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和洛尧抵达凉夏,和已经进驻于此的淳于琰在其府中碰面。
淳于琰这次在南境所负之责任重大,连从前寒暄调侃的一套也收敛起来,径直与青灵二人入了书房,将这段时间的一些施政举措及其影响作了个大概的介绍。
末了,他说道:“现在南境的情况,你们也基本了解了,到处一片风声鹤唳的,每天在我府外喊冤行刺的多的数都数不过来。如果马上再开始推行新政,只怕会让局势更加棘手。我的建议是,不如你们先去九丘,毕竟议和之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实现的,最初也要花时间先彼此试探一下底线。等你们初议得差不多了,我这边大概也能消停些了。”
青灵原本就是这样的打算,遂点点头道:“我同意。与九丘议和后,新政涉及的许多内容便随之会有所调整,与其施行了一半再中途更改,不如先议和,然后从一开始就照着改动后的内容执行。”
淳于琰又望向洛尧,“世子意下如何?”
洛尧看了青灵一眼,笑道:“我凡事都听夫人的。”
青灵闻言瞬间红了脸,似羞还嗔地狠狠地瞪了洛尧一眼。
淳于琰在一旁呵呵而笑,拿扇柄指点着两人,像是想说些什么,最后却终又忍了下来。
对于青灵与洛尧之间的事,他通过与凝烟的书信往来,早已有所耳闻。然而此时因为心中抱了其他的打算,倒不敢冒然开口打趣了。
谈完公务,淳于琰吩咐仆从引领青灵前去偏厅用膳,自己则留住了洛尧,说道:“琰有一事,想单独向世子请教。”
洛尧见他神情严肃,遂向青灵交代了几句,转身留了下来。
淳于琰瞧着青灵走出了书房,遂握拳掩嘴地清了清喉咙,随即又向洛尧躬身揖礼,姿态十分谦卑。
“这件事,原本是该向御侯当面提请的。然而琰既与世子相识已久,又自认互视为友,因此想在面见御侯之前,先向世子坦诚心迹。”
洛尧本是心思剔透之人,一听淳于琰如是说,便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负手含笑道:“那我便洗耳恭听了。”
淳于琰原也是见惯了各色场合的人物,眼下瞧见面前的洛尧一派比自己更胜一筹的坦然从容、似乎是早已洞悉了一切只等着他主动开口,不觉倒有些怯场起来,斟酌出言道:“换作从前,琰决计不敢有此痴心妄想……单论身份地位,我一介庶出子弟,又岂敢觊觎大泽百里家的小姐?如今家业仕途虽尚不敢自诩,但至少有信心许下一份承诺,”后退一步,再度躬身下拜、一揖到底,语气郑重地一字字说道:“向御侯和世子求娶凝烟。”
洛尧扶起他,“淳于兄客气了。我虽是凝烟的兄长,但在婚姻大事上却做不得她的主。只要她自己愿意,我就绝不会反对,父亲那边,相信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笑了笑,又道:“说实话,我和凝烟做了三百多年的兄妹,唯一一次见她失态痛哭,还是上次你被叐人重伤、不省人事之际。从那时起,我就知道,她这一辈子,是嫁不了旁人了。”
淳于琰闻言又喜又窘,面有讪色地再度行礼道:“上次连累世子,还未曾有机会正式赔罪。”
当日凝烟情绪失控,拉扯着兄长控诉质问,甚至把积压了多年的委屈全都爆发了出来,躺在血泊之中淳于琰虽无力动弹,却是将那一番话听得清清楚楚……
洛尧扶着淳于琰的手臂,制止住他再度揖礼,“好了,既是要娶我妹妹,今后就不必再讲这些客套了。我虽是凝烟的哥哥,但算起来你其实比我年长了百岁有余,况且你又是淳于氏的族长,若真要细细排资论辈,还不定谁向谁行礼呢!”
淳于琰直起身来,轻吁了口气,说道:“我这也是为了显得郑重其事嘛……说实话,也只有单独在你面前才能做得出来,换作青灵也留下来的话,只怕我行第一道礼的时候,她就笑出眼泪来了。”
洛尧闻言不觉轻牵唇角,随即抬起琉璃目、似笑非笑地扫了淳于琰一眼,“淳于兄对我家夫人倒是很了解。”
淳于琰刚刚展开的折扇“啪”一声收拢,悔恨似的击了下自己的额头,做势又要行礼,“今日真是急昏了头,口不择言,口不择言啊!”
洛尧拍了拍琰的肩,打趣道:“我倒是不介意,可就不知道凝烟介不介意了。”
淳于琰抬起头来,与洛尧相视一瞬,在心里默默咀嚼着他的言下之意,继而斟酌问道:“依世子之见,御侯对这桩婚事会是怎样的态度?”
