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尧返回凌霄城的时间,恰巧临近新年。
这一年的新春庆典,在慕辰的授意下,多加入了出巡南境的环节。大部分的王室成员,都会随帝君南下,在氾叶故都鄞州参加与民同庆的新年活动。
这样的安排,一方面是出于慕辰极力想稳定住新归入朝炎版图的南境民心局势,顺便清查这几年方山氏安插于财吏要职上的官员。另一方面,南境靠近九丘和梓州,相比起凌霄城而言,拥有更多数目的妖族和人族居民。青灵如今主持的新政推行,也极适合在这样的地方制造声势、纳取反馈。
因此,青灵对于这次出巡亦是颇为期待,提前很早便将一应事宜准备妥当。
这几日来,她一直留居在了朱雀宫中,刻意地避开了回府跟洛尧见面。
反正人家回京也只是为了述职,她回不回府又有什么区别?
虽然这么想着,可临行前一日还是忍不住让秋芷悄悄回府打探了一下,确认了洛尧也是一应准备妥当,明日随御驾同行前往鄞州。
青灵事后对自己这种暗中打探的行为感到十分羞愧,自我鄙视一番后,又乱七八糟地猜测着人家这么积极收拾行装会不会只是因为要与阿婧同行的缘故?
辗转反侧,东想西想,一夜无眠。
到了第二天出发登上舆车时,青灵两眼无神,不停地打着呵欠,懒洋洋倚靠着引枕,一句话也不想说。
因为诗音要照顾同行的曦儿,青灵便被安排着与慕辰同乘一辆宽大的御舆,在禁军的层层护卫下平稳前行。慕辰自登基以来,就一直政务缠身,留给青灵的一面、通常都是他难得闲暇放松的一刻。而这次前往鄞州,要处理的事情实在太多,他坐在舆车之中也无暇放松,一直垂目研读着关于南境的各种书函密报。
他揉了揉额角,从沉思中抽离出来,抬头的一瞬恰巧撞见青灵掩着嘴打了个极尽慵懒的呵欠,便不自觉地微微一笑,“怎么,昨晚没有睡好?”
青灵调整了一下坐姿,含糊答道:“不是……就是想着要去鄞州,没怎么睡……”
慕辰凝视她片刻,“我送你的戒指,还带着吗?”
青灵下意识地抬手摁了下胸前,点了点头,“可这入梦石也要入了梦才起作用,睡不着的时候可就没办法了。”
慕辰放下手中书函,起身坐到青灵身旁,拉过织锦缎毯盖到她身上,“去一趟鄞州就能让你这般劳神?我早就说过,推行新政之事不必太过着急,遇到阻力慢慢去解决便是。当年列阳的一场变革也持续了近千年的时间,朝炎如今面临的形势更加复杂,绝不可操之过急。”
近千年的时间?
青灵在心里想着,就算是神力精纯修为高深的神族,寿命至多也不过一两千年,如果这样慢条斯理地干下去,那她岂不是要一辈子留在凌霄城,一辈子跟朝权政事脱不开关系……
一辈子,这样地生活?
青灵摇了摇头,拢住织锦缎毯,重新靠到倚枕上,幽幽说道:“我可不想等那么久。”
慕辰望着她,在心底反复琢磨着她的言下之意,伸手轻抚着她垂落榻上的青丝,“还有我呢,我陪你一起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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鄞州是曾经的氾叶国都,有过十分风光的繁华鼎盛,如今并入了朝炎,也依旧还是东陆境内屈指可数的大城市。
御驾浩浩荡荡的,从昭阳大街驶向氾叶王宫。大街两侧聚集着摩肩接踵的鄞州百姓,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争相一睹朝炎王族风采。
一别数年,曾是鄞州城中最繁华的昭阳大街,从记忆中战后的萧索凋敝、转变至了今日的热闹喧嚣。青灵透过微微挑起的车帘缝隙,察看着夹道人群,在心里暗暗思索,一旦这场迎接御驾的仪式撤了去,这座屹立万年的古城,会不会又立即褪去色彩亮丽的表现、顷刻黯淡了下来?
站在最高之处,看到的风景,往往都不太真实……
旧时氾叶的王宫早就改为了行宫。王族诸人,以及随行而来的朝中重臣,俱被安排住进了行宫中的各处殿宇。
青灵下了御舆,便从诗音处将曦儿接了过来。
说实话,青灵有些想不通慕辰为何非要把曦儿也带来鄞州。虽说安怀羽产后复原得一直不太理想,但朱雀宫里有的是宫娥乳娘,照顾一个曦儿并不是什么难事。眼下诗音来到鄞州,一面要负责安排行宫之中的诸多事宜,一面还要分神照看婴儿,着实有些不易。
回到休憩的寝殿,青灵把曦儿抱上卧榻,慢慢地哄着她入了睡,自己也是困乏极了,不知不觉地,竟然也倒在曦儿身边睡了过去。
待到头脑浑浑噩噩地迷糊转醒之际,睡眼惺忪地蓦然瞥见身旁的一个人影,吓得她倏地坐起身来。
洛尧抱着曦儿,靠着倚枕,似笑非笑地看着青灵,“师姐这样的睡姿,也敢抱着婴儿一同入睡?”
