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从王宫回到府中,思绪一直有些凌乱,记不清自己到底是抱着何种的心态就那样被慕辰说动,应下了所谓引领革故鼎新的重任。
摒弃种族门第之分的理念,她的确从小跟在师父身边耳濡目染过。
墨阡虽然对九丘洛氏似乎有过一些戒备,但在总体上,却并不轻视妖族人族。当年在崇吾山外设下玄天四象阵,也曾许诺过,无论出身何族,只要能破解玄天阵法,就能入山拜师,成为世人敬仰的崇吾弟子。
所以青灵从小到大,除了偶尔听师兄们议论沧离大战、觉得似乎有些惨烈,倒也从未觉得过神族必然高人一等,妖族合该低人一头。
再后来,因为见识过九丘国师洛珩的种种暴行,心理起过一些起伏,但年少时就养成固定了的那些平等观点,始终未曾变过。
但最初认识慕辰时,从淳于琰那里听闻他们的志向与抱负,青灵心里,其实是不大理解的。
她自己并不是拥有宏伟理想之人,即便是后来被皞帝灌输了许多“身为王族子女,必然要为朝炎而活、为朝炎而战”的思想,或者也曾在章莪山感怀过祖先挞伐天下的丰功伟绩、暗自期冀过那种“与生俱来的力量与勇气”,然而归根究底,她不过只是一心支持慕辰,追逐他的足迹前行而已。
第一次有了惠及他人的念头,还是铸鼎台事件之后,一连串的变故,包括亲眼见识监牢之中的惨景、亲手斩杀铸鼎台内的朝炎士兵、亲自驱逐寝宫上下所有侍女,让她深深体会到,世家权势滔天,百姓唯有攀附而生,方能有出人头地、振兴门楣的机会。也是因此,第一次真正对于改变东陆政局,有了发自内心的期盼……
青灵在心里不断质问着自己,难道当真只是因为这样的原因,应下了推行新政的职责?
通过削弱门第之差的举措,借机插手吏治,打击滥施职权,让从前在鄞州铸鼎台里见过的那些揪心惨事再无机会发生?
还是说,她这段日子过得并不舒心,也意识到夜夜笙歌、纸醉金迷根本麻痹不了不安的心绪,倒不如认真专注地做一些实事,让自己有些推卸不掉的责任,繁忙起来,省得时不时总觉得空虚寂寞愤懑?
抑或者……
心底最深处那一点点隐蔽的念头,想要通过朝炎的变革,彻底解决与九丘水火不容的局面,缓解大泽长久以来的矛盾处境?
~~
青灵应下了重任,便不会无所作为。
依着她的性子,但凡下了决心,总是会尽力而为。然而手头上这件事,做起来却是十分的难。
单是第一步,起草各项变革的纲要,已是足以让人绞尽脑汁。
慕辰建议青灵,参考当年列阳的施政举措,从中抽取一些适用于朝炎国情的内容。但列阳一直与朝炎交恶,互通的信息十分有限,很难查找到他们从前的施政资料。
青灵甚至想过,干脆悄悄去一趟列阳,绑架几个文史官员回来讯问算了!
