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自己处理起政务时,专注冷静、细致缜密,关键时刻分析个中复杂关系亦是十分敏捷。
但对于洛尧跟她解释的一通前因后果,她似乎始终难以理解透彻。
直觉上而言,她下意识地相信着他所说的一切,相信他无论如何都不会对自己存有恶意或企图。
可在情感上,却总不愿就这么轻易地接纳他的解释。
思前想后,她最后终于渐渐地回过味来。
其实吧,他在大泽整肃军防也好、安插族人也好,她根本一点儿都不关心。
真正介意的,无非就是他喜欢过别的女子却死活不肯承认还要说是骗她的那些破事……
青灵坐在热闹盛大的庆典主位之上,满脑子却都只想着跟庆典毫无关系的事。
因为抱着稳定民心、拉拢降臣的心思而来,在鄞州举行的这场新年活动几乎可以说是宫门大开,广纳宾客。
从前氾叶的旧臣宗亲,以及当地有名望的氏族,都受邀来到了行宫,享受与朝炎王室同庆的殊荣。
慕辰的生母出身氾叶王室,从血缘上来讲,本就跟氾叶多了一层的亲近。他登基之后,解除了先帝对氾叶王族的部分禁令,允许他们自由出入薇露山,这次南下鄞州,还随行带上了几位年岁尚小的氾叶王子、王姬。
在外人看来,这位新近登基的朝炎帝君,不仅才华出众、英明神勇,亦十分地重视亲情,仁慈大度。从前南境一带就有过传闻,说当年还是朝炎王子的慕辰,曾不顾帝命,于禺中国沦陷之日救下姑母一家三口,实可谓是仁义善良。
长久以来,东陆之内有关慕辰最为流传的故事,仙霞关的丹凤火莲,早已将他演绎成了护卫东陆子民的一代英豪。而从前朝炎兴兵伐南,灭了南境诸国,说到底终究也只是先帝的决定,跟慕辰自己的意愿并无关系。加之血缘上的亲近、登基以来新政的推行,氾叶的旧臣宗亲们很容易地便将灭国之恨淡忘了去,逐渐敞开心怀地来接受了这位新的君主。
自庆典开始,慕辰面前就一直围绕着各路官员朝臣,有表忠心表决心的、有借机展示政绩的,还有只单纯想在帝君面前露一面、混个眼熟的。
青灵坐在慕辰身旁,听着各色说词,脑中嗡嗡作响,刚开始还有些兴趣,后来就直接屏蔽掉一切声音,专注琢磨起自己的心事来。
谁知好景不长,一位鄞州的本地官员,因为半天挤不到慕辰跟前,索性转而向青灵敬起酒来,又道:“当年鄞州铸鼎台失火坍塌,全靠帝姬以神剑开辟退路,让困于台内的百姓得以逃生!这么多年来,鄞州百姓一直念念不忘、引以为佳话!为了感恩帝姬当日之举,铸鼎台重修之后,百姓们私下都将其称作了玄女台。”
青灵从自己缭乱的思绪中回过神了,怔然一瞬,“玄女台?”
官员继续拍马道:“帝姬乃是章莪氏唯一的后人,神力通天、身份尊贵,虽未正式领受过玄女的封号,但在百姓心中一直都等同于章莪玄女啊。”
青灵想起铸鼎台的往事,忍不住在心里黯然自嘲。
神力通天?她若真像她那位素未谋面的母亲、有着在沧离击退魔头洛珩的本事,那四师兄也不会白白丧命在了铸鼎台……
若是四师兄没死、五师兄没受伤,那二师兄也不至于一病不起,带着遗憾离世……
而师父呢,也就不会像如今这般的疲惫憔悴……
慕辰一直留意着青灵,此刻见她蹙眉垂首、神情恹恹,遂侧头对左右吩咐了几句,缓缓站起身来。
氾叶作为东陆历史最久远的神族政权,曾保留下来许多自上古时代流传下来的宫廷活动,其中一项,便是也被朝炎王室改编借用过的湄园迷阵。
行宫西北角一处极为宽阔的园子,就一直保留着阵法的设置,只要启动阵眼,便能随时转幻成为迷障重重、出路难寻的一座迷宫。
因为园子面积极大、容得下众多的宾客,慕辰南下的消息一经颁布,负责安排接驾庆典诸事的官员便拟出了此项建议、呈报御前,很快也获得了帝君的欣然应允。
此时慕辰在众人瞩目下缓缓站起身来,先是转向诗音,“今日有劳王后了。”
自庆典伊始,诗音便既要照顾曦儿,还要留神照看着氾叶王族的几个孩子,虽说有的是乳母侍女帮忙,操心却是难免不了的。
此刻见慕辰站起了身,诗音估摸着,他大概是要准备着携她一同入园破阵了,遂将怀中曦儿交予侍女,再起身朝慕辰微微敛衽一礼,柳眉凤目舒展出温柔笑意。
她本就是世家小姐中最具大家闺秀气质的一个,几个简简单单的动作做出来,如行云流水,优雅闲适,甚为赏心悦目。
孰料想,慕辰又转向了另一边,径直拉起了青灵的手,对她微笑道:“氾叶行宫中的迷阵颇为古怪,怕是要劳烦你使出崇吾绝学了。”
说罢,与她携手即往外行去。
青灵尚沉浸在铸鼎台的回忆之中,懵懵然地被慕辰拉着走出了正殿,方才醒悟过来,抽出手来,“你要带我去破阵?你不是应该同王后一起去吗?”
