饶是青灵此时万念俱空、心如死灰,却也不愿意听从眼前这近乎疯癫之人的召唤,乖乖坐去他的跟前。
她半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洛珩似乎因为刚才坐直身体的动作,又牵扯出一阵剧烈的咳嗽,垂着头,银白的长发拂到了地面上。
他摁了摁胸口,喘息说道:“我就要死了,你……让我再瞧瞧你……”
青灵沉默片刻,道:“谁知你说的是真是假。你那么厉害,不会容易死的。”
洛珩气息微弱地嘶声嗤笑了几下,费力抬起头来,望向天空。
此时天色转暗,深蓝色的夜幕之中挂着一轮孤月,色泽惨淡。
“若非将死,我又何必来这寒星暖月?”
寒星暖月?
青灵下意识地四下看了看,疑惑不解,“寒星暖月不是你寝殿的名字吗?这里……”
这里四面环山,狭窄身陷,与其说是一座极小的的幽谷,倒更像是一个嵌于峰峦间的暗黑洞穴。穴谷的深处,隐约有潺潺的流水声传来,但因为光线晦暗,看不大真切。
青灵依稀记得,最初醒来时似乎亦有花木缤纷之色入目,然而那时她神伤魂绝,又哪里有心思留意身边的景致是美是丑?
洛珩静默地仰望夜幕,良久,徐徐自语般的说道:“这地方,原本叫作寒星月谷,可阿萝说,因为有了我在身边,觉得温暖,所以便改了名字叫寒星暖月……”顿了顿,“很久很久以前……我们常常在这里相会……”
青灵听洛珩提到“阿萝”,心中一触,举棋不定着是否要开口向他求证。
却不料洛珩很快就自己给出了答案,喃喃继续说道:“她父亲不喜欢我,觉得我配不上章莪氏尊贵的身份,也不许她同我见面,所以每次,我们只能悄悄地躲来这里。”
他捂着胸口,缓缓垂下眼,目光幽幽地四下逡巡着,“最后一次来这里的时候,她告诉我说,她就要嫁人了,嫁给她父亲帮她择定的那个人……我哀求她,一辈子不曾有过的、那样低声下气地哀求她,可她还是不要我,不要我了……”
青灵盯着洛珩,忽觉得有种莫名的力量压到了自己心上,大力地捏攥着,疼痛闷塞,直叫人透不过气来。
她也曾哀求过小七,求他收下那或许能救命的金珠。
可他怎么,就不肯听她的呢?
他难道就不明白,留下一个人活着,其实比被抛弃了更伤痛更绝望?
如能选择,她宁可被抛弃,也要他活着……
洛珩剧烈咳嗽,喘息着自嘲而笑,“她不要我了……所以我毁掉了这个地方,发誓此生都不再踏足此处……可到最后,我还是又回来了……”
青灵恹然说道:“你又何必自欺欺人?你毁掉了这个地方,却又把你在宫里的寝殿叫作寒星暖月,不是说明你一直忘不了吗?既然忘不了,就该想办法把她再夺回来,夺不回来就彻底放手让她幸福,而不是任由自己变得那么疯狂,”默然垂了垂眼,“杀了那么多无辜的人,最后又亲手杀了她。”
洛珩沉默住。
良久,嘶哑的嗓音中夹杂着一丝哽咽,神情却又似乎开始有些狂乱起来,“我没想杀她……我怎么可能会杀她……她的修为一向强过我……”
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她为了守护那人的江山,竟然领兵与我为敌……我动了怒……却没料到,她那时怀着身孕,又那般不顾惜地伤了自己的身子……”
青灵一直想要弄明白的真相,渐渐在脑海中拼接清晰起来。
却怎么也不曾想到,会是这样的一段故事……
青灵望着洛珩,见他此时神情伤痛、迷惘混乱,似乎依旧癫狂如常,可偏生又脆弱的不堪一击。
半晌,她怔怔问道:“她死了,你怎么办?你如果真像你说的那么爱她,你怎么不也去死?”
洛珩抬起头看着青灵,目光中闪过一瞬的迷茫,随即又逐渐被往日那种桀骜倨傲的神色所取代,“我为什么要死?那些害得她离开我的人都还没死绝,我为什么要死?我还有好多想杀的人,没有杀……”
青灵咬着唇,兀自在心里琢磨着洛珩近乎疯狂的话,一时竟没了心思继续追问母亲的往事。
洛珩冷静下来,再次缓缓伸出了手,“你坐过来些。”
这一次,青灵没有拒绝,犹豫了片刻,手脚并用地挪动身子,慢慢移到了洛珩面前。
洛珩伸出一只手,抚在青灵的面颊上,仔细端详了半天,语气辨不出喜怒,“你长得,真是像你的母亲……可这双眼睛……刚才在结界里……就好似镜子里……”
他断断续续着地说着些不着边际的话,声音在不经意间、逐渐低弱了下去。
青灵早知晓洛珩性情癫狂,也没有把他说的每一句话都当真,倒是丝毫也不介意他前言不搭后语,甚至根本就没有留意去听他讲话。
她只是怔然的,凝视着在自己眼前放大了的他的容颜。
琥珀琉璃的瞳色,褪去了阴狠戾气、金红妖光,仿若流云倘佯的明净天空,倒映着自己的模样……
神力几近枯竭,生命的迹象逐渐淡去。
四师兄源清快死的时候,也是这样,瞳仁一点点变得清透、一点点地涣散。
青灵猛然闭上了眼,不敢再想。
不敢去想,那一双与眼前之人甚为相似的琉璃目,是否,也是这样慢慢的失去了颜色?