慕辰闻后逸出笑来,说与其铤而走险引发两国战事,不如他这个帝君屈尊做一回史官,任由青灵审讯便是。尔后遂将自己所知晓的列阳政史,徐徐讲述给了青灵。
他曾经奉先帝之命修撰历法,又对列阳颇有研究,讲起史实来条理清晰、言简意赅。然而青灵撰写纲要的过程中,总会不断地遇到新的问题,需要不断地重复了解某一部分的某段细节,因此,也就需要不断地再度向慕辰请教。
从此,帝姬出入朱雀宫的次数,愈渐多了起来。
慕辰登基不久,诸多事宜尚需亲历亲为,平日早朝、议政、批阅奏疏忙得不可开交,但只要青灵一入宫,他便总会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来,与她促膝而谈。
承极殿内新换入的一批宫人,最初看见陛下向长帝姬讲解政务时,皆是十足的愕然。
素来对着朝臣一脸清冷淡漠,出言时犀利决断,容不得对方半点迟钝愚妄的陛下,在青灵帝姬面前,却是无比的温和耐心,不厌其烦地在一个问题上反复引导说明,一遍遍回答各种衍生而出的新问题,从未流露出一丝一毫的不愉快。
他的神情依旧沉静,语气依旧平淡,只是那追随着青灵一举一动的目光,深邃中蕴着温柔,时而泛起几近迷离的情绪,全然褪去了面对旁人时的冷锐。
这样的目光,青灵也并非没有觉察到。
可自从慕辰登基以来,她亦能感觉到彼此相处间,明显淡去了往昔那种理不清剪不断的暧昧。或许是因为如今的慕辰荣登极位,言谈举止间增添了一份帝王独有的成熟和城府,懂得刻意维护和保持同青灵之间的距离,又或许是因为他接连迎娶了王后,纳下两名妃子,不久还会迎来安妃腹中孩儿的降生,终于尝到了琴瑟和鸣的温情滋味,不再惦念着从前与青灵的那一段孽缘。
正如他曾对青灵说过的那样,自己纳妾娶妻、得偿圆满,如今也只盼着青灵能获得幸福。
在青灵看来,慕辰如今对待自己,越来越像一位宠爱妹妹的兄长,只言关切、不谈风月。就连偶尔提及在大泽整肃军防的洛尧时,他的语气也很平和,评价中肯公正,再无往日的厌恶与偏激,只如一名侃侃褒赞朝臣的明智君王。
青灵心里觉得这样的相处方式,很好。
原本就是血脉相连的手足,断却了不该有的情愫,留下来的关系,便理应如此了。
当然,不太看好这种相处方式的人也有,譬如慕辰新纳的妃子,禺中王姬素琴。
素琴是顾月长帝姬和禺中王成彷唯一嫡出的女儿,从前在禺中国亦算得上是地位尊贵、无限荣宠的。后来禺中亡国,素琴随母亲和弟弟流亡西海,却又被列阳人擒获,最后阴差阳错地又被方山雷带回了朝炎。
慕辰登基以后,将被先帝软禁至薇露山的顾月一家放了出来,并且又把素琴纳入了宫中为妃。朝内外人士纷纷猜测,陛下此举意在进一步掌控南境,借联姻来俘获南境旧势力的忠心。
而素琴心中也明白,想要重新过上从前养尊处优的日子,就必须让自己获得慕辰的重视与青睐。正因为有过颠沛流离、担惊受怕的痛苦经历,她才比其他的贵族小姐更渴望把握帝心,更渴望借此稳固权势与地位。
然而慕辰的态度,却让她十分失望,几近心灰意冷。
于是见到青灵如此得宠,素琴便坐不住了,在王后莫南诗音面前抱怨道:“哪儿有像青灵帝姬这样的,每次入宫就直接往承极殿跑,一待就是一个时辰,却从不见她来王后这边问个好。”
诗音入主后宫不久,忙于整肃内务,倒没有素琴那般的闲心留意青灵的一举一动。她性情温和,又识大体,闻言遂道:“青灵长帝姬是陛下的妹妹,又与陛下一向相处亲近。你在凌霄城中住的日子不多,或许不知道这位帝姬从前便是参与朝政、主掌一国财税度支之人。现在她有政务在身,同陛下在承极殿内议事,也是很正常的事。你切勿再要擅议,免得惹陛下动怒。”
至于青灵为何不常来自己寝宫问好,诗音倒是猜得出原因的。
