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灵受了息颖所托,却一直没有机会把话带到。
她也明白,今时今日,无论在何种场合、以何种借口,她都不该再同方山雷单独见面。
而此时,两人并肩而行,走在了曾经一同结伴闯阵的湄园之中。
青灵斟酌了一下用词,缓缓开口道:“息颖一向都是重诺守信之人,既是允下了同你的婚事,自是不愿变节的。可息将军那人的脾气你也知道,行事从不会太顾忌颜面……息颖的意思是,终归是她对不起你,可此事,最好由你先开口,随便提个什么理由将婚事退掉,即使有损她的名声也无所谓。她是性情豁达的女子,并不计较旁人的眼光。”
方山雷静静听完青灵所述,沉默了半晌,说:“好,我明白了。”
青灵觉得很是尴尬,没什么底气地为朋友辩解了几句:“其实……息颖自己也挺无奈的。可女儿家的婚事,终究是拗不过父母的意愿的。”
方山雷沉声一笑,“息家小姐从前与我霞妹亦是闺中密友,无话不谈的。她心中会对这桩婚事有什么想法,我还是能猜出个大概的。如今,对她和我而言,都只算作了解脱。”
他停下脚步,侧头望着青灵,“所以,帝姬无需费心开解。”
顿了顿,声线染上一抹追忆往昔似的低幽,“反正,你一直……都不大会安慰人的。”
青灵脚步一滞,下意识地抬头看了方山雷一眼,顿时愈加感到尴尬起来。
她完全没有想到,他会是这样的反应。
在她的印象中,方山雷身为权倾朝野的世家嫡长子,待人接物自有其骄傲与威仪,亦是极其看重颜面之人。现在息家暗逼着要同他悔婚,就算最后是将主动权交到了他手中,但外人又岂能看不懂这其中的真实缘由?
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用从前戏文里听过的话说,就是树倒猢狲散,鼓破众人捶……
方山雷似乎觉察到青灵的想法,苦涩地笑了笑,道:“家中出了那样大的变故,我就算有再多的傲气,也只能收敛起来。事实上,自从霞妹出事以后,很多事,我也都已经想开了。”
他扬起头,望着头顶西府海棠树上悬垂着的华贵而精致的冰晶风灯。
“耀眼荣华、滔天权势,只不过是过眼云烟。当中沉积下的各种交情、关系,也只是基于利益而生,真假难辨、脆弱不堪。比起同亲人相聚相守的幸福满足,这些,又能算得了什么?”
青灵抬眼望向满树繁华,心中亦是唏嘘。
这尊贵堂皇的朱雀宫,是她的家,住着与她血脉至亲的家人,可身在其间,却从未体会过方山雷口中的幸福满足。
手足暗算,姐妹反目,父子相杀。
暗涌的腥风血雨,千百年来,都未曾褪去……
半晌,她开口道:“你心中放不下亲人,所以今夜特意将慕晗带来了湄园?”
方山雷微微错愕,与青灵对视一瞬,坦然道:“自先帝崩逝,他就一直抱病在府,连陛下的登基大典都未参加。长此以往,必然遭人诟病、甚至弹劾。”
以慕晗今日的地位与处境,再不能由着性子,恣意而行。
青灵勾起嘴角,“可我猜,他见着你之后,一定对你说,让你想办法重聚家族力量,支持他夺回帝位,对吧?”
方山雷眼中神色明晦交替,半晌,道:“若我说不是,帝姬就肯信吗?”
他调整站姿,与青灵正面以对,“若我说,我无意再卷入朝权争斗,只求将来能为族中子弟谋得公平的前途,帝姬肯信吗?若我说,我此生最大的心愿,就是亲眼瞧见朝炎一统东陆,建立起屹立万世的基业,帝姬肯信吗?”
青灵动了动唇,涌到了嘴边的回答迟迟未能吐出。
她与方山雷之间,早已不是尚能毫无芥蒂、坦诚心扉的关系。又或者更确切地说,由始至终,他们都很难对彼此做到完全的坦诚。
梧桐镇上的一场杀戮,使他成了一介废人。而她在大殿上对慕辰和顾月的百般辩护,无疑是向他表明,当日将他推入杀局之人,极有可能也包括她自己。
朱雀宫中的一场宫变,定下了他父亲对她下毒的罪名。而谁又敢保证,那时想让她死的人里面,不包括他自己?
沉默了良久,青灵冷下心来,开口道:“要带的话,已经说过了。再谈其他,恐怕就是僭越了。”
说完,微微敛衽一礼,告辞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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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后,青灵再重温起这一场对话,觉得方山雷本是一片坦然,倒是自己的态度突转得有些生冷,究其缘由,也不知是因为突然提到了慕晗,还是她最近自身情绪本就不稳,要么伤春悲秋,要么尖酸刻薄的,任是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亦麻痹不了……
没过几日,她入宫觐见慕辰,又被问起了这件事。
慕辰命人将美人榻安置于偏殿外的园中,与青灵对面而坐,身后眼前满园花色,韶光正好。
“听说,”
慕辰眼睫微垂,目光扫过宫女奉上的朱漆描金托盘,轻轻抬手指点一二,示意将其中的几样点心送至帝姬案上,一面问道:“你跟方山雷见过面?”