慕辰淡然道:“诗音要照顾曦儿。”
青灵闻言,正想说自己其实可以代替诗音照顾曦儿,却见慕辰突然侧头看向自己,眸中神色深邃,“你有没有想过,成为真正的章莪玄女?”
“嗯?”
青灵微微错愕,不明白慕辰为何突然提到此事。
慕辰凝视她一瞬,移开视线,继续朝前走着。
“我听琰说过,当年你本来打算放弃朝炎帝姬的身份,选择成为章莪玄女。”
他缓缓说道,语气似有一丝沉郁,“若不是为了助我夺权,你也不至于卷入朝权争斗,又因此牺牲良多。”
青灵盯着自己的脚尖,笑了笑,“你别把我说的那么伟大。当初就算我放弃王族身份、搬去了章莪山,父王他……也未必就会对我听之任之,该利用的地方还是不会放过的……”
话虽如此,但她若承袭了章莪氏的身份,拥有了与师父墨阡同等的、执掌三大圣山的尊荣,终究是会自由许多。
慕辰沉默半晌,“现在若再给你一次机会选择,你会愿意吗?”
青灵摇了摇头,“我现在过得挺自由的,干嘛还要去当什么玄女?再说我修为那么弱,至今连青云剑都控制不好,怕是也配不上这个封号。”
慕辰动了动唇,欲言又止。
这时,负责庆典的官员跟了过来,躬身行至慕辰身旁,毕恭毕敬地禀奏起有关迷阵游戏的诸项事宜。
青灵趁着慕辰与官员交谈之际,扭头偷瞟向身后鱼贯尾随的宾客宗亲,目光于人群中几度逡巡,却始终没有捕捉到想看见的那道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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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进园子的入口,诸人渐渐分散开来。
此处园林宽阔,上古遗留下来的高大花木森然伫立,与朱雀宫中的湄园相比,尽显古朴深幽、广阔神秘。
慕辰不动声色地从右掌中解封出一条银色的长鞭,握在手中。
青灵见状微讶,“这里的阵法会很危险吗?”
上一次看见慕辰使用兵刃,还是初入凌霄城不久、被禺中国杀手行刺之时。那也是她第一次近距离地目睹生死搏杀,漫天的热血飞洒、身首异处,记忆犹新……
慕辰安抚地对青灵牵了下唇角,“不危险,只是有些捉弄人的东西罢了。此处本是王族贵胄游戏之所,不会有伤及性命的设置,放心吧。”
说着,用另一只手拉着青灵,缓缓沿着花径朝园子深处行去。
青灵还是有点不放心,絮叨着说:“万一有人专门设下陷阱怎么办?这里可是被朝炎灭了国的南境,你现在又是帝君,万一有人想借机报仇复国什么的怎么办?”
慕辰听出青灵言语间的关切,握着她的手指不觉微微收紧了些,淡笑道:“我既然来了,自是不怕的。再且,你觉得我为何要带着氾叶的王子王姬一同来鄞州?若我死了,氾叶王族的血脉也就断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青灵却听得心尖微凛。
慕辰对待南境王族,看似重情重义,实则该加以钳制的地方、该用以震慑的机会,一处也不含糊。
南境王族的软禁虽然解除,但当年皞帝留下的“不得擅自婚配”的御令却依旧有效。只要控制住了王族子辈的婚姻大事,就如同掌控了其家族血脉延续的生杀大权。在慕辰恩赐他们真正的自由之前,他们也只是他用来拉拢人心、震慑反对势力的工具而已……
慕辰感觉到青灵的沉默,侧头看了她一眼。
“觉得我话说得太狠了?若你不愿听这样的话,我以后不说便是。”
青灵抬头看着他,摇了摇头,“没事,我不觉得有什么。如果把我放到你的位子上,也会这样做的。真的。”
她握了下他的手,垂眸往前走着,一面低低说道:“其实你有什么想法打算,不必刻意瞒我,我终归……都是会支持你的。我们是兄妹,是世上最亲近的人,原本就该互相理解互相扶持。”
慕辰沉默地跟随着青灵的脚步,不自觉地放缓了速度,仿佛每踏出一步、脚下就有什么东西破碎了开来,牵扯着他的理智与隐忍不断下坠暗黑深渊。
就如同,噩梦中反复演绎的那一幕……
“终归都是会支持我的吗?”
半晌,他幽幽开口道:“那你,可愿意跟百里扶尧和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