她自年少时起,便一直与阿婧交好,如今嫁入了朱雀宫中,自然免不了与阿婧朝夕相见、闲聊聚谈。
阿婧几经变故,性子大不如从前活泼,时常竟有了萎靡厌世之态,好在有诗音从旁开导,才渐渐从一蹶不振中走了出来。因为莫南氏支持慕辰登基、重惩方山修兄妹之事,阿婧心中本是存了些芥蒂的,但身为女子,诸多的无可奈何和无法选择,此时的阿婧也算是终于明白和接受了,自然而然,也能理解同样身为女子的诗音的那些无可奈何。
两人重拾旧交,恢复了从前闺阁之中无话不谈的关系。阿婧更是把诗音看作了自己孤苦无依之下的唯一倚靠,常常整日待在她的寝宫之中。有一次,碰上了跟着慕辰一起过来的青灵,姐妹相见,竟是难以言绘的尴尬窘迫。
而从此,青灵便很少再踏足诗音的寝宫。
倒是入宫前便和青灵关系不错的沐令璐,时不时得以帝姬亲临拜访的殊荣,引来其他嫔妃和宫人的各种暗羡与揣测。
沐令璐身体虚弱,性情也是内向害羞,大部分时候都待在自己寝宫中闭门不出。她父亲沐端在朝中做官做得顺风顺水,所以这位门阀出身的千金小姐也没什么争宠的必要,乐得清净安宁。
她从前与青灵相处甚好,闺中说笑之际,也曾有过关于心仪男子的私语谈论。因而自与慕辰订亲以来,沐令璐每每见到青灵,都有些不自觉的羞怯,生怕她提起以往的那些玩笑话来。后来时间长了,见青灵对婚姻之事的态度似乎十分豁达,也就慢慢敞开心怀,不再避讳了。
有一次,沐令璐颇有感悟地对青灵说:“仔细算起来,以往常在你寝宫中听戏文的那几位小姐,我,息颖,方山霞,莫南诗音,外加你和阿婧两位帝姬,真正能得偿所愿的又有几人?我性子内向胆小,因此反倒容易被健谈开朗的男子吸引,所以自小就对息颖的兄长息镜存了一份好感……息颖呢,虽然没有在你跟前明说过,但我和霞姐却是知道的,她一直倾慕着陛下……”
沐令璐腼腆地笑了笑,“可谁知道,最后嫁给了陛下的人,居然会是我。”
青灵想起往事,不禁也弯起嘴角,“是啊,那时大家都知道,阿婧和大泽世子是一对,又都笃定了我喜欢的人是方山雷,结果最后联姻大泽的人变成了我,跟方山雷订亲的却是息颖,真是全乱了套。”
沐令璐靠着织锦羽缎的引枕,笑得有些虚弱,“对哦,最后如了愿的,便也只有霞姐和如今的这位王后了。论夫妻感情,霞姐算是最幸运的。只可惜最后……”
她停顿下来,沉默了会儿,抬眼看着青灵,“你觉得,女子成婚以后,是不是都会慢慢变心,喜欢上跟自己朝夕相处的那个人?”
青灵思索良久,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如果仅仅因为和另外一个人朝夕相处就变了心,那只能说明从前的那段感情太脆弱不堪吧?若是从前的感情本身就有问题,可能又另当别论了……说实话,这个,我还真不知道……”
沐令璐又问:“那你……还惦记着方山雷吗?”
青灵如坐针毡,“我解释过几万次了,我从没说过我喜欢他,都是你们硬要瞎猜的好不好?”
沐令璐掩嘴而笑,“好,好,是我们瞎猜的!那你喜欢的若不是他,又会是谁?我可确定你那时喜欢的绝不是世子,每次逗趣阿婧的时候,就数你最积极。”
青灵缄默住,继而牵了牵唇,“都是过去的事了,再提也没什么意义。”
沐令璐身体孱弱,脑子却不愚笨,斟酌片刻,细声细气地问道:“那,你是在什么时候意识到,过去的事已经真正过去了?”
青灵没有回答,也无法回答。
她在回忆中细细搜索,却始终找不出确切的答案,恍恍惚惚间,只记得最初听闻沐令璐与慕辰订亲的消息,她好像,已是无喜也无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