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看众人汗如雨下,用足了灵力对抗青灵的音惑之术,仿佛下一刻就会马上情绪崩溃、癫狂失控,突听有人高声制止道:
“住手。”
青灵循声望了一眼,下意识地敛凝神力,按停了琴弦。
只见来人长袍儒雅、五官清俊,行动间姿态从容,气质之中一抹闲适潇洒之意,与洛尧颇为相似。
青灵念诀收起御风琴,上前见礼,“青灵见过父亲。”
百里誉扶起青灵,“长帝姬。”
与洛尧迁居梧桐镇后,期间逢年过节时,青灵也会随他回到凭风城探亲。到如今,她叫父亲已算是叫得十分顺口了,可百里誉依旧遵从着礼制、称她作“长帝姬”。
此时青灵见一向深居简出的御侯出现,身后又跟着凝烟和府中管事之人,方知自己一怒之下确实是把事情闹大了。
百里誉吩咐仆从上前扶起歪倒在地的卫沅等人,转身对凝烟和青灵说:“你们跟我来。”
姑嫂二人亦步亦趋地,跟着百里誉进到书房。
关上了门,青灵也顾不了许多,径直开口道:“我要回梧桐镇。烦请父亲打开结界,放我出行。”
百里誉审视青灵片刻,“陛下有过旨意,要大泽侯府务必确保你的安全。”
青灵不肯退让,“是我执意要走的,跟侯府没有关系,陛下也管不了我的事。”
用胳膊肘撞了撞凝烟,压低了些声音,“你难道,就不担心淳于琰吗?”
凝烟面色微红,迟疑一瞬,上前对父亲说道:“嫂嫂心里放不下哥哥,与其留在府中忧思牵挂、寝食难安,不如……”
百里誉抬了抬手,示意女儿噤声,“御令在此,不可违抗,你们都不必再说了。”
他看向青灵,“你也不用太担心阿尧,他若是连这点问题都解决不了,便枉为我大泽百里的继承人了。”
青灵解释道:“我并不是担心他的安危,也不是不相信他有能力全身而退,我只是……”面颊微热了几分,语气却是理直气壮,“只是想和他在一起罢了。”
她想起那日在彰遥王宫中,洛琈回忆旧事、对自己说过的话来,微微吸了口气,道:“父亲或许是无法理解,可我觉得,所谓夫妻之道,就是要在最艰难的时候并肩作战、成为彼此最信任的倚靠!我现在返回南境,或许在大事上帮不到他什么,但至少能从旁稳定民心、帮助百姓撤离战区!为了开启九丘与朝炎的议和,我和阿尧数年来费了无数心血方才推动得稍有进展,眼下战火蔓延至边境,我岂能撒手不管?两国议和若是因此受阻或失败,少不了再生战事,阿尧从前千辛万苦为九丘争取来的和平又将毁于一旦!”
因为百里誉素日儒雅和蔼,青灵这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语气咄咄地高谈阔论,一番话说下来,竟是有些气促。
百里誉也一直听得很认真,不经意间、仿佛是被触动了什么心事,缓缓垂下双目,面色有些隐隐的苍白。
凝烟在一旁看得清楚,忍不住责备地扫了青灵一眼,怨她出言不经斟酌。
青灵却是满不在乎,回瞪了凝烟一下。
你是不知道你母亲为什么抛下你的!
觉得自己痴心错付,觉得丈夫不能在自己最需要他的时候挺身而出,觉得他在那个时候接受皞帝的赐封是一种背叛,觉得心死神摧……
这种明哲保身的态度,可害苦了你们一家人……
百里誉垂目沉默了良久,最后慢慢抬起眼来,对凝烟道:“你去密室里取两个西陆幻木的人偶来。”
凝烟意识到什么,动了动唇似想说些什么,却随即又抿住,恭敬地应了声随即离去。
百里誉起身从书房隔架上拿过一个盒子,取出一个精巧的小琉璃瓶,递给青灵,“把你的一滴心头血存进去。”
“这是……”
青灵犹疑着接过瓶子,“做什么?”
百里誉埋首在桌案前拾掇着几本帐目,又提笔写了些批注,一面淡然答道:“你想离开侯府,总得需要些障眼法,凝烟会用你的心头血制作人偶傀儡,瞒过那些禁卫。”
青灵楞了一瞬,继而惊喜地反应过来,赶忙逼出一滴自己的心头血,封入了琉璃瓶。
百里誉处理完手中事务,转身走到一排隔架前,启动机关、打开了一间暗室。
“跟过来吧。”
青灵放下琉璃瓶,跟进了暗室。
室内灯火全无,却隐有暗彩,显然是有人用极其高明的方法在此设置了阵法。
百里誉对青灵说道:“侯府下方有一条暗流,联通燕绥河。我现在会撤去阵法、打开门阀,你需要时刻保持警觉。”
青灵点了点头,还想问些什么,忽然觉得眼前一黑、脚下一空,人若入虚幻之境般的急坠而下。
她连忙收敛心神,集中精神操控住身下骤然蒸腾而出的巨大水灵,竭力保持住平衡和下落的速度。
咚!