他毕竟追随慕辰多年、浸淫于各种波云诡谲的复杂算计之中,表面上再如何不羁放纵,心思却是极深的。单凭洛尧的一句打趣,便能生出诸多的联想来,思及自己从前行为放浪、声名狼藉,唯恐因此遭到凝烟家人的忌讳。
洛尧看出琰的紧张,遂也收起玩笑神色,说道:“父亲和我一样,对凝烟一直心存愧疚,所以在我看来,但凡是能予以凝烟幸福之事,他都不会反对。若是你还不放心、想要确保他绝不会拒绝你的提亲,那我就建议你向陛下求得一道赐婚的御旨。一旦有了朝炎帝君的旨意,父亲无论如何,都会将凝烟许配给你的。”
淳于琰闻言亦是醍醐灌顶般的彻悟,暗道如此浅显的道理自己怎么就没有想到?以他与慕辰的关系,求来这一道赐婚御旨并不困难。难道是因为身在其中,反倒没有直接往最简单直接的方向去想?
他一面向洛尧行礼道谢,一面又在心底暗自思索着,依着刚才世子提及御侯的口吻,似乎倒是有点讥讽父亲对帝君唯命是从的感觉。
可最近这一两年来,世子自己不也是一直尽心竭力地在为慕辰办事吗?
淳于琰一向觉得,百里家的这对父子,行事总叫人难以捉摸。将来自己娶了凝烟,跟他们彻底成为一家人,也是少不了要多多揣摩了解,投其所好什么的。转念又想到那清丽绝尘、可望而不可及的女子终将为自己所有,成为与他一生一世、相伴终老的结发妻子,心绪又不禁一阵欣悦激荡,再顾不得费心纠结将来如何讨好岳父内兄……
洛尧将淳于琰面上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心里既喜又忧。
喜的是,这人与妹妹确实真心相爱,单是那场杀戮中几近同生共死的执着,便叫观者再无从怀疑他们对彼此的情意。
而忧的是,淳于琰毕竟是慕辰左膀右臂,如今亦是东陆朝权争斗中的核心人物之一,看似性情不羁,实则权欲心却是不轻,将来凝烟跟着他,难免会被牵连进无穷无尽的政权争斗之中,少不了会有操心担心甚至痛心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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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些的时候,洛尧在自己居所见到青灵,拗不过她的逼问,遂将淳于琰所言之事大致地讲了一下,也顺便提及了自己心中所担忧之处。
青灵闻言笑道:“这有什么好担心的?我还是朝炎的帝姬呢,你怎么不担心担心你自己、跟着我辛苦受牵连?”
洛尧说:“我不是担心她辛苦,而且怕她有朝一日会陷入为难的境地。依着淳于琰和陛下的关系,他将来只有越攀越高的可能,加上他要压制住家族对自己出身的偏见,必然只能进、不能退。旁的不说,单说万一有一天他需要纳妾联姻、巩固自己的势力,凝烟必是不会好受。”
青灵听他这么一说,也稍微有些明白过来,扬起头说道:“那就让他立个誓,以后不许纳妾好了!他要想娶凝烟,就必须答应!”
洛尧曲指刮了下青灵的鼻尖,“哪儿有那么容易?以他今时今日的地位,就算他自己肯答应,陛下也不会答应。”
青灵捂住鼻子,思绪千转,张了张嘴想要反驳,随即又抿住、不再多言。
是啊,她和琰虽然都是慕辰身边最亲近的人,可同时也是东陆政局棋盘上的两颗重要棋子。按照慕辰素日里对纳妾这种事的态度,大概是不会介意让琰通过联姻来巩固势力的做法吧……
洛尧见青灵沉默不语,后悔不该将心思坦言出来令她忧心,遂开口劝慰道:“好了,他打算将南境诸事处理完毕再回京请旨赐婚,估计至少还有几年的时间,你暂时先不用多想,等下次我见到凝烟,问问她自己的看法再做定论。”
谁知青灵此时的思绪早已天马行空地飘移到了别处,斜着眼瞅着洛尧,酸溜溜地问道:“你对这种事如此上心,难道是因为有过纳妾的想法,因此把周围的人都想得跟你一样?”
洛尧哭笑不得,“我哪有……”
青灵掐着他的袖子,“那万一将来局势所逼,你必须另娶别的女子才能保全家人族民什么的……戏文里不都是这样写的吗……那你怎么办?怎么选?”
洛尧怅然叹道:“这么多年了,师姐怎么还相信戏文里胡说的那一套?啊……你真掐我啊?那万一将来局势所迫,你必须改嫁他人才能保全家人族民,你怎么办?怎么选?”
青灵沉浸在栩栩如生的场景想象之中,凶巴巴地说:“什么局势所迫?谁也逼迫不了我!”
她伸臂环住洛尧的腰,脸贴到他胸前,似羞还恼地说:“谁也不能逼我离开你……谁逼我,我就杀了谁……”
洛尧拥着青灵,含笑不语。心底仿佛有什么极温暖极柔软的东西缭绕上来,紧紧缠住了他的一呼一吸……
半晌,他俯下头,嘴唇轻触着怀中之人的额角,低低说道:“嗯,谁也都不能逼我离开你……谁逼我,我就与我家夫人联手,将那人一剑杀了,抛尸西海,踪迹难寻。”
青灵把脸埋进洛尧怀中,悄悄不自觉地弯起了唇角,嘴上依旧薄嗔道:“什么一剑杀了?两个人明明就该是两剑!你呀,就是个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