她的内息,又抬手轻抚着她的额发,俯低头一遍遍柔声安慰她:“过去了,都过去了,你好好休息,一切有我。”
青灵嗓音呜咽。
“……都死了,小七也死了……真的死了……他死了!”
说到此处,她的声音骤然拔高,几近疯狂地嘶喊出了一声尖叫,紧接着一口鲜血,哇地喷到了慕辰身上。
帐内众人皆大惊失色。
刚被禁卫匆匆拉来的军中大夫,见状也徘徊着不敢上前,被淳于琰催促了好几声,才战战兢兢地上前跪倒,小心翼翼地去摸青灵的手腕。
慕辰拥着青灵,一边拭着她下巴上的血迹,一边轻声哄着她,竭力想让她平静下来。
军医诊断了片刻,忐忑奏道:“陛下,帝姬脉象紊乱,像是受了极大的神力冲击。臣以为……此刻……此刻当以静养为宜。”
他本是随军征战的医官,处理起外伤什么的倒是得心应手,但对于青灵体内复杂的症状就有点不敢妄言了。思前想后一番,还是选择了一个最为保守的医治方案。
慕辰本也不对军中的医官抱有太大期望,闻言只冷声吩咐他道:“你处理一下帝姬手上的伤,再送些宁神的药剂来。”
随即交代亲随:“准备起驾回宫!”
帐内诸人领命,各自退下准备。
医官取来药露,上前包扎青灵手指,饶是他摒息凝神、拿出了十万分的小心,每次清除掉一片断裂的指甲,依旧还是牵扯得指尖血肉模糊。
慕辰托着青灵的手,亲自帮忙上药。
军医平日里见惯了血腥的伤口,而且帝姬手指的伤看似骇人、实则并不危及性命,但偶尔视线掠动,触及到陛下幽暗冰寒的目光,仍不由得叫他胆颤心惊。
倒是帝姬本人,沉默安静,仿佛一点痛意也感觉不到。
过了会儿,军医听见慕辰轻声问了句:“怎么会伤成这样?”
青灵用了药,人已经安静了许多,幽幽开口道:“先是抠断了指甲,后来又弹了会儿琴。”
慕辰闻言愣了愣,却不再言语。
宁神的药剂很快起了效,青灵沉沉地睡了过去。
慕辰低头凝视着她,指腹轻轻地摩挲着她的额头,半晌,方才缓缓站起身来。
淳于琰一直守在帐内,见慕辰此时面色稍霁,遂上前道:“青灵既然安然无恙,先前的那些惩处可否暂缓?卫沅和秋芷毕竟跟随陛下多年……”
“正因为跟随我多年,才该明白我最为看重的是什么。”
慕辰淡淡接过话,一面坐至案后,提笔写了几道御令,交给淳于琰,“你把军中的事情处理一下,再亲自去一趟大泽。”
他冷锐的目光若有深意地盯了琰一瞬,“眼下局势棘手,不要因为牵连到百里凝烟就轻易作出判断。私底下,你怎么安慰她都不为过,但大事决断上,一切需以朝炎的利益为主。”
凝烟骤然痛失父母兄长,悲伤是在所难免。但对于当政者而言,更需要关注的事,则是她如今已成为了大泽与九丘继承人……
淳于琰收起御令,神色复杂地点了点头,“臣明白。”
顿了顿,又问道:“九丘跟我们对峙的那些人,怎么处理?”
慕辰正侧头望向软榻上的青灵,见她睡颜沉静、呼吸平稳,只是眼角不知何时又凝出了一滴泪来。
“再给他们一个时辰。一个时辰后,若还不撤军,格杀勿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