洛珩停顿住,指尖轻触到青灵眼角溢出的一滴泪。
一滴,两滴……
原本一直流不出的泪水,莫名地决了堤,终是潸然而下。
“怎么这么爱哭?你母亲她,从来都不哭的。”
洛珩扶正青灵的身子,稍显笨拙地抹着她的眼泪,“别哭了!”似乎意识到青灵哭泣的原因,又喃喃劝抚道:“阿尧是你的,就算他死了,也一直是你的……”
青灵一向觉得自己不会安慰人,却不料洛珩比她更不如,一番话说完,竟叫她的泪水涌得更快起来。
她推开洛珩,缩坐到一旁,头埋到膝间,哽咽无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直趴在一旁的狻猊兽,突然抬头发出了一声低吼。
青灵闻声也抬起了头来。
洛珩保持着先前盘膝端坐的姿势,胸口透出了一道无色的光束。光束渐渐蔓散晕染开来,将他整个人笼罩起来。
青灵盯着他,睫毛微微颤动了几下,思维却似乎有些茫然而凝滞。
她曾亲睹过方山霞自毁神识的情景,也明白此时洛珩的生命亦是走到尽头。
虽是早有过心理准备,但始终难以相信,这个名震东陆的大魔头,会真的以这样的方式,死在自己面前!
洛珩透过微漾的流光,也抬眼望向青灵。
突然之间,竟有些不舍了。
这么多年,仇恨愤怒、嗜血杀伐,早让他的一颗心变得狠戾坚硬,时常连意识也是混沌的。
很多的时候,他只记得自己曾爱过一个女子,可最后却失去了她,从此以后,世上大部分的人或事,于他而言,都仿佛不再具有任何意义。
他痛恨着一些人,执着地想要取他们的性命,可心底深处却又隐约明白,就算这些人真的都死光了,自己也不会再快活、不会再幸福!
他靠着一口戾气,活得桀骜睥睨,可实际上,又似乎早已经死了。
那个曾经自由狂放、无所拘束,一心只想同心爱之人浪迹四海的深情男子,早就已经死了……
他望着青灵,嘴唇翕合,轻轻地说了句什么。
青灵听不太真切,却不由自主地朝他靠近了些。
直到此时此刻,她方才意识到,自己对于眼前这个即将死去的人、怀着怎样复杂难辨的情绪。
他是自己的血仇,却又是她至爱之人的血亲。
他爱过自己的母亲,却又亲手杀了她。
他憎恨自己的父王和朝炎王族,最终却又救下了自己的性命……
她甚至没有勇气问他,若不是为了救自己出结界,他会不会就不必死?
弥散开来的神识光芒慢慢透映出来,洛珩的身影开始渐渐变得飘渺、若隐若现地聚结出一只狼形的轮廓。
青灵沉默在原地,脸上泪痕犹在。
她慢慢解封出御风琴,遵循着一种莫名的冲动,只想为面前即将逝去之人、也为自己,弹奏上一曲。
指尖的伤再度破裂开来,温热的鲜血浸湿了琴弦,她恍若未觉,垂目俯首,铮铮琴音连绵不绝。
从前,讨厌悲凉低沉的调子,琴谱上古老的招魂祭祀曲,亦能让她弹出春游小调的节奏来。
如今再想要奏一曲激昂振奋,落入耳中的却只剩下了凄苦伤痛。
都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少年不识愁滋味啊……
一缕琴音,颤如心声,憔悴伶仃。
洛珩越过逐渐朦胧清浅的流光,怔怔望向青灵。
不知是不是因为元神几近幻灭,视线亦开始变得模糊,周遭的景致、连同自己的心绪,沉静出了一种很久都不曾体会过的温柔。
许多遥远的记忆纷至沓来,与眼前那道低眉抚琴的身影交错叠合着。
他伸出手,手指已然淡作轻薄的一层光影,仿佛一阵轻风即可将其拂化。
指尖轻触向青灵的方向,心中交替着矛盾的不舍与释然。
心事同漂泊,生涯共苦辛。
无论去与往,俱是梦中人。
阿萝啊,
阿萝。
终究,还是我负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