青灵原本也没想瞒住慕辰,待宫女们退下之后,便将自己受息颖所托向方山雷传话之事,大致地交代了一番。
慕辰听后,沉吟片刻,淡淡道:“这种事,为何要让你去传话?这息家小姐,倒也不怕惹事。”
青灵担心慕辰对息颖生出了什么看法,连忙放下手中银勺,“她也是没有办法。交好的人当中,除了霞姐和阿婧,便只有我稍稍与方山雷相熟了。如今霞姐不在了,阿婧……又不再同她来往,她便只能找到我了。”
慕辰抬眼凝视青灵,“你总是这样,为了些不相干的人……”顿了顿,收回了未出口的半句话,又道:“纤纤在凌霄城里开的那间医馆,也是你在照顾吧?”
青灵低下头,用勺子挖着点心,轻轻”嗯”了声,“原就是我们对不起她,谈不上什么照顾不照顾的。”
慕辰语气微冷,“她如今与坲度能够安然留在凌霄城,已应万幸。还敢在你面前提亏欠补偿不成?”
宫变之后,坲度不但保住了性命,还继续留在了朱雀宫中担任御医。对于那晚的所见所闻,他自是不敢再提,然而慕辰之所以没有将他灭口,并非笃定了他口风甚严,而是不想因此跟青灵再添隔阂……
青灵听得慕辰语气森冷,不觉下意识地想开口驳斥,可一抬眼撞上那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心头暗凛,又只得将那些咄咄之语压了回去。
不知从何时开始,他变得,越来越让她觉得陌生了。
从前便知他看似清俊闲适,实则暗藏强势孤傲,在战场上运筹帷幄调兵遣将的时间久了,也会流露出近乎凌厉的刚毅果决。
然而眼前之人叫她看不穿猜不透的深沉之中,多了一种唯独俯瞰苍生的一国帝君方才拥有的杀伐决绝,威严凌厉的叫人心惊……
慕辰一瞬不瞬地与青灵对视着,眼见着她眸中的神采一点点由明转暗、渐近迷茫,不觉胸口微窒,倏然移开了目光。
“算了,我说过,如今你想做什么都可以。你要帮着谁,我都不再过问。”
他心里也明白,若非青灵在凌霄城中还有些许的牵挂,恐怕早已搬去了崇吾长住。
青灵也听懂了慕辰话里的退让,遂亦收起锋芒,低头吃起点心来。
过了会儿,慕辰又道:“我只是有些好奇,你出资相助是一回事,可传言却说你是去那家医馆问诊,而且最近一次比一次声势浩大,弄得百姓皆以为是宫中的御医对你的病全然束手无策。”
青灵闻言忍不住莞尔一笑,随即把纤纤因为是妖族出身而受到歧视之事说出,并道:“从前淳于琰总说什么要改变东陆的未来,创建出神妖平等的新兴盛世,可眼下他就只惦记到我府上创建和凝烟的二人世界去了。身居高位之人,竟然不谋其政,你真该好好罚他一次!“
慕辰望着青灵脸上许久不见的纯纯笑颜,只觉意识一瞬混沌迷茫,恍若周遭景致消逝不见,就连满园的花香亦染上了醺意,叫人在怦然心动之际、又不禁微微沉醉。
他不自觉地也牵起了唇角,极快地说了个“好”字,仿佛这一刻,无论她向他提出任何的要求,他都会欣然允诺。
青灵没想到慕辰真会应下自己的玩笑话,赶紧摆了下手,“我说笑而已!”
面前之人,已是朝炎至高无上的帝君,他的每一桩承诺、每一个决定,都代表着不容置喙不容反驳的王权,她亦不可避免地变得谨慎起来。
慕辰唇边笑意敛去,静默片刻,思忖说道:“你说的神妖平等之事,确实是我和琰少年时便存下的志向。你也知道,我曾与列阳国几番交战,对其国情国史皆有所钻研。列阳自千余年前开始,开始摒弃种族门第之分,一则允许自由通婚,二则,年轻人不受出身限制,俱可投军入仕、施展抱负。因此两代之后,列阳的人口渐趋繁盛,国力也日渐增强。我那时便想过,若朝炎亦能如此,定然不失为良策。”
青灵点点头,“我知道。”
正是因为慕辰当年的这些想法和政见,才被有心之人大做文章,说他有心变革东陆的阶层格局,打压世族豪门,扶持平民,一旦登基,必将削弱世家权益。
慕辰又道:“如今我既已登基,自然想要尝试推行此举,只不过,琰虽然也存有相同的志向,却并非推行新政的最佳人选。”
青灵不解,“为什么?淳于琰不是拥有一半妖族的血统吗?站出来提倡新政不是更有说服力吗?”
慕辰浅笑摇头,“正因为他拥有一半的妖族血统,无论提出怎样革新政见,都会被世族门阀说成是护短、说成是谋求私利。”
青灵思索片刻,“那……”
慕辰继续道:“想要让自视身份贵重的神族高门放低姿态,就必须由身份比他们更贵重的人来牵头。”
他顿了顿,抬眼望向青灵,“你是章莪氏后裔,东陆之内论身份贵重,无人可及。你觉得这个革故鼎新之人,由你来做,可好?”