咚!
青灵像落在了一个什么平坦光滑的物体之上,转瞬又随着激烈的水流迅速飘行起来。
黑暗之中,她能感觉到,百里誉就在自己的身旁,以神力操控着脚下的流水。
“父亲……”
百里誉淡淡地嗯了声,道:“站稳便好。”
青灵闻言不敢再对话,只得安安静静地稳立着。
不知过了多久,眼前突然天光大现,一刹那刺得人睁不开眼睛。
待习惯下来,青灵垂目一看,才发现自己站在一块冰晶所制、晶莹剔透的舢板之上,正随着急速的河水飞快前行。
百里誉立在舢板的另一侧,宽大的袖袍鼓鼓翻飞,一手掌心朝下,似在以神力操控着流水。
青灵见识过他在新年庆典上、以弓弩冰箭击起海潮大浪的本事,知道百里誉虽然时常称病卧床,但实则修为不弱。眼下见他轻轻松松地操纵满河流水,更是心下了然。
青灵环顾四下,见两岸草色葱郁,脚下这条不算特别宽阔的河流宛若一条银链,水花洁白绽放,轻盈起伏于绿茵茸茸之中。“这是……燕绥河吗?”
百里誉道:“这是燕绥河的一条支流,直通凉夏城附近。我们顺流而行,速度并不比乘坐坐骑慢太多。”
青灵点了点头,随即反应过来,有些不确定地望着百里誉,“我们?你是说……你要和我一起去?”
她原以为,百里誉只是打算将自己送出结界,却万没想到,他竟然打算一同前往南境。
要知道,若不是逢年过节、或者御旨召见,他平时是根本不会出府门的!
“那个……其实……”
她斟酌说道:“父亲不必因为送我而特意出门。我虽是不济,但也懂得操控水灵,一个人去也是没问题的!”
百里誉临风而立,眺望河岸景色,迟迟没有答话。
良久,答非所问地缓缓开口道:“你其实,不大像你的母亲。”
青灵闻言一愣,“你也认识我母亲?”
转念一想,也对,既然洛琈都能认识她,那百里誉认识她也算是情理之中了。
百里誉转过头来,温和地点了点头,眉眼间依稀可见年少时的一抹俊逸,“我自幼便是大泽百里内定的继承人,又酷爱外出游历,结识的名门子弟数不胜数,自然也认识你的母亲。”
青灵想起以前洛琈说过的话,忍不住又发问:“你为什么觉得我不像她?九丘的陛下可是说过,觉得我为人实诚,多半像我的母亲。”
百里誉听青灵听到洛琈,眼中泛出黯色,自嘲一笑道:“是吗?她这样认为……”
他垂目一瞬,随即抬头眺望远方,半晌,幽幽说道:“她这样认为,是因为只看到了你母亲深情而决绝的一面,而我觉得你不像你母亲,是因为我还看到了她的无奈与挣扎,明白她不得不背负起的那些责任与苦楚。”
顿了顿,“说到底,一个人年少时所受的教导与指引,影响深远。阿萝和我,从小作为家族的继承人,自懵懂稚子时起、就必须学会隐忍理智,明白面对任何事都不能感情用事。而阿琈不同,她父王从前既有洛玚、又有洛珩,从未动过要将王位传给过女儿的念头。所以她性情活泼,又有些喜欢感情用事,一旦固执起来,谁也难以劝服。”
青灵听到最后一句,不觉有些忿然,“喜欢感情用事未必就是错。人生在世,若是事事皆要权衡利弊、顾虑其他,心里想着一套手里却做着另一套,一辈子不能随心而为,那活着又有什么意思?”
百里誉听了青灵的一番抢白,并不着恼,只如平时一般温和地笑了笑,“你说的不错。”顿了下,“所以我才说,你和你母亲其实不像。”
青灵在心里嘀咕道,若我母亲真和你一样,那幸好我不像她。
转念又想起自己为议和之事拜访洛琈之初,只觉得洛琈心机深沉、理智冷酷,一派君王的行事风范,哪里有半点百里誉刚才所说的性情活泼、感情用事?
算起来,这对夫妻自几百年前分道扬镳,就再未曾见过面,百里誉又岂能猜想到,妻子如今的模样?
由此可见,人的观念性情,也并非一成不变的。就好比身旁的这位御侯父亲,一向奉行明哲保身的原则,可今日也能冒着违抗帝命的大罪送自己出城。不但如此,居然对自己含讥带讽的言论表示赞同,还破天荒地向她讲述起往事来。莫不是,突然之间也转变了性情……
青灵脑中思路纷杂地琢磨了半天,忽然又记起了什么。
“你刚才说,阿萝和你……”
她心里隐隐有了猜疑,却又不敢确定,仰着头,“可我母亲的名字,应该是章莪惠才对啊。”
百里誉似乎也愣了一瞬,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方才低声答道:“阿萝,是你母亲的小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