青灵清醒过来,连忙凑上前察看曦儿,“她……没被我压到吧?”
洛尧低头看了眼怀中睡着香甜的婴孩,“还好小帝姬命大,遇到我及时赶到。”
青灵毕竟没做过母亲,平时逗哄一下曦儿还算在行,一旦到了细微之处,确实尚且欠缺经验。想起刚才自己大咧咧地躺在旁边睡着了,睡姿一向又不怎么安稳,万一踢到或者压到了曦儿,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她伸手想把曦儿从洛尧怀中接过来,可又怕吵醒了她,遂迟疑着收回手,坐到一旁斜睨着一大一小的两人人。
洛尧今日穿了件淡紫偏蓝的衣衫,发间绾着羊脂白玉的素色簪子,垂眸望着曦儿的眼神柔和宁静,整个人流露出一种温柔的清爽之意。
青灵想着自己连续几晚都没睡好,所以才差点酿成大祸,而追根究底,造成自己这种状态的罪魁祸首就是眼前之人,忍不住哼了声,冷冷问道:“你来这里做什么?”
“王后安排我住进燕飞殿的。”
“我不是问你为什么来这座寝殿!我问你为什么来鄞州。”
“哦。陛下让我来的。”
青灵鄙夷地瞅着洛尧,“你跑回大泽钻营军权、谋求家族势力,这么长的时间了,结果还是一副唯命是从的模样。”
洛尧抬起眼,琉璃目眸光熠熠地望着青灵,“你难道更希望见到我违抗御命,或者直接反出朝炎、自立门户?”
青灵被盯得心慌,移开视线,语气冷淡地说:“你心里怎么想的你自己清楚。打着整肃军防的旗号,其实还不是想为自己族人谋夺军职……”
洛尧沉默了半晌,蓦地一笑,“好,我谋夺军职,我居心不良。我还打算着联合九丘,入侵朝炎,从此自建王朝,称霸一方。不如你现在就去告发我好了,顺便把我当年帮列阳南下西海的事也揭出来,我必不抵赖。”
青灵闻言,心底涌出一股恼意,扬起头来,恶狠狠地说:“你以为我不敢么?”咬着牙低声嗤笑,“还必不抵赖呢,就凭你这种没担当的骗子……”
离别那夜的锥心争执还犹响在耳,两人沉默对望着彼此,各自心中都翻滚起复杂的情绪。
洛尧垂了垂眼,旋即又抬起,尽量冷静地一字字说道:“我是怎样的人,你一早就知道。我的出生,并不是我自己能够选择的,纵然我身负大泽世子、九丘储君这样的头衔,但我从来就没有过要改天换地的雄心,也没有过争权夺利的大志。我生平所愿,无非是让我关心在意之人,家人也好、族民也好,都能远离纷争,过上平安自在的生活。”
当初帮助列阳南下西海,亦只是为了达到三国停战的目的……
这一点,青灵其实也是清楚的。
她有些哑口无言,只定定地瞅着洛尧,忽而有些荒谬的觉得,眼前的他衣着闲适、怀抱婴儿,倒真有几分居家过小日子的模样……
话说上次这家伙不是说自己不擅同婴孩相处吗?难道又是信口胡言?还是说,其实本身具有极佳的当父亲的潜质只是尚未有机会发掘出来而已……
洛尧哪知青灵思绪的天马行空,继续肃色说道:“陛下如今虽推行新政,却也无法忽视世家依旧强大的势力,所以他必须平衡牵制、分化而制,不让其中任何一个家有真正做大的可能。也因为这个原因,在大泽军防的人事变迁上,他主动提出让我从百里氏中选拔人才、擢以自治。我从未想过,也不曾打算,要通过这样的办法来为自己谋求任何势力。”
青灵听他提到新政,方才努力收敛住遐想,认真思索了一瞬,面上不情不愿地接话道:“你既然知道他想牵制你们,将来新政的推行也会削弱你们,干嘛还干得那么起劲?难道不是有所图谋吗?”
洛尧直视着她,半晌,“我是有所图。我所图之事,不是一早就告诉过你吗?”
回到大泽的一年多里,殚精竭虑、废寝忘食,为的就是能早日用事实证明,他愿意为了她,效忠朝炎、效忠新帝,以此化解横亘在两人之间最难逾越的障碍。
他渴望得到她的信任,渴望为她支撑起一片真正自由的天地,为此,他甘愿为慕辰所用。
若是退上一步,就能换来彼此间再无纷争的宁静平和,他愿意一试!
回京以来,淳于琰也在他面前几番出言暗示,意谓青灵和慕辰之间、如今只余兄妹之情而已,他自己冷眼旁观着,似乎亦能感觉到慕辰对自己的态度转变。
从前的那些恩怨纠葛,矛盾彷徨,嫉妒与不甘,还有那因为洞悉了她身世秘密而压抑到了最深处的愧疚与畏惧,他都可以统统抛诸脑后、不再去想!
管他们将来会不会利益相悖,管她会不会弃自己、而选择那人。
他只想竭尽全力地来试一次,试着坦诚最真实的自己、奉上所有,试着握紧她的手、不再放开……
只要她愿意。
只要她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